第26章 (一)夜宴

士卒本是见此处情况不对,想着,走过来看看,随手接住那块铜牌,两指来宽,薄薄的一片,正面刻着“陆”字,再一瞅,那北斗七星般的凹嵌图案。

顿时心里一咯噔。新来的家伙,果然,惹祸了!

士卒那是老油条子了,忙双手举持着天师符牌,朝着陆九曜赔笑哈腰:“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去通知守将。”

当即,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找他上级去了。

那边厢,小吏还在对着孟姚可惜的摇摇头:“这位娘子,抱歉,不能让你进去。”

美人看着养眼,可还是他的饭碗重要。

孟姚微微蹙眉,不解:“为何?难不成是改规矩了?”

她往回收起天师符牌,路引她是真没开,手实也放在坐忘观了,毕竟,干天师这行的,常涉危险,单薄的普通纸张,遇水遇火,一下子就毁了,根本不好长久留存。

便说这回,在余家村的经历,那大水淹来,便是随身携带了路引及手实,若是未来得及存放在剑匣,怕也是得皱巴成一团,不能拿来用了。

眼见着,今日,便是二人所接悬赏任务的最后底期,临门一脚,都来到建州的建安城下了,却被拦着,不许进,卡在了城门口,不由得孟姚不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小吏板起脸来,朝后喊:“下一位。”

没有招来士卒,驱逐了她,便是他对这位娘子最后的怜惜之意了。

陆九曜走过来:“师姐,不必再多说。”

他漠然看向小吏:“能不能进,待城门守将过来,一验便知。”

小吏莫名的有些慌:“……”

他打量了眼这位走上前来清冷少年,穿着天青袍衫,未曾加冠,观其打扮,不似富家子。

可若单看那张脸,清越俊朗,便如眼前这位娘子般,皮相与气质,皆是相当出众的。加上眼前少年郎无形中所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的冷淡气势,小吏便疑心,他该不是倒霉催的,撞上那些闲来无事变装出游的权贵世家子了吧?!

他往后看了看,并不见奴仆侍婢,便稍稍安心了些,酸酸的想着,或许只是长了张贵气的脸?听二人以师姐弟相称,背着个大木匣子,古古怪怪的,莫不是哪家江湖门派出来历练的弟子?那他怕个甚!

小吏顿时不虚了,他瞪了陆九曜一眼,装甚么装,还喊城门守将,守将大人是他能喊得动吗?!这家伙,方才光顾着看美人了,忽略了陆九曜走向士卒的动作。

正要开口,怒斥几句,脑袋上,猛地,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好悬,差点没给磕到桌面,小吏晕乎乎的,捧着脑袋抬起,顿时就怒了。转头,正要拍桌而起,心想,翻了天了,当真是甚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在他头上了!

乍一见,那蓄着胡子的粗脸汉子,小吏还愣了下,张口结舌:“守、守将大人!”

“你怎么做事的!”守将破口大骂:“能不能长点眼力劲儿,天师大人要入城,你拦甚拦?入职前的培训,你都给学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快给大人赔罪!”

小吏一脸懵,尽管还不明白,但上官都让他赔罪了,他难道还能犟着不成?他忙站起来,深深作揖:“都怪小的眼拙,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位大人海涵。”

做够了姿态,城门守将这才转过身,客客气气的笑着,归还了陆九曜的天师符牌,他还道:“这厮新来的,不懂事,二位天师,莫要见怪,某会好好教训他的。”

陆九曜瞥了眼恭敬低头候着的小吏,淡声道:“倒也不必。”

他将铜牌重新挂在了腰间。

合着是新来的,既然是误会,弄清了就行,孟姚倒也不着恼,依旧好声好气的,问:“请问现下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城门守将微微笑着:“自然。”

小吏更是勤快的点头哈腰:“可以、可以,二位大人请。”

……

目送着二人走出了一段距离,小吏这才垮了张脸,转向守将:“叔,你不会真的要罚我吧?!”

守将抬手,拍了下他脑门儿。

这回力度轻了不少,他哼道:“喊甚么叔,记住,在外得称呼我为守将大人!”

