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琢光轻擦拭着长剑,少许的阳光落在她的眉梢,照得她脸庞柔和安宁,如果忽略她手中的那把长剑,或许会有人将其只当做个长得不错的邻家妹妹。
守在门口的女人小心翼翼抬眼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却是猝不及防与少女对上目光,她下意识低下头,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过来坐会儿吧。”
“姑娘?”
女人怔愣着抬头。
柳琢光眨眼重复:“坐会儿吧。”
“没,没事的,我站着,不累的。”
女人性子怯懦,听命来看着柳琢光,事事不敢懈怠。
“你叫什么?”
“我……仙师问这个做什么?”
柳琢光顿了顿,起身:“那我换个问题吧,你表姐叫什么?”
“什么?”女人脸色骤变,“仙师怎么会知道我表姐……”
柳琢光神色不改:“你那天说过。”
女人一愣,倒也想起了那日,她的确曾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找过刘姨,而那时,柳琢光就在刘姨身侧。
只是她以为,像柳琢光这样的仙师,一般是不会将这些放心上的。
可她对上柳琢光的目光,竟发现,这位年轻仙师的态度,出奇地坦然又温柔,澄澈如明湖的双眼,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慌乱的样貌。
“我表姐是我……是我丈夫的亡妻。”她小心翼翼瞥了眼柳琢光,见柳琢光神色照旧,心中顿时放松了不少,多日以来积攒的委屈一拥而上,“表姐犯了错,无颜面对村里,前几个月投井自尽,我也是上个月才嫁过来的。”
所以,她对村里很多事,都不大了解,问起路大富,他也是支支吾吾,一直说是不到时候。
与村里的其他人说话,他们也不怎么理会她,显而易见的排外性,让女人心头不由得产生委屈。
娘家离得远,风雪又盛,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柳琢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林婆是想让人看着她,又怕村里的人透露些什么给柳琢光,故而派了这个尚未参与祭祀,尚对那些事不清楚的女人过来。
沉默了半晌,柳琢光忽然开口:“你喜欢这吗?”
女人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虽粮食衣物富裕,可气氛总是怪怪的,村中还时不时有妖魔的传闻,上次,她甚至还看见了表姐的亡魂!
比起这里,她还是更想回娘家。
起码那里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
寂静的氛围中,女人悄悄打量着柳琢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怯声问道:“我听说,仙师来这里是来找师姐的?”
“嗯。”柳琢光颔首,“我师姐叫路长晴,你有见过她吗?”
女人自然是摇头。
但她顿了顿还是说道:“不过,我听人说过些,那位仙师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村里的人提到路长晴时,总是缄默无言。
偶尔提起,只是笑着说一句“多亏了长晴”,但她总觉得她们脸上的笑不太真切,比起真心实意的感谢,倒像是一种得意的炫耀。
只是这番话,她终究是不好对柳琢光直接说出来的。
柳琢光敛眸,喃喃自语着:“村里所有人都在这样说吗?”
为了不知是什么的利益,与妖物勾结,将路师姐送入妖物口中。
柳琢光兀自笑了出来。
“仙师?”见状,女人有些怔愣。
柳琢光直起身,将擦得凛光耀眼的长剑收回剑鞘,眉梢微扬,寒风将她的发梢吹起,稚嫩的面容满是坚毅,她抿唇,眸光凛然。
“回去吧,告诉林婆,我就在这等着,我不逃,它也不能。”
“可……”女人还在犹豫,却见那把长剑乍现,被人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持剑的少女眉宇微抬,剑锋指向她的眉心,嗓音清脆悦耳。
“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在死亡的威胁下,女人很快低了头:“是。”
女人走后,柳琢光拔剑还鞘,薄雪覆盖着粗陋的石阶,青翅的蝴蝶落在堂前。
柳琢光缓步向前,直到站到门前,天空万里无云,四周寂然无声,她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腾起,随即消弭在半空。
“很愁吗?”
柳琢光没回头:“有点。”
曲折柳没说话,他静悄悄坐到柳琢光身侧,垂落的白衣与少女乌木色裙摆交叠,他低咳了几声。
柳琢光:“路师姐心性仁善,她曾和我说过,世间多可怜人,不该互相为难。”
“那你是怎么想的?”
