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余娘子扑上前去,抓着小石头的手臂,想碰又有些害怕,只眼含泪光的,求助似的望向屋内其他人。
“叔,您得想办法,救救我们小石头呐!”最终她将目光定格在村正身上。
村正压下心中的惊骇,他瞥了眼二人,似有顾忌,可到底人命关天,不好含糊,于是,他耷拉下眉眼,颇为严肃地问道:“都说了村里近来不安生,让你们无事不要乱走动,夜里更是不要随意开门,你老实说,可是没遵守规矩,犯了甚么忌讳?”
余娘子忙摇头,“没有的,村里的规矩,我一直都懂的,哪里敢明知故犯?!”
村正板着脸:“那小石头呢?”
余娘子顿了下,语气虚了虚:“叔,您也知道的,家中就剩我们母子二人,孤儿寡母的,平日里,只我一人照料着小石头,有时候,难免有些疏忽。”
“就、就昨日傍晚,趁着我在忙着,小石头偷溜出去玩了会儿……”
“可他赶在天黑前,就回家了的,再说,就那么一小会儿,不一定能出啥事儿,对吧?”余娘子说到最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瞄着村正的神色。
村正指着榻上躺着的小石头:“你看看他这幅模样,这还叫没出啥事儿?!”
面对村正的严厉问责,余娘子默默地低下头。
很快地,细细地哽咽声响起。
村正一时间顿住。
有些话,想说,到底是没出口,他垂眼,凝视着小石头的手臂,低叹了口气。
就在僵滞的局面中,清丽的女声,突然插道:“余娘子,先莫慌,既然是中邪,不若让我等瞧瞧,或许有办法呢?”
村正猛然抬首,沉声问道:“真能有办法解决?”
余娘子止住抽噎,泪眼涟涟地抬头,顿时充满希冀地望向孟姚。
她擦了擦眼泪,对着村正解释道:“哦哦,对,方才未来得及说,叔,这二位,便是昨晚敲门的借宿者,来自天师盟的天师大人。”
村正微微一愣,“天师?”
他深深地看了眼二人,将最佳位置让了出来,方便孟姚上前查看小石头的状况。
只见孟姚抬手,掐着法诀,看上去娴熟而灵动,指若削葱根,变幻连连,最终,二指微并,若一阵柔和的风般,轻拂过小石头的那双眼。
翻白大半的眼,缓缓的闭阖上,面容不再那般苦痛,浑身的抽搐渐渐也停止了。
余娘子蹲着,紧握着小石头的手,见状,不由得眼中冒光。
她真切的感受到了,那份玄妙的力量,带来的平和,极大缓解了小石头的难受。
村正面色微绷。
他深沉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天师,似是被她初初显露的这招给震撼到了。
陆九曜沉默地站在旁,将这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天然的,不甚喜这座村落,总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再转眼看向孟姚时,陆九曜眼中的疏冷与戒备,瞬间消散,那双稍显狭长的瑞凤眼中,如破冰的湖面,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看着师姐认真的侧脸,他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师姐恰如师父般,良善且正直,心怀大爱,内心坚定地执行着天师守则那套:除恶务尽,庇佑一方。
可他不同,他的心很小,装不了天下苍生,生平所愿,能在这魑魅魍魉的世间,护住他心尖人即可。或许,捎带的,还可以发扬发扬他们的那座小破观。
而能让他装进心中的,也就三人,老陶、师父、师姐。收养者老陶早已归尘化土,师父那么厉害,暂时轮不到他来护,独独师姐……
不知想到了甚,倏地,只见陆九曜眼睫半垂下。
在眼周下方投下了小片阴影,让人一时窥不见他的想法。
孟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也就出神那么一刹,转瞬,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中邪的小石头身上,她抬起小石头的手臂,探手摸向那片诡异生长的鳞片。
光滑而冰凉,指腹间,传来些许黏腻感,仿佛她正在触摸着一条真正的鱼。
紧接着,小石头原本直挺的躯体,忽然如活鱼般,震弹了两下。
如此异常的动弹,顿时引来诸人侧目。
余娘子满是担忧地问道:“孟天师,我儿情况到底如何?”