临时吩咐了人,替了小吏的位置,继续维持着城门前的秩序。

守将拉了他,来到偏僻的地方说话。

“你说你小子,脑袋里,天天想甚呢?让你好好背下守城条例,你是不是又偷懒了?要不然,怎么能犯下此错?竟连天师符牌都不认得!”

守将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小吏一眼:“就你这般粗心大意的,还镇日里想着调到衙门做捕快,可省省吧你!幸亏给你调到我的眼皮子底下待着,犯了错,好歹叔还能给你兜一兜,若真成捕快,捅了篓子,谁能给你兜底?”

小吏嘿嘿一笑,也不怵:“条条框框的,那么多,谁记得住!若我真是读书苗子,老早就考秀才去了,叔,您也晓得的,我这不是一看书就犯困么?”

他是真偷懒了,没记住这茬儿,原以为,做那城门吏,无聊又琐碎,不就是翻翻手实,卡卡油水的么?便也没怎么认真对待。哪里成想,这般考验眼力。

守将点着小吏的脑门儿:“你小子,也就运气好,遇上了两位好脾性的,不予你计较。若真是碰上那等骄纵暴脾气的,等着挨鞭子吧你!”

当然,骄纵者少有,既然能成为天师,自然是品行过关、责任道德感都在线的,这类人,自有一番眼界及气度,轻易不与人生气计较。

小吏撇撇嘴,不信:“叔,不能吧,不就是个天师么?我纵然是不入流的小吏,可到底也是捧着官家饭碗的。”

守将摇头,为无知者而叹气。

他左右望了望,见无人,才凑过来,小声训道:“你懂甚么?现今,朝堂风气变了,圣人沉迷女色与修行,怠理朝政,权臣当道。”

“各大州府,更是隐有乱象,你难道没发现,近年来,那些鬼祟为祸的传闻,新添了不少?自古,妖孽邪祟,出世横行,便是世道将乱的前奏啊!”

“若非天师盟,那些天师在各地奔走,暗中处理了不少妖邪凶冥,你以为,你的日子,还能如此太平安生?”

“国师大人,深得圣人的信重,天师盟现下,强势崛起,连那些朝臣大员,都不愿与之为敌,掠其锋芒,为何?只因,这世道,需要这么一群人。”

“驱邪除祟,镇守国运,以护佑我大唐黎庶!你猜猜,方才两位年轻天师,因何急着入城?定然是建安城内,发现了鬼祟行迹。”

小吏心下有些肃然了,可嘴上,还是呛了一句:“那关我何事?”

守将再次给了他脑袋一下:“你小子,还顶嘴?!灾祸未曾降临到你身上,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可若当真有一日,那些邪祟盯上了你,你怕是喊救命都来不及了!”

“你是幸运,没遇上,可你当真能保证,你永远都会这样幸运?!”

小吏捂着脑袋,赶忙顺毛:“叔,别生气,我晓得轻重了。”

“下回定然长记性!不给您捅娄子!”

守将望着他,叹气:“其实,遇到暴脾气的天师,还算好,顶多受点皮肉之苦,最怕的便是,遇到那等修习邪术的。”

“一言不合,你若是得罪了人家,那真是,全家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道!”

小吏微微张嘴:“这般恐怖?!”

“叔,这份工,这么危险,我可是您亲侄子啊!要不,您还是让我去当捕快吧!”

“你小子,以为衙门是你叔开的啊!”

“再说,不磨磨你的性子,哪里放心让你进衙门做事,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小吏一听,原来他叔是这般打算啊!

他仿佛心愿得偿般,傻笑:“嘿嘿,就知道,叔你最好了。”

守将瞧不上他傻样儿,睨了他一眼:“要我说,你还是跟着叔,更为安生妥当!捕快多忙多累啊,还不如守城门,只需坐着,翻翻册子,偶尔刮刮油水,多好!”

小吏不答应:“可我就想要当捕快,捕盗缉贼,嘿嘿,侠气!”

