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骨

林婆听着来者的回报,面色不变,跪在地面的人听不见她的回复,摸不准她的心思,便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只敢偷偷朝不远处的人投去示意的目光。

接收到他的目光,林婆身侧的人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林婆一眼,只见林婆紧阖着那双眼睛,神色似是未变。

唯有看到那双历经岁月风霜的手不停地在拐杖上摩挲着,方才知道她心绪的不宁。

“林婆,要不要我们再……”

“不。”

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林婆忽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背到了身后,苍老的面容上,神色严谨,她沉声:“我去拜神。”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

有男人立即开口:“这还没到时候了,林婆,你确定要现在去?灵神不是只许我们在月圆前一日过去吗?”

林婆淡淡瞥了他一眼,男人瞬间不敢再出声。

“灵神身负大任,无空管辖凡间诸事,作为神的使者,我本不该打扰灵神休息,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成败在此一举,诸位也不想功亏一篑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林婆浑浊而又精亮的目光缓缓飘过在场所有人,而每个被她注视过的人都不由得低下了头,无声地服从了林婆的安排。

“那么,就这样,准备祭品,我明日就去拜神!”

林婆一锤定音。

“是!”

跪在地面的人也收到林婆的示意,直起了身,方才心底松了口气,便听见有人没眼色地闯入。

“林婆,那女的回来了。”

林婆坐了回去,语气平缓:“要叫仙师。”

男人嘴一撇,面上不悦,却是服从着说:“是,那仙师回来了。”

林婆身侧的人瞥了眼林婆,瞬间明白了林婆的心思,于是,立即正色对来者说;“她方才的行踪,一一报上来。”

男人也不含糊,如实报上:“从林婆身边离开后,她似是要回去,中途碰上了村里那群女人,估计是一直盯着她看,引起了她的注意。”

有人的心霎时提起:“她动手了?”

“那倒没有,她就停下来,盯了她们一会儿。”男人嗤笑了声,态度充满了不屑,“然后路翠兰过去把她叫走了,她帮着路翠兰除了除缸里的沙子,问了几句祭坛的事,就又走了,那方向应该是去了花田……林婆,您知道,我们可不敢去花田那。”

林婆没理会他话语里的嘲讽,摩挲着拐杖,思忖了许久,才缓缓道:“祭台……看来她是有所察觉了啊,哼,她在花田待了多久?”

男人想了想:“不久,还没一刻钟就回来了。”

“估计是上次和她说路长晴的事记住了,呵,无妨,她想查就查吧,反正……无论是祭台还是花田,都是什么也查不到的。”林婆颔首,眼神落到男人身上,冷漠至极,“今晚看好她,别让她坏事。”

“好。”

夜幕初降,寒风带来的呜咽声声不休。

寂静的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敲门声,一声又一声,势有无人应便不罢休的架势。

屋内,柳琢光紧蹙着眉头。

又是一场梦魇。

这次不再是太衍覆灭,血染苍天的景象,而是寂静的村庄内,一对男女纠缠争执,而后经历了许多后,女子匍匐在男人怀中抽泣,而身着黑袍的男人大手一挥,整座村庄顷刻覆灭。

“苍间,为何要如此?”

“怜儿,你太善良了,她们连同那妖物想要你的命,想用你的性命博取仙途,本尊又怎么可能允许!单是杀了她们都难解本尊心头恨!”

“可她们到底是还未做过,我也尚未出事,你又何必屠村?”