孟姚略作沉吟:“眼下瞧着,小石头的肌肤血肉,似乎正在被转化为细密的鳞片,这些鳞片从他体内滋生,替代了皮肤,因而,才会摁一摁,便这般大的反应。”
甚至,肉眼可见的,鳞片数量在极其缓慢的增生着,若待到鳞片彻底蔓延开来,覆盖到脖颈面颊时,恐将大事不妙啊!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甚么,再次探出手,将小石头的脑袋侧转向一边,完整露出了他的耳廓,以及耳背后那道形似鱼腮的淡淡弧线。
指尖轻触上去,这道腮盖宛若活物,随着宿主的呼吸律动,微微张阖着,细看,甚至能看到掩藏在腮片后,细小的,如触须般的,成排的腮丝。
余娘子被惊了一跳:“啊?这又是长着的甚物?”
村正凑近,细观,被骇到。
孟姚收回手,她神色微凝:“长着鱼鳞、鱼鳃,你们不觉得很熟悉吗?若我了解得没错,贵村传说中,雨夜里出现的敲门怪客,便是浑身长着鳞片的?”
冷不丁地,被问起这桩村落里的隐秘禁忌,村正容色稍变,他凝重地抬眼,打量着孟姚,似乎在思考着,她到底知晓到何等程度?
余娘子则不然,闻言,有些惊慌地嚷道:“是她,她回来……”
“住嘴!”村正再崩不住面色,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余娘子,以为是余娘子说漏嘴了,紧跟着叱责道:“余四,莫要发疯,你冷静些,再胡言乱语,该吓到客人了!”
余娘子被呵止住,恍惚间,醒过神来,她有些怯怯地,看了眼面含愠色的村正,端出威严架势的村正还是很能唬住人的。
他、她、它,皆读作Ta,可其表意,却是截然不同的。
余娘子所说的“Ta”,到底意指哪个,孟姚是无法断定的,她只能猜测着,这其中,或许有着故事?村正与余娘子,到底在隐瞒着甚么?会与小石头的怪症有关吗?
这些她都暂且无从得知,想了想,孟姚还是出声了。
只见她直视着村正,淡淡地道:“村正说笑了,这么点事儿,远谈不上被吓到,倒也不必如此苛责余娘子,想来她也是关心则乱,这才失言的。”
村正态度稍缓,闻言,觉得也对,便对着二人拱了拱手:“多有失礼了。”
“乡野之民,无甚见识,遇到点事儿,便容易失了理智,胡乱的惊声怪嚷。”
“还有,某也有不对之处,都是做爷娘的,忧心儿女,本为人之常情,某该当体谅余娘子才是。”这番场面话总归是说得甚为客气的,倒也极大缓和了屋内的氛围。
“是我急糊涂了。”余娘子有些呐呐地。
瞧着,多少还是有点怵着村正的,可见村正往日里积威之深。
可当她视线触及到小石头,余娘子似乎又生了几分胆气,视线投向孟姚,略显忐忑地问道:“孟天师,那依您看,我儿还有得救吗?”
“鱼游水中,人行岸上,你说,若这活鱼上了岸,离了水,还能活吗?”孟姚未答反问,她低头,瞧向小石头,眼里有着慎重之色,此事绝非中邪这般简单。
“寻常的中邪之症,使用驱邪符咒,即可解。然则,小石头的症状,略有不同,我也是细究才知,他身上,每片鳞,皆附着着怨念,这可就棘手了。”
生有不甘,死而化怨。这缕怨念,看着淡,若有若无的,可处理起来着实麻烦。
要知道,世间死魂千千万,生来死去的,谁没滋生过不甘与怨呢?但真正在死后转化为怨念,纠缠不休的,寥寥可数。
那么,这份怨念,到底属于谁呢?
