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雪夜
柳三郎父亲在礼部任职,他跟在程显身后多年,早已习惯了听他颐指气使,为他马首是瞻,近日来,却罕见的不与程显来往了,甚至面上隐有忧怖之色,还规劝底下的弟弟们,也莫要与程家来往。
他的堂弟柳七郎觉得稀奇,柳家本非什么世家大族,借的也不过是柳父昔年和礼部尚书程保保的同窗之谊的势,才得以宦海沉浮。如今程德妃在宫中育有公主,程父尚书之位稳固,怎么看来,柳家都该和程家保持一个密切的关系才是。更甚者,柳父前些日子还有替儿求取程家女郎的想法。
如今堂兄柳三郎如此薄待程显,还如此交待底下的弟弟们,却又不敢与柳父和旁人说,自然引起了柳父注意。柳七郎和柳三郎素来关系好些,便得了伯父嘱托,去探探柳三的口风。
柳七郎本来觉得这并非一个多大的难题,当日便找堂兄询问此事,最后却吃了一顿闭门羹。他后来再去找柳三郎,也没敢再轻举妄动提及此事,二人关系便恢复了以往。
只是,某日夜里,柳七郎去寻柳三郎,无意中发现他竟然在府上供香烛和贡品,还紧闭房门,神色癫狂一般念念有词,末了,烧了符箓,抓起符水便吨吨吨地喝下肚。再看他神色,竟是半分难受都没有,甚至喝了这一碗不知什么东西的符水后,面上大有宽慰安心之意。
柳七郎大为惊骇。他知道这位兄长闲暇时常爱去道观与道士们谈玄论道,有一段时日十分痴迷于此,但也没有哪一日像是今日这般堪称是走火入魔了的!得亏当今圣上对巫蛊一事并不在意,否则这三哥铁定是有牢狱之灾了!
趁这日除夕灯会,柳七郎邀了柳三郎出来看花灯,见他面色如常,也是翩翩公子样,看不出半分那日的神神叨叨模样,这才放宽了心,又问了一遍此事。柳三郎听闻,面色陡然变了,心中莫名地有几分慌乱。他伸手入怀,摸了摸,脖颈上的平安符还在,心下顿觉安全了许多。
柳三郎将手指放在唇边,两眼转了一圈,轻轻嘘了一声,悄悄对柳七郎道:“我近些天,跟着程大,碰见一个邪门的事。先是程大倒霉,接着又是一个同窗倒霉,我怀疑这家伙,有点道行!”
柳七郎听罢,顿时无语,委婉劝道:“三哥,这世上哪有甚么道行不道行的事情?许是凑巧罢了,你日夜念叨此事,才叫真有走火入魔之势。”
他本还想再劝,却听耳边咻咻咻的声音,几根焰火被点燃,蹿上天,啪啪啪的连响三次,夜幕之上五光十色。而这一瞬间,在红蓝绿的焰火光芒中,他看见柳三郎面露惊骇之色,五官拧成一团,堪称鬼魅横行。
柳七郎被吓得生生后退一步。
柳三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拉了弟弟就朝一边站,生生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他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就在那儿。”
柳七郎循着兄长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简陋的茶水摊子上,坐了一位清隽缥缈、不染红尘的人物。看这少年郎君风姿仪态,着实不似寻常人,但硬要说他是什么魑魅魍魉或是精怪之流,却又没那样的邪气。
直到,程显一干人等的到来。
目睹了程显的接连受挫,而常徽挥一挥衣袖就离开的场景,兄弟二人都有些惊愕。
柳三郎本就有些信这些鬼神之流的东西,又经了程显和范流宗那样的事,日夜在家中行些鬼神祭祀之事,此时已然是十分笃定常徽身有道行了,只是一时之间不能确信,他到底是神仙下凡、世外高人,还是什么鬼魅精怪。
柳七郎则不然,他比神神叨叨的兄长更快冷静下来,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很快就把事情前因后果弄得清清楚楚,对兄长道:“三哥何必如此笃信,方才不过就是一场意外罢了。你瞧,那桌腿上绑了绳子,绳子上系紧拉了帆布,帆布上又堆积了雪水,这茶水摊子热气熏得雪水消融,所以随从丢了剑,剑摇晃了桌子,桌子带着绳子和帆布晃动,以至于正好淋了程大一身。他这人你也是知道的,性情鲁莽好斗,定不肯咽下这口气,又正是在怒火上,必定往前冲撞,所以撞上小二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柳七郎不同兄长柳三郎,对鬼神一道向来不信,凡事都讲究一个蛛丝马迹的。所以族中好事者常说他以后适合去大理寺或是刑部,而非礼部。柳七郎对细枝末节的事情果真也是格外留心的,一下子就看出了整件离奇的事情背后的原因。
只是他一桩桩巧合列举下来,柳三郎硬是不信。还说:“一桩是巧合,两桩三桩难道都是巧合么!”