“怜儿,你莫要愧疚,她们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那妖物身上的修为与它不匹,恐是吃了众多修士才得来的,而那些凡人,身上皆带有那妖物的气息,定是一丘之貉。”

梦魇到此结束。

柳琢光忽地直起身,下意识握住了身侧的长剑。

这样的梦,她还从未做过,多年来,她所梦的都是有关太衍的,极少有关于太衍之外的,即便是有,也只是一带而过,所以她只知道路长晴的故乡会在多年后覆灭,却不知为何,更不知,路长晴会在它覆灭前就葬送在这座村子。

漆黑的眼眸融入夜幕,柳琢光嘴唇微抿,下了决心,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却见刹那间,木门被狂风吹开,寒风夹杂着冷霜扑面而来,杀意汹涌,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凄厉的叫声伴随着哭喊,无数双黏腻污浊的手从木门处伸出来,不断向卧榻的方向延伸,妄图汲取生者的温度和生息。

柳琢光淡淡敛眸,望着意图明显的鬼物,忽地轻笑一声。

素白的手指抬起,剑光流转,寒芒乍现。

霎时,鬼物尖叫出声,柳琢光脚尖点地,眉头一皱,黏腻污浊的手似是有自己的意识,心生畏惧,看见被斩断原地蠕动的断手,一时之间不敢上前,只敢将柳琢光团团围住。

柳琢光微微侧头,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眸光清明。

“是谁让你们来这困我的?”

那些手顿了一顿,故作声势着,好似听不懂一般,慢慢爬上柳琢光的裙角,但又迟迟没有旁的举动。

柳琢光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眼前不远处飞来一只青色蝴蝶,盘旋半空,许久才落到了柳琢光面前,她抬手,青蝶落在指尖,敛了翅膀。

柳琢光注视着指尖的蝴蝶,半晌,敛下眸子,嗓音明亮清脆,如高山间骤然响起的明铃,骤然涤荡心神。

“师姐,不要拦我。”

青蝶微微一滞,绕着柳琢光翩翩而起,荧光色的蝶粉从翅膀洒落,半晌,潮湿黏腻鬼手蠕动着退出了房间,蝴蝶徘徊在柳琢光眼前,等所有鬼手退去,方挥动翅膀缓缓离去,它飞得极慢,甚至在木门处还稍作了停顿,柳琢光会意,跟了上去。

随着蝴蝶一路向西,柳琢光心头微动。

这个方向,是花田。

去花田,势必要路过祭台,经过祭台附近时,柳琢光用余光瞥了眼祭台,那里干净整洁,只有薄薄的一层落雪,一看便知是被人细心打扫清理过的模样。

寒风吹拂着花田,冰凉的雪霜挂在娇嫩的花瓣,青翅蝴蝶缓慢地飞舞在其间。

柳琢光眼看着前方飞舞的蝴蝶融入其中,而后,花田里的所有蝴蝶齐齐下落,唯有那一只重新飞到了柳琢光的面前,再次示意她跟上。

她按了按怀中的剑,敛眸俯身将已死的青翅蝴蝶放在手心,望了眼辽阔无垠的花田,又望了眼在不远处等待着的蝴蝶,接着毫不犹豫踏了进去。

柳琢光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翅蝴蝶敛了翅膀,却并未下落在娇嫩的花朵,反而是落在了被薄雪覆盖的地面,她低下头,脚步一圈死去的青翅蝴蝶,密密麻麻,数不胜数,让人不禁心生畏惧。

可柳琢光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飞快朝前面走去,剑光转瞬即逝,无数的残花随风肆意扬起,落在少女乌黑的发梢,层层土壤被一剑划开,露出里面根茎。

柳琢光沉默着俯身,探出手指,停在那被根茎缠绕的白骨上,白骨周围一块木牌闪着荧光,上面刻画的字样,与柳琢光怀中的木牌如出一辙。

这具尸骨,无疑是路长晴的。

她喉头微动,回眸望去,风过,花海泛起阵阵涟漪,飘落的花瓣垂落地面,融入层层泥土,覆上那深藏的森森白骨,如同无声地安抚。

这片花田,能在凛冬寒雪中如此繁盛,靠的不仅是路长晴留下的丹药,还有修士与凡人共同的血肉,修士以灵力滋养身魂,用她的血肉供养这片花田,使其终年盛开不败,简直绰绰有余。

