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堂内。
太衍宗宗主何宁山抬起一杯温热的茶水,轻抿了口,苦涩而清香的口感瞬间弥漫唇齿。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宗主,柳师姐到了。”
何宁山正欲抬手再来一杯,闻言手腕稍作停顿,咂了咂嘴,放下茶盏,脸上竟浮出些许遗憾,他抬起灰色的眸子,颔首:“让她进来吧。”
柳琢光一进来,便察觉到屋内那股淡淡的茶香,她鼻子微抽,朝含笑看来的宗主行过礼后,顺着何宁山的意思,坐在了他对面。
“听说明澈回来了。”
“是,师兄昨日刚回来。”
“也好,剑峰总得有人守着才好。”何宁山神色不改,从容地点了点头,抬手又倒了杯茶,放到了柳琢光面前,“喝杯茶,暖暖身子,这几日天凉,你需记得多加几件衣服才是。”
柳琢光微微皱眉,明净的眸子有些许疑惑,她垂眸看着眼前那杯清茶,一片绿叶漂浮其上,遮盖了她倒映其中的眸子,她随口道:“太厚了,沉。”
“正好,我有位旧友,刚送了批雾洲的乌衫,虽说颜色有些暗,但胜在料子不错,冬暖夏凉,回头拿些给你。”
柳琢光乖乖点头:“谢谢师伯。”
何宁山颔首笑笑,又续了杯茶润喉,这方才进入正题。
“禾山都和你说过了吧?”
柳琢光摇头,坦然:“师尊只告诉我,如果您叫我,一定要来。”
何宁山无奈一笑。
“她倒会偷懒。”何宁山叹了口气,缓缓说:“你可还记得的,丹峰的路长晴?”
柳琢光点头。
丹峰并春长老爱徒,不出意外,该是下任的丹峰长老。
“既然如此,那便好说了。”何宁山轻抿了口茶,眸底思绪万千,“丹峰的路长晴,五年前接了任务下山,前几年倒还好,时不时便有书信传回,但去年,她忽地停了信,此后她的长命灯时隐时现,宗门怀疑是出了什么事,派人前去调查,最近,太衍得到消息,说有人曾在她凡间的故乡见过她,琢光,我想将这个任务交给你。”
柳琢光安静听着,眼睛一动不动。
“是要去找路师姐吗?”
“人界人皇镇守,太衍不便,有劳。”
柳琢光眉头微微蹙起。
何宁山缓了缓心绪:“琢光,禾山说你要下山。”
“是。”
“好。”何宁山说,“那就下山,把你师姐带回来。”
柳琢光未作迟疑,她微微颔首,抬手行礼:“弟子遵令。”
“好。”何宁山吹了吹茶沫,抬眸看柳琢光,眼神复杂,“琢光,若是有事应付不了,随时联系宗门。”
“弟子明白。”
说罢,柳琢光起身,朝何宁山再次行过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倒是比我想得容易,我还以为说服她要费不少工夫呢。”
柳琢光走后,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走出,坐在了柳琢光原来的位置,端起一口未碰的茶。
“琢光一向心性纯良,性子坚韧,比起说服她,我只怕……”
“纪明澈?”
长老带着调侃的眼神投来,何宁山无奈却也认同。
“放心吧,有琢光呢,何况,明澈也不是那种全然不讲理的人,琢光总不能一辈子在剑峰……嘶,这茶里你加什么了?”
“蜂蜜。”何宁山解释说,“原也不是给你倒的,琢光不爱喝苦茶,我便往里加了些蜂蜜,想着能有些甜味。”
谁知她还是一口未碰。
何宁山叹了口气。
说着,他抬手拿过长老的茶杯。
“哎,不是,一点也不给我喝啊。”
长老陡然被夺了茶杯,眼睁睁看着何宁山离去,张嘴叫了几声,见何宁山没有停步的意思,于是认命地追了上去。
却在半晌,顿住了步子。
“宗主,长老,剑峰纪师兄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半晌,终究是何宁山按住额头,无奈开了口。
“我知道了。”
长老朝他摆摆手:“我可先走了。”
大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
何宁山嘴唇翕动,眼见长老欲迅速从后殿溜走,咽下唇边的话。
不多时,长老朝他苦笑一下,暗暗摇头,又走了回来。
随之出现的,还有那少年剑修。
夜幕深深,星子低垂,寒鸦振翅高飞。
“琢光,睡了吗?”