这座看似寻常的村落,似乎埋藏着不少东西呢!
孟姚盯着余娘子的眼睛,继续说道:“小石头被怨念侵蚀着,正在转化为鱼怪,若不及时救治,待到鳞片覆身,鱼腮长全,怕就是他的命丧之期了。”
顿了顿,“或者,你要赌一赌,到时尝试着让变成鱼怪的他生活在水里得活?”
余娘子连连摇头:“不,不!”
她被这虚声假设,给吓得面色煞白,嗫嚅了好几下,眼看着即将要吐说点甚么。
这时忽听村正出声宽慰道:“余四,莫急着哭闹,你听仔细些,孟天师只说此事棘手,并未断言小石头没得救!”
“二位天师见多识广,总归有法子可想的,你别急乱了心神,再度闹了笑话。”
陆九曜斜乜了眼村正,反应倒是不慢,三言两语的,便稳定住了余娘子的情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堪堪道破了师姐的意图。
余娘子咬紧了牙关,将言之语,又咽了回去。
眼见着鱼儿没能咬钩,孟姚也不着急,她解下剑匣,从中翻出一叠符,取了黄色的符纸,捻在指尖,掐诀念咒……
须臾,并指如剑,夹着的那张纸符,宛若借风助力般,缓缓滑飞而出,最后稳当地落在小石头的额头上。
孟姚解释道:“此为驱邪符,贴在他眉间,可暂时压下他体内怨念,让鳞片停滞增生,但若要真正的根治,归根结底,还是得找到鱼鳞怨念的源头,予以消除。”
余娘子坐在榻边,眼眶微红,她伸手,怜爱的拂了拂小石头的面庞。
片刻后,收敛好情绪,只见她站起身,朝着孟姚郑重的一施礼:“多谢天师大人,我儿便仰仗大人费心施救了。”
约莫是觉得如此不够表达她的谢意,余娘子后续又添道:“二位的大恩大德,余四娘定当铭记在心,稍后回家,便给您二位供上长生牌,日夜祈福以报此恩德。”
孟姚微愣了下:“……”
此番热情,突如其来,多少有些让人无措。
陆九曜稍稍避让了下。
没有受她这礼,出力的是师姐,他可没做甚。
孟姚忙扶起她:“余娘子太客气了。”
“我等既为天师,路遇邪祟为祸乡民,自然不能放任不管,那个长生牌甚么的,大可不必供。吾惟尽职而已,担不得如此恩谢。”
……
出了村正家,无处落脚的二人,顺理成章地被余娘子邀请回了家。
村落中,依旧是冷清寂寥。
余娘子家处在村首。
两间大屋,一间堂屋,物什家具稍显陈旧,可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净有序。
余娘子抱着小石头,推开其中一间屋子:“二位今夜便在此暂住吧,寒舍简陋,还望莫要见怪。被褥都是洗净过的,就放在角落旁的樟木箱柜里。”
因着常有打扫,也没甚尘埃,铺上带着皂角味的床单褥子即可。
孟姚见她发丝沾着雨水,布裙也有些湿漉,忙劝她:“余娘子快些去换身衣裳,当心着凉了,还有你脚踝处的伤,最好也拿药油推推。”
“至于小石头,你将他放在炕上躺着,让他好生睡一觉,贴在其眉间的符,不要揭,待到明日,他自会醒来。”
余娘子闻言,略略放松了些许。
她搂着小石头,正要转身出去时,孟姚突然喊住了她。
“余娘子,惟有找到怨念源头,方能彻底消除隐患,符咒到底只管一时之用,你也是盼着小石头重归正常的吧?若你想起了甚么线索,还望能及时告知。”
余娘子脚步微滞,她背对着孟姚,轻声答:“我会的。”
……
归置好行囊后,孟姚携同陆九曜,来到堂屋,不见人,便往屋后找去,发现余娘子家挺大,另设有灶间、杂物间,后面还圈了块地,用篱笆扎着,开辟出了菜圃。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瞧着就是很有生活气息的田园春景图。
只是,在那东南角落里,一口井,被镇封着,突兀且显眼。
其上盖着木板子,还用巨大石块压着,难不成是怕孩童顽劣不慎掉井里?或者,惧怕井里有东西半夜爬出?