柳琢光阖眸,长呼一口气,夜色下,眸光愈发冷静,她巡视过四周所有的尸骨,回到路长晴尸骨旁,坐在地面,沉吟不语。

灵力探测过她们的骨龄,大多都是女子,年龄不一,这里的女子并非同一时间死去,远的约莫在十几年前,近的不过几月,上面甚至还有残留的腐肉。

柳琢光怀抱着长剑,眸底陷入思绪,倏尔,一道明光从裙边溢出,而后如水蔓延开来,延绵不绝。

她微怔,抬眸才发现是月亮出来了,明月皎皎,却是残缺了一牙,冷月如霜,照尽人间,柳琢光回眸,望着残破的花田,久久不语。

半晌,她忽然起身,朝路长晴的尸骨恭恭敬敬地一拜,寒风将她的发丝扬起,肆意飞舞,眼眸恰如浓墨般深邃,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她郑重说着。

“师姐,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青翅的蝴蝶慢慢悠悠落在白骨上,无声无息。

柳琢光嘴唇微抿,转身离去。

深夜,林婆尚未熟睡。

老者睡得总是轻的,狂风捶打着门窗,林婆突然睁开眼睛,她侧过脸,与不远处的神像四目相对,泥塑的神像眼睛眯着,嘴唇勾起,似笑非笑。

林婆眨了眨眼,心底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最爱想些旧事。

路长晴刚回来时,她原没想着害她的,毕竟她是修士,而她们只是凡人,但路长晴太过善良,太好操控,几句言语,便能被人牢牢握在掌心。

林婆原想着利用尽路长晴的价值,留她在村也是无妨,可谁料她竟偶然发现了村中的秘密。

于是,林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她的错,她是没想着赶尽杀绝的,怪就怪路长晴运气不好吧。

回想着往事,宽慰了自己几句,林婆也没了睡意,随意披了件衣服,就要去勾床头的拐杖,一阵邪风吹来,将原本安稳放着的拐杖吹倒,林婆的手霎时顿在原地。

阴影间,她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对面。

泥胎神像下,模样稚嫩的少女端坐着,看不清神色,眉眼鼻唇皆被一束清白月光勾勒,映照出如玉般的面容。

与她身后的神像比较下,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神祇了。

柳琢光静静坐在那里,嗓音清脆柔缓。

“祭祀可以提前吗?”

林婆心头一僵,还想笑着含糊:“仙师在说什么?”

柳琢光却是仰头,朝身后的神像看去,黝黑眼眸透着一股漠然,她朱唇轻扬,说:“你说,可以提前吗?”

林婆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柳琢光此刻的举动。

怎……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连路长晴都不敢做的事情,她怎么敢!

无论林婆此刻如何想的,她都不敢再开口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柳琢光转身走到神像前,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神像似笑非笑的头颅,顷刻间拧掉,拧掉……

林婆不敢置信,大喊出声:“不,不能!”

“可以提前吧?”

阴风贯入屋内,吹得衣衫猎猎作响,柳琢光屹然不动。

林婆佯装冷静:“仙师,您今日这是怎么了?祭祀一事无论如何还是要按照规矩办事的啊。”

柳琢光歪头,目光幽幽。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

手指垂落,泥土制成的神首也随之重重摔落成了一地碎片,她勾唇,似笑非笑,一如神像的表情,她缓步靠近林婆,林婆却不敢说话了,她嘴唇不自觉发白,心跳声宛如近在耳边。

柳琢光走到床头,俯瞰着她,而后微微欠身将跌在一侧的拐杖扶好,轻声道:“婆婆,你害师姐的时候,有想过今日吗?”

林婆脸色一僵,眼看着柳琢光靠近,眼神落在柳琢光腰侧的凛光长剑,却始终不敢开口说一句话,生怕柳琢光下一刻拔剑,彻底了解了她。

“看来是没有啦。”

柳琢光轻笑了声,神色始终叫林婆看不真切,她起身背对着林婆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林婆视野范围内。

但她虽是人走了,林婆却迟迟不敢动弹,直到东方既白,她才颤抖着唇,喉头哽咽着吐出一句。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