又说:“放在他人身上或许是巧合,放在这位身上,就是必然了!”
看柳三郎这副模样,柳七郎心中着实难受,想到伯父的委托,心下更是为难。他眼看常徽离开了茶水摊子,索性拉了柳三郎的胳膊,道:“兄长若当真觉得事有蹊跷,大不了弟弟陪你走一遭,咱们跟上前去看看,他究竟是有什么道行!”
柳三郎自是不肯,忙转身想回府上,再去拜拜,却被弟弟几乎是拖拽着跟上了常徽。他怕的不行,跟上去还不忘将兜帽戴上,头使劲地往下低,几乎要埋到脖子里去了。
二人跟着常徽,看他买了伞,买了糕点,走进一条光线稍显昏暗的小巷,微蹲下身子。二人屏息凝神,在一旁巷子口摊子上停下,佯装看货,将常徽对小孩没说完的那句话和他的未尽之言听得清清楚楚。
常徽起身,从狭窄昏暗的小巷里走出来的时候,红绿交加的光在他脸上打下明灭的光影,他神色较之方才柔和了些许,眼眸中似有浮金闪现,面上竟隐约现出一抹悲天悯人之态来。
这样的神色,兼之他本就生得宛若月中谪仙,气质缥缈出尘,配上他身上月白长衫,虎皮毡帽,手中提着的灯,确实有几分非红尘中人的感觉。
但是,要说他是个邪魅精怪之流,那身气度,又着实不像。
柳家兄弟二人几乎是同时屏息凝神,齐齐收回小心翼翼窥探的目光,脖子扭得快要断掉,待常徽从身后走远了去,方才大喘气。
摊主是个卖胭脂水粉和绣帕荷包的大娘,看着垂着脑袋看了半天鸳鸯戏水的绣春囊、却又一言不发不买东西的两个郎君一眼,又看一眼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胸膛和半搂抱的动作,忽而恍然大悟,收了那绣春囊,热情地招待两人买绣了桃的帕子,眼神怪异地看着二人,态度热切地像喷了火。
柳家兄弟俩好不容易从这大娘手上脱身,再转身一看,哪里还有常徽的影子?
他们没办法,只好拐进了小巷里,正见了所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吞咽糕点的小孩。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头发打结,正是个小乞丐。
柳七郎大松一口气,对兄长道:“三哥,你瞧,他方才不过是接济这小乞丐罢了,无事无事。”
“既然你觉得他事事有蹊跷,那方才叫这小乞儿去什么地方,就很有讲究了。我看我们不妨带着这小乞丐,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蹊跷之处。”
嘴上这般说,硬气得很,想到方才,柳七郎的心却直在打鼓。
兄弟二人领了这小乞丐,出了巷子,正碰上傅季夏。
二人忙拱手行礼,口称:“潍乐郡主。”又抬眼去瞧,正看见郡主身边还站了一位身量高挑纤细、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的红衣女郎。这女郎看着面生,但见她站在郡主身边,气势却不差分毫,也知晓身份来历必定不然,二人不敢再瞧。
傅季夏道:“两位柳家郎君不必多礼。本宫和友人游玩至此,方才白家娘子瞧见这边有一位熟人,遂过来打个招呼。这位熟人还是国子监学子,不知二位可有瞧见?”
国子监学子,他们方才唯一瞧见的,就只有常徽。
二人闻此,面色倏忽一变,迟疑着不肯说,但碍于种种,柳七还是咬着牙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只是他隐去了方才茶水摊子的事情,只说了无意中看见常徽在这小巷口接济这小乞丐。
傅季夏的目光从柳家二位郎君身上略过,又落在跟在二人身后的小乞儿身上,感慨了一句:“柳家郎君心善。”说得两人又是一阵心虚。
寒暄一番,傅季夏身为王府郡主,自是离去,逛了没多久,白蕴又借口要事离开,回到方才的地方,询问了旁边的大娘,才知这两位竟是带了这小乞儿,就近在旁的客栈歇息去了。白蕴早将这两人鬼鬼祟祟跟踪常徽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此时见他们二人并未做出什么事,心下觉得奇怪,又觉二人如此特殊对待一个小乞儿,未免有些过于心善。
她还是认得这位柳三郎君的,那日他跟在程显身后趾高气扬的模样,着实不像心善之人。一想到这两人多半也是国子监学子,想来对自己一直在调查的事情还是有几分帮助,到底是转回来了。
这般想着,她打探到了二人歇息的房间,用了轻功栖身在角落之处,瞧屋内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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