……

这对叔侄的对话,已然进城的二人,那是全然不知的。

他们正被堵在一处。

只见宽敞的街面上,此时,挤得水泄不通的。

形似屋台的花车,一辆接一辆的,巡游而过,不少年轻的男男女女,跟在后面,手捧着花束,或鲜果,打扮得光鲜亮丽,时不时的,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尤其是石拱桥那段路,挤挤攘攘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根本穿行不过。

无奈,孟姚与陆九曜,只得择了家面食铺子,暂坐下。

“店家,来两份馎饦。”

细想起来,二人还是前日傍晚,在孙媪家享用过一顿丰盛夕食,之后,便枝节横生,一直未曾好好的吃过东西。

现下闻着那面汤的浓香,别说,还真的有点饿了。

不多时,店家便手脚利索的,端来了两碗宽面条。

“二位客,当心,热乎乎的馎饦来咧!”

孟姚叫住了他:“店家,且问下,今日城内缘何这般热闹,可是有庆典?”

这会子,并非吃饭的点,店内只这么一桌客,店家得闲,索性便坐在旁边桌,对着二人闲说道:“二位是外来客吧?外面花车游街,并非庆典,而是在公选花神。”

孟姚看了眼外头,游曳的花车,盛满鲜花,载着美人,招摇过市,精致的花灯,悬在檐边,随着巡走,一荡一荡的。

她稍有些疑惑:“可我记得,花朝节,不该早就过了吗?”

二月的花朝,也称花神节,乃是为百花生辰,闺中女郎们,会剪了那五色彩笺,粘在花枝上,祈福。在这天,结伴出游,踏青赏红,都是常规操作。

有的地方,仪式感摆满,还会举行花车游行,以祝神禧。

可现在都四月了诶?

纵然南北有差异,各地花期不一,以至花朝节的时日,并无准数,可都基本会选在二月庆贺。难不成,建安这边,另有地域风俗?

恰这时,店家老板娘掀开布帘子,走了出来,只见她捂嘴笑了声:“这位妹妹,当真是可爱得紧,你误会了,此花神非彼花神。”

对着客人那是笑意盈盈的,对着店家,老板娘变脸那叫一个快,她将系着的围裙,丢给店家,嗔瞪了他一眼:“闲着没事做是吧?灶下的那堆碗碟,全是你的了!”

紧接着,拍苍蝇似的,赶走了店家。

老板娘倒是坐了下来,“那花车上坐着的呀,都是些教坊里的伎子,不过是为了名头好听些,这才弄了些花里胡哨的噱头出来。说白了,就是一场选花魁的游会。”

孟姚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时,鼓点声响起。

外头熙攘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你快看,今年最热门的两位大家,要登台了。”老板娘单手撑颔,正望着外头,看得津津有味。

孟姚略诧异。

方才听那语气,还以为老板娘很是不满所谓的花神游街。

老板娘见她微微鼓圆了眼,不由得抿嘴笑了下:“可是在惊讶?那当然了,臭男人看就是不行!可咱是女郎,同样长着眼睛,为何不能欣赏别的漂亮女郎?”

“这天底下,美人不多有,能歌善舞的大美人,咱小老百姓,更是不常见到,如此盛典,凭甚只给那臭男人看,咱就只配在后厨刷碗吗?那不能够呀!”

此地风气,甚为开放。

抛头露面的女郎,挑起家业的女郎,其实,街头巷尾的,都挺多的。如此,女性意识的些微觉醒,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听得这番言论,孟姚颇觉有趣。

她点点头,附和:“那是,都是同样的人,一对眼睛,一张嘴巴,凭甚做女郎的,就诸多限制,只能被凝视指点呢!”

陆九曜低头,大口的大口的吃着面条。

这时候,眼观鼻,鼻观心,保持静默就行。至于外头的喧嚣热闹,与他有关吗?

孟姚见他吃得急,以为他饿着了,正好,她这碗还未曾动筷,想了想,便将她碗里的,夹了些许给他。店家给的份量十足,她也吃不了这么多。

尔后,挪到窗边,往外看着热闹,忽闻,琴音瑟瑟。

她探头,往外张望,但见花车巡来,可谓是雕梁画栋,其上彩绘着各色图纹,两侧开窗,挂着半透的花纱,妙龄的女郎,端坐着,抚琴奏曲。

女郎缓步香茵,走出来,乌发叠堆,梳着高耸的凌云髻,穿着素色的宽衣博带,飘然起舞,轻盈跃起,那柔软的身段,曼妙的舞姿,似空中流云,似水浪凌波……

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但见女郎起舞间,衣袖翻飞,露出藕节般的臂膀,装点其上的金粟装臂环,更是在阳光下,闪闪耀目。

“素兮姑娘!”