柳琢光沉默了下:“我不知道。”
曲折柳:“人与人之间观念不相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柳琢光看他,黝黑的眸子倒映出青年温柔的侧脸,而后她低下头,将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我就是不知道。”
曲折柳:“嗯嗯。”
她猛地抬起头,不满又委屈。
曲折柳轻声:“无论是否知道,琢光,我都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答案。”
他叫得亲昵,偏生柳琢光思绪正乱,没有注意到。
她抿了抿唇,开口: “他们害了师姐,我很想果断出手。”
曲折柳眉宇温和:“那就去做。”
柳琢光愣了下,才小声接上方才未尽的话:“可我知道,那样不对。”
柳琢光大可不顾两界契约不顾天地律令,直截了当拔剑,用所有人的血来葬了路长晴,可那样不对,柳琢光在戒律堂见过太多仗着修士身份行私欲的人。
幼时,某次师尊让她送东西去戒律堂,刚好听到两名弟子在讨论新来的一对弟子。
她抬眼看去,不过三岁的女孩依偎在哥哥身侧,满眼懵懂,他们的父母早在修士一次随意的出手中死去,那对夫妻在人界摆摊为生,偶然碰到那修士,贪心多加了几文钱。
不料那几文钱,竟是买命钱。
那对夫妻死后,两个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的孩子,硬是从人界跑到了修仙界,状告到了仙盟。
修士被处理后,当时负责此事的太衍长老见那兄妹根骨不错,便将其带回了太衍宗。
柳琢光不想自己日后也成了那修士的模样。
罔顾人命。
村中不是所有人都参与谋害师姐,例如方才的女人,她尚什么都不知道,若要为旁人做过的事丧命,太不应该。
屠村之举,残忍血腥。
而人的底线一旦被纵容,就会逐渐降低。
可……柳琢光想着花田下的白骨,死咬着唇,半天才闷声出一句。
“是我怯懦。”
“有什么不对?”曲折柳侧头,慢条斯理说着,“你是太衍禾山的弟子,是纪明澈的师妹,做再多世人难以理解的事,都没有关系,他们会护着你,至死方休。”
“可我怕日后我会……”
还没等柳琢光说完,青年乌黑的睫羽略微低垂,眸中情绪难以辨别,只听得那日常里温和如玉的嗓音,此刻如风般轻飘冷淡:“琢光,不对。”
柳琢光一怔,这样的语气,她差点以为是师兄亲自来了,可当她回头看时,曲折柳含笑着抬眸,与平日无异,方落了心,告诉自己曲折柳与纪明澈能成为朋友,是有那么些原因的。
“你为何要怕?你真觉着自己日后会沦入心魔,罔顾众生吗?琢光,你不信柳琢光。”
柳琢光嘴唇翕动。
曲折柳抬起手指,抵上少女柔软娇嫩的唇瓣,眸子不夹杂半分暧昧情愫。
“琢光,修士修行最怕的,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你还记得剑峰拜师日时,你曾对着太阿如何说的吗?”
“天地见我剑,明我心昭昭。”
曲折柳:“不要天地见,琢光,你要自己见。”
柳琢光倏然直起身,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紧促起来,她怔怔看着曲折柳,曲折柳一脸平静,温和依旧,好似真的不知道,自己口中方才吐露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语。
她喉头微动,见曲折柳不再言语,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曲折柳笑笑,他缓缓起身,素白的长袍勾勒出青年修长的身形,他站起身,立于苍白之间,好似一株挺立的松柏,他直勾勾看着柳琢光,乌发随风而起。
“你是太衍的剑,太衍剑斩尽天下邪祟,无畏无惧,你要信,只要你一日能握手中剑,便一日能守心中道。”
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信字。
可如此谆谆教诲,非同门所不能。
柳琢光被他的话吸引,一时之间陷入深思,久久不语。
曲折柳:“想通了吗?可别想到有了心魔,那你师尊和师兄可不会放了我的。”
他故意调笑,缓解原绷着的气氛。
柳琢光:“是我魇了,多谢前辈。”
而后后退一步,朝曲折柳俯身一拜,她心知如今曲折柳能如此相劝,未必没有看在师兄的面子上。
他本质上可没有义务来点醒她。
曲折柳见她明了,含笑着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
“村里的鬼物依托那妖物,却又与它互相牵制,等你进了祭台,我会在外围处理了那些鬼物,你只需找到你那位师姐就是。”
“多谢前辈。”
“叫我折柳便是,你慢慢想,我可得走了,晚些时候见。”
柳琢光点头。
曲折柳走后,她俯看着手中的长剑,思绪逐渐飘远。
半晌,她才从那种玄奥的境界中醒来,眸光满是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院门被人叩响,柳琢光眸子稍抬,木门被风推开,露出外面乌泱泱的人影,方才离去的女人正站在刘姨身后,刘姨见柳琢光出来,笑得勉强,似极不欲与柳琢光对话。
她侧脸对着身侧的人点了点头。
身侧的人会意上前,语气看似恭敬,实则细听之下充满了得意。
“仙师,祭祀要开始了,还请仙师入庙。”
柳琢光听着,忽然觉着有些奇怪,如此虚浮在表面的情感,究竟为何师姐会被骗到?
但她并未直接戳穿他们,她与他们都故作不明,佯装不知。
“入庙?”柳琢光问,“那你们在哪儿?”
“我等自然是在祭台供奉祭品,等待仙师凯旋。”
他们自然是要在祭台供奉柳琢光这个祭品,等待灵神将柳琢光吃了,赐福他们,教授他们修仙之术。
光是想着,就忍不住让人想笑啊。
柳琢光沉默地听着,她安静注视着门前这群乌泱泱的人影,他们竭力克制着笑意,却又因太过得意而不慎泄露,她眨眨眼,而后同这群人一般勾起唇角。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笑着抬头,双眸黝黑沉寂,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