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琢光顿了顿,稍作迟疑,问道:“你那里……有水吗?”
“啊?”女人也没想到柳琢光会问这个,愣愣点头,“有的,仙师要喝吗?”
“嗯,有些口渴,想借些水,多谢。”
她这番坦然,倒是让女人说不出什么了,她慌慌忙忙点了头,带着柳琢光从众人的视线中退去。
女人所住的地方极为简陋,但也能看出几分整洁,女人环顾四周,心中觉得窘迫,没让柳琢光入屋,只是轻说了句。
“仙师,我去给您倒水。”
还没等柳琢光说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琢光敛眸,自顾自在院子里走起来,倏而,一只蝴蝶飞进院落,她瞥了眼,不甚在意。
这村里的蝴蝶总是四处飞舞,到哪里都算正常。
此时,恰好女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瓷碗,柳琢光起身,正欲接过,却感受到女人的不愿,她手稍稍松开,抬头看向女人,女人眼神忐忑,见柳琢光目光看过来,才吞吞吐吐说:“水缸见底了,有,有些沙土,对不起仙师!”
女人正要慌慌忙忙跪下,却感觉到一股温和的灵力,缓缓将她扶起,她抬眸看向面色宁静无波的少女。
柳琢光将水接过,眼神在手中这一碗水稍作停留,女人心头顿时一紧,正要说什么时,却见柳琢光抬手将其一饮而尽。
女人被她这举动弄的一愣:“仙,仙师?”
柳琢光抬起指腹擦了擦唇边的水渍,眸光流转,嗓音是浸过水后的温和:“能带我看看吗?”
“什么?”
“缸里沉积的沙土。”
女人不明其意,怔愣着点头。
进了屋,将盖着水缸的盖子一揭,底下果然只有一层的水了。
柳琢光将手指伸进去,微微搅动,原还能保持几分澄澈的水面,霎时浑浊起来,沉积的沙土流过柳琢光的指腹,带来粗糙的手感。
她心下一沉,下意识向外看去,好似透过那紧阖住的木门,看到了那片凛冬下盛开不败的花田,还有那一次次死而复生的蝶群,还有第一日肩头的蝶粉。
原来如此啊,师姐。
“仙师?这水有什么问题吗?”
柳琢光回神,摇摇头,一道灵力轻触涟漪,刹那间,水面恢复了澄澈,看得女人目瞪口呆。
柳琢光不语,视线缓缓移过四周,最终落在一处,泥土制成的神像,被人供奉在高处的神龛,似笑非笑俯视着柳琢光,带着若有若无的讥嘲。
女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似是很不愿意让柳琢光继续看下去,故而出声:“仙师,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柳琢光将水缸的盖子盖好,说:“那神像家家都有吗?”
女人刻意躲开柳琢光的目光,含糊着点了点头。
“不知是哪位神祗?”
“就普通神像,求个心安,仙师,我们还是出去吧?”
柳琢光没动:“是灵神吗?”
女人一愣,抬头看向柳琢光,无声印证了柳琢光的话,见状,柳琢光收回视线。
“村里的祭台是什么时候修的?”
女人张了张嘴,眸底闪过片刻犹豫,思索过后才谨慎回说:“十几年了。”
“祭祀的传统也十几年了吗?”
柳琢光这话问的太过直白,女人心头一僵,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小幅度点了点。
“祭祀选择的祭品,一直都是人吗?”