柳琢光打开房门,双螺髻上的发带早已被她松开,如墨般的长发安静散落,身上的灵力波动明显,纪明澈仅仅一眼,便知她方才在修炼,眉头瞬间皱起。
“这么晚还在修炼?”
柳琢光点头,面对自幼相伴的师兄,她的脸上是少有的苦闷,顿了顿才说:“我最近总觉得,修炼有些受阻。”
纪明澈敛眸,神色平静。
“出门在外要当心,外面人心险恶,不比宗门,行事要小心谨慎。”顿了顿,纪明澈又说,“但若有人欺你,也不必畏缩,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传信给我。”
“师兄知道啦?”
纪明澈无奈:“是啊,怕我拦你,师尊早早给我下了禁令,我如今可是连太衍都出不去了。”
柳琢光听着,忍不住弯起眉宇,笑了笑,她忽地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发问。
“师兄不问我为什么要下山吗?”
纪明澈好笑道:“问你有用吗,难道问你,你便不去了?”
自然不能。
柳琢光没法告诉他。
她自幼知晓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本书,太衍不过是男女主感情中的工具,所有太衍弟子的宿命都是为男女主的感情线铺路。
无论是她,还是师尊师兄,又或是太衍最寻常不过的弟子,都是男女主爱情路上的垫脚石。
他们以太衍的血铺就了一条人人艳羡的光辉仙途,他们是被人人称赞的仙侣,无人得见其背后累累白骨。
幼时,她初次得知真相,慌忙去寻师尊,师尊得知后,却不许她再向旁人提起。
“琢光,你须知因果循环,窥测天机,是会带来大祸的。”
师尊说得没错,在她告知师尊的翌日,修炼一向顺遂的禾山剑尊忽地陷入魔怔,险些走火入魔,此后多年,一直靠丹药吊着性命,不断闭关养伤。
柳琢光此番下山,原是为了修行。
近些年,她修行始终只差临门一脚,却迟迟得不到突破。
柳琢光隐约感觉到这股阻力,或许是因为心境。
她的心境,尚不能跟上她的修为。
若继续修炼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
正想着,柳琢光便听到了纪明澈的嗓音。
“但你若愿意告诉师兄,师兄自然洗耳恭听。”
柳琢光表示拒绝:“不要。”
纪明澈笑着耸肩,故作惋惜:“好吧,琢光长大了,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师兄不问。”
“师兄。”柳琢光望着他,忽地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头,就好像幼时无数个深夜,她在梦魇中挣扎,无数双染血的手拉扯着她,想将她一同拉入深渊,唯独有一双轻轻抚上她的眼睛,温柔地告诉她。
“但是,琢光。”他轻声,“不要怕,无论什么时候,师兄都会在你身后,太衍都会在你身后。”
“嗯……”
“好啦,明日你就要出发了,今日早些休息。”
“嗯……”
纪明澈放下手,做出转身离去的动作,却在几步后回头。
“琢光。”
正要关门回房的柳琢光疑惑抬眸。
苍白的月光下,纪明澈弯起眉宇,伸出手来,朝着柳琢光挥了挥,笑靥耀眼。
“好梦。”
·
翌日。
柳琢光先是按照惯例,前往任务堂接取任务,领取下山令牌。
此刻,任务堂内,左取案正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苍蓝袍青年。
“你怎么在这?不待在你的戒律堂,来任务堂做什么?”
秦暮山仔细地拨拉着算盘,眼皮不抬一下,嗓音平得好似一条直线。
“任务堂的师兄今日有事,找我来顶替一日。”
“嘶。”闻言,左取案面上浮出纠结,“这就麻烦了。”
“怎么了?”