稍后,便见余娘子收拾齐整,裹着头巾,手里提着两件斗笠蓑衣,恰从杂物间走出来,因门开着,孟姚颇为意外的,瞥见了屋内散乱放着的物品。
“这些是……?”
“哦,是一些废弃了的伞骨。”余娘子往内望了眼,里头堆积着不少楠竹、皮纸、岩桐木等制伞的原料,以及劈成细细的竹骨批子、绘了大朵繁花的楮树皮纸……
“我们村,祖辈以制伞为业,无论是新娘下轿撑的喜庆红伞,还是赠予老者的长寿紫伞,抑或丧葬用到的白伞,那都是极其在行的。”
“劈竹为架,削桐作骨,绘纸成面,再穿渡以五色丝线,历经七八十道繁复工序,便成就了本地最为出名的油纸伞。”
说起这项祖传技艺,余娘子可谓是满眼放光,“其中,丝线满穿法,尤难掌握,我曾有幸见过,技艺娴熟的裱伞匠人,针脚如注,虚虚实实。”
“当她将五色丝线满穿伞架时,远观似凤颈,近瞧若繁花,那柄伞,当真是漂亮极了——”
不仅伞漂亮,那位伞匠,本身也是极为耀目之人。
或许是想到了故人,余娘子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她再瞧了眼杂物间堆砌着的东西,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是,自打村中怪事频出后,便没人再敢制伞了。”
怪事?难不成,不止雨中怪客一桩事?缘何不敢再制伞,可是村中有谁出事了?
该是何等的惧怕,才会让整座村在下雨天,皆关门闭户,噤若寒蝉般的躲在家,甚至连糊口养家的祖业都弃之不顾?
孟姚杏眼微微眯起,决定旁敲侧击一下。
只听她看似随意地道:“不知那位伞匠,可否方便前去拜会?听余娘子你这般形容,我当真是好奇极了,也好想见识一下那柄漂亮的伞呢!”
余娘子低着头,语气稍显低靡地道:“那位伞匠不在了。”
孟姚愣了下,“抱歉。”
“给,这是替二位准备的出行雨具。”余娘子将提着的斗笠蓑衣递过去,并解释道:“这时节雨水多,在村落里,撑伞多有不便,大家伙基本都是披着蓑衣的。”
陆九曜接过来,“谢谢。”
孟姚夸她:“余娘子真细心,正好我还发愁,一把伞,两人撑,一会儿我们出门,怕是不好分头行动的。”
陆九曜盯了她一眼。
孟姚朝他挑了挑眉,干嘛?
余娘子关心地道:“二位要去找谁?识得路吗?可需要我陪同?”
孟姚摆摆手:“用不着耽搁余娘子时间,我们去找孙阿婆,识得路的。”
余娘子皱了皱眉头。
她有些迷糊地问:“哪个孙阿婆?”
孟姚提示着:“你忘了?就我前头提过的,住在村尾桥对面的那位老阿婆。”
余娘子仿似找回了记忆般,“哦哦,对,孙……阿婆。”
她兀自点点头:“我晓得她,她素来热心肠。”
孟姚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
若未听错,余娘子方才是卡顿了下?还有,余娘子的说词,似乎在重复循环着?
有点怪怪的。
孟姚暗自记下了这点,但她需要去到桥对面,向着孙阿婆再打听点事。
……
余娘子对着二人叮嘱着:“天黑前,记得回来呀!”
孟姚笑吟吟地:“知道了。”
背着剑匣,披着蓑衣,缓缓行走在雨幕中。
二人仿佛彻底融入了这座村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2-10 23:54:22~2022-02-13 20:5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69758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