愈加直白了。
女人躲闪着柳琢光的目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是,原只是祈求风调雨顺,后来……”
女人话到嘴边,忽然停住,抿了唇,是无论柳琢光再怎么问都不会开口的模样,柳琢光眼神宁静如水,倒映出女人狼狈的神态,半晌,她敛下眸子,轻声道了句。
“多谢,我先走了。”
“等下!”女人下意识拉住她,却又在柳琢光回头的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悻悻松开,而后压低嗓音,“仙师,从花田那走,能出村,别留在这了。”
柳琢光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好似知道了柳琢光的想法,女人垂下眼皮,泪珠从眼眶汹涌而出:“我实在不想,您和,和……”
柳琢光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将眼泪拭净。
“多谢。”
女人张了张嘴,眼见着柳琢光离去,心中一阵绞痛,她扶着水缸,无力地瘫坐在地,嘴里止不住地说着:“没用的,没用的……”
当初眼睁睁看着她死,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师妹赴死。
明明,明明她们都是那样好的人啊。
“娘,娘!你怎么了?”推开门的孩子,瞬间看见瘫坐水缸旁痛哭的母亲,神色霎时一变,急忙抱住女人,“我刚看见仙师从这里出来,娘,你不会又做傻事了吧?”
女人阖眸,满脸泪痕:“你放心,我没有说。”
她怎么敢说呢,似她这般懦弱的人,所做的最大程度,不过是劝柳琢光离开罢了。
她怎么敢,怎么敢将整个村合谋献祭路长晴的真相告诉柳琢光。
若她真的说了。
那柳琢光的师门势必不会放过她们村子。
灵神实力强大,或胜或输,它都绝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仍旧护着她们这群引来修士的凡人。
她是知轻重的。
路长晴是好人,她的师妹也是好人。
好人不长命。
她是想帮她们的,可若帮她们的代价是整座村子,是她的女儿……那她情愿做个恶人,等到了地府或是来世,再向这一对师姐妹告罪!
·
出了女人屋子。
柳琢光忽略所有人投来的目光,脚步飞快地赶去花田。
花田处,寂寥无人,不知为何,村里人都不爱来这,柳琢光俯身,细细观察过花下的土壤,指尖搓捻着掺杂着寒雪的泥土,眸子低垂。
心中的猜测再一次被印证。
“唤灵丹,如此难得的丹药,竟被人随意融了土里,旁人见了,恐怕会说得一句,暴殄天物吧。”
柳琢光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是曲折柳来了,她拍了拍手指捻起的土,语调平静。
“师姐是丹修,炼丹与她而言,手到擒来。”
所以,在看到故乡乡亲土地荒凉难以果脯的情况下,她将千金难求的唤灵丹,融入这片土壤。
就连缸里沉积的沙土,都带着唤灵丹的灵力。
裹挟着唤灵丹的灵力,这片原本荒凉贫瘠的土壤,什么种不得,什么种不活。
而那些源源不断的蝴蝶,亦是唤灵丹力量下的产物。
只是……为什么是蝴蝶,而不是旁的呢?
柳琢光想不明白。
“即便做到这种程度,也敌不过人心的贪念啊。”曲折柳若有所无地感慨着,随手折下一支花,见柳琢光没有反应,他眸子微闪,继续道,“不出意外,她们会在十五月圆时,将你献祭给妖物。”
“它现在在哪里?”
曲折柳自然知道柳琢光说的“它”是谁。
“村里的神庙,只有每次献祭才会打开,它一直藏在那里,修士的灵力妖物若想彻底吞噬,必须熬过七七月圆日,它身怀法宝,必须迅速,故而它一直遏止妖力,专心炼化。”
柳琢光:“是师姐的灵力。”
“是,此月十五,是最后一次炼化,触手可及的通天路,它势必会放松警惕,过了此月十五,它将彻底进入炼虚期,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妖。”
柳琢光起身,回头:“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曲折柳笑:“知道多些,不好吗?而且,你昨夜不是和你师兄通信了吗,难不成,他说我不可信。”
柳琢光抿唇。
自然不是。
纪明澈的回信中,清楚说了,曲折柳乃是故友琢光可信之类的话。
她可以不信曲折柳,可不能不信师兄,师兄不会害她的。
出于对师兄的信任。
想了想,柳琢光还是敛眸,轻声道了歉。
曲折柳闻声,却是收了笑,眼眸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情绪:“莫要道歉,柳琢光,待人警惕,是好事。”
柳琢光一怔,眼眸有些古怪。
该说不愧是朋友吗。
曲折柳:“怎么了?”