“新弟子入门,需要我带着熟悉太衍,前几日和小师姐说好的,今日将剑峰结界打开,可前日纪师兄不是回来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旁人去剑峰,我今日过去一看,那结界果真还没打开。”
拨拉算盘的人终于抬起头,淡淡睨了他眼:“怎么没提前联系剑尊?”
左取案颇为无奈:“剑尊?我能联系上剑尊才是怪了。”
秦暮山眉头一蹙,诧异道:“剑尊又闭关了?我记得她不是前几日才出来了。”
“估计是算着琢光的生辰出来的,这次进去,又不知是何年何月出来了,我原想着这次和小师姐说声就是,没想到纪师兄回来得这么快。”
秦暮山垂眸思索片刻,继续打起了算盘:“放心吧,既然师姐答应了你,那纪师兄不会拦着的。”
“哎呀,我知道,但是……”左取案一脸为难,小心翼翼可怜道,“我怂纪师兄嘛。”
“呵。”秦暮山一笑,“你怕他,管你来任务堂什么事?”
“这不是想着任务堂那位师兄,和纪师兄是好友,想拜托他一起嘛。”
“何必如此麻烦,你再向师姐说一声便是。”
“说得有理,可我好几日都没摸到小师姐的行踪了,原想着传信也好,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师姐那修炼起来不要命的架势,我怕我传信扰她,到时候纪师兄再给我一剑,唉,难呦。”
听到这,秦暮山拨拉算盘的动作一滞。
“你不知道吗?”对面人忽地一笑,示意他抬头,“小师姐一直在这。”
“啊?”
左取案错愕抬头,对上一袭鹅黄衣衫,眉宇明净的少女,她闻言,似是有些疑惑。
“结界我走前已经打开了。”
“哦哦。”
秦暮山抿唇轻笑:“你几时去的?”
左取案有些心虚,刻意压低了声:“寅时。”
秦暮山语气不明:“起得真早。”
左取案摸了摸鼻子,目光忽地停滞在柳琢光手里拿着的下山令牌。
“师姐要下山?”
柳琢光言简意赅:“嗯,有任务。”
“啊?”左取案惊愕地看了眼秦暮山,却见秦暮山一脸平静,显然是早有预料,“可再过一月……”
柳琢光眨眼,静等着他开口。
左取案默默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再过一月,就是柳琢光的及笄礼了。
柳琢光等了片刻,没等到左取案的后一句,她抬头望了眼天,估摸了下时辰,朝两人道。
“我得走了。”
左取案慌慌忙忙:“师姐再见。”
柳琢光同样有礼貌回应道:“再见。”
凝望着柳琢光的背影,左取案忍不住皱起眉:“什么任务啊?这么着急出去,纪师兄也同意了?”
“凡界。”
左取案瞬间想到:“凡界……路师姐?”
“是啊,丹峰大师姐路长晴。”
左取案几乎是下意识:“可路师姐不是……”
秦暮山:“不过是揣测,青云殿上的命灯只要还亮着一天,那太衍就不会放弃她。”
就算是真的有朝一日人死灯灭,也得把尸骨带回来。
太衍的人,没道理受了欺负,还一声不吭。
左取案不语了。
此刻,晨钟响彻太衍,弟子们三五成群相伴前往上早课。
宗门大殿内,有人脚步匆匆。
“此行并非我的意思,而是禾山……”
“我知道。”纪明澈身姿懒散,侧身倚着门,手指缓慢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琢光的修为已经到了瓶颈,她得练心,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同意你们将她单独放下山。”
何宁山:“你大可安心,琢光的修为金丹之下无人能敌,在所有人中,她是最适合去接长晴的。”
“嗯。”
纪明澈随意应了声。
见状,何宁山敛眸转身走向内堂里坐着的众人中间。
内堂中,众人的议论声不绝,可纪明澈的目光始终没有转过去,他就那样低垂着眼皮,俊逸的面容冷淡疏离,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把玩着手里饮尽了的白玉茶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提及了他。
“明澈,你觉得呢?”
纪明澈忽地回神,璀璨的金眸却并未回看众人,反而瞥向更远处的天际,若有所思地开口。
“琢光的及笄礼怎么办?”
“什么?”
这次,纪明澈终于转过眸子。
“琢光的及笄礼,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