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出鞘,柳琢光脚尖微点,正要跃身,却见提灯女子倏然将明灯甩起,宽大的袖袍刹那间将鬼物遮住,接着,她再次轻吟起来。
那是一首很寻常的小调。
柳琢光很久之前在丹峰听过。
而那群模样狰狞,本在张牙舞爪意欲吞噬所有的鬼物,在听见这番轻吟时,竟纷纷驻足,狰狞的面容上也透露出几分宁静。
青色的蝴蝶迎着雪色翩翩而来,追逐着这昏暗天地间的明光,敛了翅膀。
柳琢光站在鬼群外,顿了半晌,她将长剑归鞘,苍白的月光挣脱层层乌云,温柔地为那轻吟着的人披上一层薄纱,隐隐约约,恍恍惚惚,似是一场始终看不真切的幻梦。
“师姐……”
柳琢光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法发出。
月光下,鬼物中的女子顿了顿声,没回头。
一阵冷风夹杂着凉雪吹过,提灯女子与那群鬼物同时消失在柳琢光眼前,失去明光的蝴蝶再次抖动翅膀,飞离了这片区域。
村中寂静无声,鬼物出来时,村里总是紧闭门窗,早早熄灯,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鬼物嘶吼的声音,在一瞬间停歇。
“道友。”身后传来青年温柔清冽的嗓音,他站定在离柳琢光三步之外的地方,开口,“在下濯水音弟子,曲折柳,奉师命来此,铲除妖邪。”
柳琢光身子一顿,继而回眸。
冷月下,少女孤身直立,一双眸子宛如揉了碎星,黝黑夺目,目光交汇,她抿了抿唇,眼底尽是一片的迟疑,她蹙起眉头,寒风吹得她的衣猎猎作响。
曲折柳含笑,倒也没继续解释,反而挑眉发出邀约:“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道友,要走走吗?”
柳琢光望着他,半晌,颔首同意。
两人无声地走着,身侧灵力始终微弱地闪动着,于寒风翩翩而起的蝴蝶径直绕过两人。
“你说你奉师命来此铲除妖邪。”
曲折柳:“是。”
柳琢光:“可我临走前,师门并未收到此处有妖邪的消息,直到现在,也没有,濯水音远在雾洲,消息倒是灵通。”
修仙界地域辽阔,太衍所在的中州离人界已经很近了,想来人界也需得穿过两洲,而濯水音门处在极北的海上雾洲,极为偏僻,几乎是与世隔绝。
偏偏中州太衍都没得到的消息,濯水音先一步知晓了。
曲折柳轻笑一声,站定在花田处,手指微抬,蝴蝶无声落在他的指尖。
“道友谬赞,我师门得知此事,也是意外,此处蹊跷,太衍管辖事务繁多,不知此处也属实正常。”说罢,他抬眸看向柳琢光,笑意浅淡,“怎么,道友不信?”
“不信。”
曲折柳笑意更深:“道友倒是坦率,既然如此,我也不瞒道友,此处妖物来自天机城,它携宝物而逃,太衍不得消息,不仅是因那宝物之力,更是因这世间有的是想为它遮掩,私吞宝物的人。”
“天机城?”
“道友聪慧,想必对天机城也是有所耳闻的。”
柳琢光自然是知道的。
天机城位于妖界与修仙界接壤处,城中种族各立,和睦与共,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
柳琢光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神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我来自太衍?”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闻言,曲折柳轻吟了句诗,鸦羽般的长睫扑朔如蝶翼,他俯身伸出纤长的手指,随手折下一枝花来,眉梢微扬。
一举一动,肆意风流。
柳琢光凝望着眼前眉目如墨,面容苍白,似笑非笑的青年,他察觉到她的视线,眸子抬起,染着红血的殷唇微启。
刹那间,莫名有一种诡魅感萦上柳琢光心头,她直觉眼前这个人是危险的,可注视着眼前青年含笑温润的模样,心底却不禁莫名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我们见过吗?”
曲折柳一愣,片刻后,他弯起眉宇,嗓音如昆山玉碎,清冽飘渺,素色的衣袂飘拂,不经意间,与柳琢光的衣衫交叠。
乌木白雪,分外惹眼。
“是啊,我们见过的。”曲折柳抬起苍白如雪,纤长清瘦的手指,将娇艳明媚的花枝递到柳琢光面前,一双清眸笑望着柳琢光,“太衍剑峰的柳道友,我们见过的。”
柳琢光敛眸,黝黑的眸子倒映出那枝在寒风中娇艳却也纤弱的花,她眉宇迟疑,抬手接过了曲折柳递来的花。
寒风中的花朵单薄瘦弱,柳琢光垂眸迟迟不语,似乎是在细细思考曲折柳话里真实的意味有几分,半晌,她缓缓开口。
“可……抱歉,我印象中,并没有见过你。”
曲折柳洒脱道:“正常,当时我们并未正面遇上,柳道友不记得我属实正常,不过……若道友还是不信,大可事后传信明澈,我与明澈是旧友。”
师兄?