顿了顿,柳琢光道:“你和师兄说话,好像啊。”
曲折柳失笑,轻巧将话题转移:“离十五还有三日,这村子里有捆缚灵力的法阵,这三日,她们势必会让你游走过整个村子,如此最终才能触发法阵,你平日要小心些。”
柳琢光抿唇,眼眸坚韧:“我知道。”
她虽不是阵修,但却也不是傻子,那孩子看似带着她是随意走动,其实每一步都处心积虑,脚下隐隐的妖力波动,简直是在无声地嘲笑柳琢光。
她原想着将计就计,可没想到半路林婆会突然出来,神色显然是与那孩子并非同谋,甚至还斥责了那孩子,这倒是古怪。
“怎么了?”
见她模样纠结,曲折柳侧脸,睫羽低垂着,眸底满是关切。
柳琢光想了想,开口:“我还是想先查查那群鬼物。”
那日,鬼物袭击,师姐明显是护着那群鬼物的。
曲折柳莞尔,嗓音如汩汩流水而过:“不必担心,它如今已经急了,你只需要坐等便是。”
妖物贪心,在得知又有修士前来时,便升起了最后一次不如一并炼化,修为更上一层的想法。
柳琢光闻言,脸上陷入沉思。
她自然知道,如今坐等便可。
但……
曲折柳望着,眉眼不禁弯起,他下意识想抬手抚平她紧皱着的眉,手指却在半空滞留,而后微微蜷缩。
略带掩饰的咳声传来,柳琢光迷茫抬头,见曲折柳皙白的手指此刻正虚握成拳,低咳起来,她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
曲折柳收了手,察觉到柳琢光的动作,眼神望着那粒珠圆玉润,散发着幽幽香气的丹药,嘴唇一瞬间似是不经意勾起,而后快速被主人压下,他佯装惊讶。
“这是……”
柳琢光坦言:“丹药,效果不错。”
想了想,柳琢光索性将怀里那一整瓶都递给了曲折柳。
反正是师兄做的,日后再从师兄那里拿就是。
曲折柳不知为何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缓缓接过,柳琢光视线无意扫过曲折柳伸出的手,青年修士骨节修长分明,虬枝青筋隐隐显露在外。
她摇了摇玉瓶示意曲折柳接过。
曲折柳在心底叹了口气,将玉瓷瓶塞入袖中,玉瓶在外裸露不过片刻,便已然微凉,肌肤相触之际,温热的臂弯瞬间漫上凉意,曲折柳望着面露疑惑的少女,扯了扯嘴角。
柳琢光心底有些奇怪。
但也没问。
见曲折柳接了瓶子,便做出要走的架势,曲折柳连忙叫住她。
柳琢光眼神疑惑,似是无声在问还有什么事。
曲折柳:“今夜它恐怕会有动静,你小心些。”
柳琢光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朱唇轻抿,却是侧过脸点了点头。
目送这柳琢光远去,曲折柳抬手抚上了眉心,颇为无奈的模样,可过了半晌,却又忽地轻笑出来。
曲折柳从袖中取出玉瓶,日光下,玉瓶隐现出暗纹,他将玉瓶举至于眉心齐平,底部还有他的灵力锁笔,赤红的封笔将一层层法阵叠加封锁,只为能最大程度留住丹效,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奢侈。
可偏偏柳琢光就是这样随意地送了出去。
曲折柳望着底部的封笔,一个“澈”字被人写得肆意风流,他叹了口气,没忍住又笑了。
柳琢光自是不知在她走后,曲折柳的模样与心态,她匆匆忙忙回到住处,脚步一顿,苍白的雪面没有一丝旁的痕迹,可那轻薄的微弱的血腥气,却是不作假地萦绕在柳琢光鼻尖。
不过片刻迟疑,柳琢光像是什么都没发现般,推门而入。
守在不远处的村民见状,相视一眼,接着其中一人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