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退学
正月初七一晃而过。
朝中百官尚能有半月休假,国子监的学子们却是正月初八就要开学。这点固然引起了不少学子的不满,不过鉴于此乃开朝之初就立下的规矩,也没有谁胆敢反对。
以前的常徽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现在的常徽觉得这也没什么所谓。
初八忙忙碌碌一整日,不过忙碌的是同窗和博士们,常徽看着跟着众人忙,实则神游天外,半分心神都没有费。
以前常为常徽解惑、照拂过他的赵博士,一日之间来回三次教舍,每次都要看常徽许久,末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十分扼腕叹息的模样。
常徽对此一无所知,倒是重锐意,发现了这一点。他看常徽不大理会的模样,虽然心有不解,到底还是尊重常徽。
冬日天黑得早,太阳落山,即是夜幕时分,天边隐约现出一抹亮线,灯笼高悬。
国子监忙碌的一天快要结束,众多学子准备离开,有的要赶回家继续过年,有的要温书,有的要外出赴宴。常徽和重锐意算是两个“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倒是消停许多。
重锐意本要拉着常徽去他家吃顿饭,他今日已是磨了常徽快半日这件事了。只是今日不知怎的,他第一次开口,常徽就送了笔墨纸砚,第二次开口,常徽送了几匹上好的料子,第三次开口,更甚,要送他一把上好的古琴。还说什么,他这样的性子,拿来弹奏倒是损了古琴主人的格调,赠予他正好云云。
重锐意听得又羞又愧,只觉得自己不能再开口,以免常徽再送来什么他不能承受的东西。
光是这些东西,已经叫重锐意十分感动且难为情了。
常徽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挥挥手,道:“重兄只管拿着便是了。好琴就该配懂得欣赏它的主人。我不过一介俗人,于音律并无甚天资禀赋,这琴落在我手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若兄长觉得过意不去,日后若是闲暇时分,或是聚会之时,弹奏一二,便也值得了。”
常徽这般说了,重锐意也就知道不能再推脱下去了,只能含泪收下,目光殷切,十分感动。
常徽却是不管这么多的,他重生归来,觉得身边最为烦扰的,就是重锐意这么个存在。
在常府,有常叔督促,但他亦长辈亦奴仆,对常徽学业上的事情也就是劝说为主,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不再和以前一样在常徽颓废的时候露出那种“郎君堕落了”的眼神。
这点让常徽还能接受。
但是重锐意,这家伙以前和常徽算是形影不离,一同在国子监读书就不说了,闲暇时日,二人还一同去参加诗会,一同泡在书阁里,甚至是一同登山看日出。委实算是把时人对好友的那些事情都做了个遍,更可怕的是两人还有共同在国子监被欺负的经历。常徽没有兄弟,而重锐意是家中长兄。这几点,更是无形中,叫重锐意这位更年长的人,对常徽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兄长看弟弟的心态。
常徽这般颓唐了将近一个月,最为焦虑的,还是重锐意。
常徽重生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冥冥之中,十分介意有人闯入自己的地盘。他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只想待在洞里不出来。或许,明亮的光,清新的风,又或者是芳香的青草会让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来。
重锐意这个人,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光之中,他已经用实际行动,将常徽心中对他上辈子未能同朝“共事”的遗憾,悉数消磨殆尽。这并不是说重锐意这人惯常虚与委蛇,表里不一,而是因为他实在太过光明磊落,风光霁月,整个人堪称是古书上走下来的正人君子。
常徽身处深渊,周遭是泥泞、沼泽,手边抓着的是崖底的苔藓,鼻尖闻到的,是腐烂和潮湿的气息。他龟缩于此数年,太过强烈的阳光,会让他觉得不适应,甚至刺眼,让他忍不住地逃离。
常徽决心,与重锐意绝交。
他拿东西侮辱他的人格,却被对方理解成关心对方,这叫常徽觉得无奈的同时,又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