此时此刻,大应说句“我自是信你”,偏偏柳琢光犹豫一瞬,颔首,坦然道了句。
“我会的。”
闻言,曲折柳不仅不恼,还出声夸赞道:“出门在外,有戒心,是好事。”
柳琢光嘴唇翕动,仰头看着曲折柳,默默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真像师兄说的话。
“我从未听师兄提起你。”
曲折柳从容接道:“那就是明澈的不是了。”
柳琢光蹙眉,下意识想要反对,可曲折柳却是一个俯身,双手合拢,悄无声息间将一只蝴蝶藏匿。
“传闻,地府黄泉路常有幽冥蝶徘徊,其色为青,鬼魅虚离,它们出现人间,往往是带着亡人的寄语,所以青翼蝶也被人称为幽冥信使。”
他将手松开,那只蝴蝶闪烁着青色蝶翼,挣脱掌心,飞入无边花田。
“道友信吗?”
曲折柳忽地转头朝柳琢光发问。
柳琢光:“不信。”
曲折柳轻笑一声:“我也不信。”
至少此刻,她们是不信的。
“这些蝴蝶出现的异常,活得也异常,一定是有什么吸引着它们,维持着它们。”
“我会去查。”
“不。”曲折柳摇头,不知为何,柳琢光竟觉得这含笑的人,声线偏冷,“她们已经盯上你了,你的一举一动,会被无数只眼睛注视,这件事,由我来做。”
柳琢光皱眉,摆明不是很信任他。
曲折柳浅笑:“今夜回去,道友大可联系明澈,认证我的身份,柳道友,我不会害你。”
他如此说道。
这夜,柳琢光悄无声息回到了屋子,望着屋内床榻上安睡的傀儡,抬手撤去。
她坐在桌边,灵力四下探查,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块刻有“太衍”字样的木牌,接着以指为刃,划破指腹,血色融入木牌的瞬间,化作一道微弱的明光。
见明光倏现,柳琢光眼皮微抬,快速画出字样。
夜幕深深,一轮明月寒照太衍。
左取案方做完师尊留下的课业,顺着山路正要回自己的院子,便见一身苍蓝袍的男子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的地方,左取案捧着刚炼制好的法器,心存疑惑,顿了顿脚步,见男子眼眸看过来,他心下直觉不妙,急忙转身,却听见男子准确无误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左取案。”
左取案无奈抚了抚额头,接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现,面上显露出夸张的错愕。
“哎呀,这不是秦暮山,秦师兄吗,我记得今天是你值班啊,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戒律堂吗?怎么大驾光临来我器峰,是来找我师兄还是师尊,我这就为你去叫他们!”
说着,又要转身溜走。
秦暮山一袭苍蓝衣袍,唇角轻扬:“没有,我是来找你的,左取案。”
左取案心知今天这是逃不了了,转过头面色一变,嘴皮子快速秃噜出一大段话:“怎么了?大晚上还让我干活啊,不是你们戒律堂是没人了吗,怎么天天还得来我们器峰抓苦力,有什么事不能等明天起来说,知不知道我刚……”
“柳师姐来信了。”
刹那间,左取案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话语,将盘旋唇角的话咽了回去,神色严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路师姐身死。”
左取案嘴唇翕动,半晌才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叹息,小声说:“这件事你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如今可能也就只有柳师姐还不知道吧。”
“柳师姐传信,说路师姐的死或有蹊跷,她将暂且停留人界一段时间,彻查清楚后,带路师姐回来。”
明月依旧,可人心已然不同。
“小师姐的性子说出这番话到也不奇怪。”沉默了半天,左取案皱着眉继续开口:“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丹峰长老在任务堂设了委托。”
左取案还有些不明:“什么?”
秦暮山眼神坦然:“我接了。”
左取案瞪大了眼睛,心中忽地不对,于是谨慎追问:“嘶,什么委托?”
他知道,丹峰长老的委托绝对是和路师姐有关,否则秦暮山也不至于在前面铺垫那么久。
秦暮山微微一笑,左取案心头一凉,明月下,他清楚地看见,那一身苍蓝衣袍,宛如谪仙的男子垂下眼睫,似笑非笑着,而后开口。
“将路师姐的尸骨安然带回,我报了你和我,两个名字。”
左取案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霎时指向几步之遥处,那含笑着眼眸如星的俊逸男子,嗓音狠狠颤抖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道。
“你你你……这不是小师姐的任务吗!你凑什么热闹?”
秦暮山笑而不语,只是挑眉,宛如无声在说。
你奈我何。
“你……”左取案憋屈地收回手指。
的确奈何不了。
见他如此,秦暮山叹了口气道:“小师姐还有旁的事需要去做,何况,路师姐在时,对我们这群师弟也是颇为关照,如今只是要将她带回家,也算我们这群做师弟的一番回报了。”
“还有谁?”左取案抿了抿唇,闷闷出声。
这次任务,绝不可能只有他们这两个器峰和阵峰的弟子,势必还有……丹峰。
“丹峰乔师妹和宋师妹。”
路长晴性情至善。
对于丹峰大多数弟子来说,入门后,一步一步领着她们走入仙途的,并非是身为师尊的丹峰长老,而是为人温和谦逊的大师姐。
路长晴,这个名字本该矗立在太衍宗的大殿,与太衍丹峰并立,随着太衍宗的盛名传遍修仙界。
可惜……世事难料。
“除了带回来,没有别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