唤做素兮的女郎,人淡如菊,气质恬雅,看得出来,她的人气很高。老板娘急急起身,取了插在花瓶中的数支花束过来,一股脑的,尽数投掷出去,以表欢喜。

孟姚咂舌。

当真是追星般的疯狂呐!

琴音远去,紧接着,鼓声阵阵,接踵而至。

她好奇的,往后探了眼。

以巨鼓为背景,充满异域风情的花车,车轮滚滚,巡游过来,车帐帷幕轻飘,做胡姬打扮的女郎,抱着月琴,弹奏,脚踝处系着铃铛,肚腹微露,面上覆纱。

只见她脚尖轻点鼓面,于鼓面旋转起舞,宽幅的裙?,飞扬开,恰似那壁画间,素女飞天,既仙且妖。那眼神,微睨,拉丝般的,勾人心魄。

曲终,旋止,鼓声停,但见女郎素手微扬,掀开了面纱,露出昳丽的容颜。

“月蝉姑娘!”

随在花车后的年轻男女,纷纷掷出手中的花束鲜果。老板娘也不例外,扶着窗,略显激动的大喊,环顾四望,无甚可投,索性将鬓边簪着的花朵往外投掷。

合着老板娘还是骑墙派。

孟姚低头,吸溜起一根宽面。

……

待到花车尽数过去,陆九曜那碗馎饦,已经见底。

这会儿,石拱桥那头,如织的人流,渐渐散去,倒是能过路了。

倒是孟姚碗里的,还剩下不少,方才她光顾着看热闹了,漂亮女郎,曼妙起舞,的确是好好看!!!

陆九曜起身,前去结账了。

老板娘还挺客气的,免费赠送了两份新鲜出炉的毕罗。

提着油纸袋,二人走上石拱桥,往那建安巨富家,陈氏宅邸而去。

……

陈氏宅邸,掩在深巷里,平平无奇的蛮子门,槛框、余塞、门扉尽在前檐檐柱间,乃是时下商贾家宅常见的门庭。

三进的院子,正堂宽三间,深五架,悬山屋顶,外无装饰,若单从外观看,当真是合规合矩,一丝一厘都未曾触犯到唐律。

可若要真以为,此处宅邸,就是简简单单的平民住宅,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内里的富奢,简直令人咂舌。

孟姚二人,敲响宅门,道明来意后,便随着仆从,穿过壁影,绕过垂花门,前往会客厅。

仆从推开门,奉上茶,恭敬的道:“二位稍后,姜娘子立刻就到。”

姜氏,便是此间的女主人。

会客厅内,留有侍婢,随时添茶倒水。不同于屋外头所见的朴实无华,屋内以红泥作涂料,金银叠为屋壁,锦纹石作柱础,土豪的气息,扑面而来。*

便是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板,铺着的是红底白纹的玉石,若她没认错,此应是碔砆,混似玉,虽说不若真玉稀罕,可纵是权贵之家,也不曾奢靡的以此玉石铺地。

细细叠叠的脚步声传来。

孟姚抬眼,便见体态纤瘦,面容寡淡的女郎,为首当先,走了进来。

姜氏梳着堕马髻,斜斜点缀着支步摇,如此装扮,更显纤纤弱质,说起话来,亦是温声细语:“儿来迟,让二位天师久等了。”

孟姚笑了下:“姜娘子客气了。”

她试探着问:“不知府上,目前,一切可还安好?”

在执事堂里,接选任务时,孟姚曾翻过卷宗,其中描述,建安巨富陈氏,遇诡,疑被窥视,如芒在背,遍寻不见身后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部分奢华描写,参考的唐代巨富王元宝的宅子。

儿,唐代女郎自称的一种。感谢在2022-03-22 23:12:00~2022-03-23 17:3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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