常徽以前见过不少这样心性偏激的人,你不经意间袒露出来的东西,在他看来是在大秀优越感,心中忿忿不平,以至于蒙蔽心智。如今看来,重锐意这样的,在为人处世方面,上辈子的同僚们几乎是公认为“木头”、“迂腐”、“呆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招常徽特意使出来的激将法,对他来说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常徽的第一步计划失败了,不过他不在意,这次失败了,还有下一次。
也许,对于重锐意这样的人来说,单方面的冷淡疏离和人格侮辱,并不会让他觉得受挫,既然如此,常徽决定,送他一场大机缘。
上辈子,常徽也为了一己私欲害过许多人。
不过那时候,他身处朝堂,大魏朝□□败,朝堂末路之相显露无疑,朝中清流寥寥无几,他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拉下马的时候,心中不但没有升起多少愧疚感,反而觉得很是宽慰。
似乎如此,就能将他前十多年,和常允君一块儿,所受的那些苦楚一并偿还了似的。
重锐意还在国子监读书,尚未入朝堂,他身上还有傻乎乎的少年朝气,胸中尚有一派赤子情怀。这点,即便是上辈子,他宦海沉浮,起起落落落落之后,也从未改变。
这样的人,常徽第一感觉,并不想用那样堪称阴私的手段去毁了他。叫他寻个更好的去处,离这片地,远远儿地,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重锐意这样的人,放在中枢,能做清流,但独臂难支,想要抗击朝堂大势,无异于螳臂当车。若是放在地方上,他务实,憨直的叫人忍笑不禁,反而能有所建树。
如此,也好。
常徽和重锐意离开教舍,正要离开的时候,在走廊转角碰到了赵博士。已是傍晚时分,廊边长廊的灯笼亮了寥寥几盏,夜幕已深,瘦削的老头花白了头发胡子,手中提着一盏牛皮纸灯笼,风一吹过,卷起他藏青色的袍角。
赵博士是个五十来岁的清瘦老头,因幼时家贫,身形并不高,鬓发全白,比同龄的博士们要衰老许多。他早年读书熬坏了眼睛,看人看事都眯着一双眼睛,又因他为人严肃,最是看不惯仗着家势不好好读书的学子,因此有好事者,私底下给他送了一个“赵半瞎”的诨号。
赵博士听罢,并不惩罚学子,只是莞尔一笑,有时候自我调侃起来,也自号半瞎。但是对上不爱惜书籍、荒废光阴的学子,他还是照骂不误。
赵博士此前对常徽十分看重。或许,他是在常徽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候求学的影子。他甚至算得上是博士中唯一一个对待常徽并不谄媚、也不鄙夷的博士。他只是,单纯地为这个少年的刻苦求学而感动。
但是,所有的一切,在常徽年终大考的时候,交了白卷之后,就变了。
赵博士因事未能来监考,及至他从同僚那儿得知常徽交白卷的消息,已经是年关的时候了。他强自压抑了怒火和不解数天,连新年都没能好好过,在家里想这件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学子,怎么就这样颓废下去了。
最后,他还是从上司那儿得知,常徽得罪了礼部尚书之子程保保的消息。赵博士痛心疾首,也想要为常徽努力争取,可还是螳臂当车,无济于事。
赵博士走到常徽身前,欲言又止,面色沧桑,长叹一声,眸中含愧。他道:“常家郎君,你天资不错,又勤学苦读,若是沉下心来钻研一两年的学问,科考,于你而言,也不过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已。”
常徽行礼,动作是十足的谦逊,面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看不出半分的自谦:“博士谬赞。”
“唉,只可惜,造化弄人哇。”赵博士仍旧是长叹。
常徽颔首。
重锐意在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
赵博士道:“可惜,这世道如此,有志者上报无门,庸碌者比比皆是。上者,尸位素餐,下者,穷困潦倒……唉!”赵博士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话一出口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常常语出惊人。也就是这个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不然,凭他说的这番话,又得受祭酒的好一番敲打。
常徽重生以来,本就活得庸庸碌碌,这一个多月来,他唯一的一次肺腑之言,还是在入宫常允君,对她说出那“大魏要完”的那番话。如今赵博士的这番话虽然很大程度上是源自于他自身的忧虑和愤世嫉俗的思想,但不得不说,在某一瞬间,和常徽一直以来浑浑噩噩的大脑,对上线了。
常徽瞬间精神起来了,点了点头,一甩方才稍显冷淡的面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赵博士,十分有精神和期待的模样。他说:“博士此话,常徽深以为然!”
赵博士以为常徽知晓了他自己的命运,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心中愤懑难消,一时间,竟然涕泗横流,眼泪纵横。
赵博士道:“呜呜,唉!郎君有此志向,只可惜啊,唉!”
常徽倒是对赵博士的这番痛心疾首并不以为意,只是满脑子都想着大魏要完这件事,在赵博士呜呜咽咽的声音中慢慢道:“博士说的,凡有识之士皆有目共睹,但却无人站出来。徽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如今朝野上下,概因都在‘等’。如今这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相,不过是大厦将倾,黑云压城,我等凡夫俗子,既无这等翻云覆雨之权势,又无振臂高呼、万众响应的民心,也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心智,那便只有一条道,即是等。”
“既是等灾,也是等福。”
此话一出口,对赵博士和重锐意二人来说,当真振聋发聩,击得人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他们二人即便再是满腔愤懑,也不过是对着朝中尸位素餐之人,就算对着明显是玩物丧志、奢靡过度的景明帝,也还是有一种身为臣子该百般劝谏的愚忠思想。
——当然了,这也和景明帝如今还没有到上辈子最后几年那般丧心病狂有关。
常徽这番话,堪称是大逆不道。对他们两人的思想冲击,绝不亚于景明帝人生的最后几年得知藩属国自立、国土四崩五裂、白禅“清君侧”兵临城下的震撼和惊骇。
这次,换作是赵博士和重锐意来百般劝说常徽了。他们心中一时之间都觉得常徽也许是受了大刺激,才会说出这般胡话的。
因此,两人百般劝说常徽不要在外头到处乱说,心中也莫要将此事放到心里去,还说什么朝野上下也并非都是这般尸位素餐之徒,地方上还是有做实事的官员的,凤台鸾阁当中也还是有高风亮节、为国为民的权臣的,便是堪称是一无是处的景明帝,两人也能绞尽脑汁地说比起前几位弑杀的大臣,他算是个难得仁德之君。
常徽面上无甚表情,心中莫名地有几分无奈。他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实话,真乃肺腑之言也,可惜和上次的常允君一样,这两人似乎完全把他的话当做发疯之言,看样子是半点儿也不往心里去,还能给这个即将要覆灭的王朝找千百个理由说它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常徽继续道:“博士,重兄,我方才所说,也不过就是这永安之相而已。永安之外,你们可曾放眼看过?”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之间,颇有几分沉默是金的意思。
常徽道:“大魏万国来朝,永安百万百姓、各国使臣、学子、王公贵族,群集天下英才,囊括九州四海的奇珍异宝,过去的百多年间,确实是天下中心。但是,这并不代表天下间,除却永安,其余地方便是贫瘠之地或是非钟灵毓秀之地了。各方豪强文士,数不胜数,别的不说,就说江湖侠客,难道便是永安中人称霸么?”
江湖中人,稍有名气的,永安出来的,查无此人。
这固然和永安有天底下最为英武善战的禁军镇守,以及权贵之人更多有关。但常徽从这方面举例,也确实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即便是永安,也不能确定在各个方面优越于其他地方的人。
江湖把戏是这样,那文治武功呢?
常徽说到此,赵博士如受大创,脸色惊骇地连连后退三步,若非重锐意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袖子,只怕这年老体衰的老博士,就要跌倒在地了。
常徽见状,也不得不停下,手拢在袖子中,远远地,朝着赵博士行了一礼:“博士,是学生教您受惊了。”
若是旁人来说,可能中间还要加一句“是学生胡言乱语”,但是显然,常徽并不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他是非常清除自己在说些什么的。
他所描述的,并非为博人耳目的惊闻悚听,而是事实。
赵博士也站定,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常郎君所言,已非一人之言。国子监失去常郎君这么个学子,是国子监的损失。大魏能有郎君这样的有识之士,却还是大魏的福气。只可惜程尚书势大,国子监不过一小小书院,我等赧为朝中官员、羞为师长,竟教郎君这样的人才,不得入学,难以入仕。”
重锐意此时才算是明白了方才赵博士的言语,他惊骇非常,失声道:“退学?!”
至于常徽,身为当事人,反而是最淡定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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