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程显
死后重回六年前,常徽脑海中一直都紧紧绷着一根弦,此番腿脚不便又饥寒交迫,身心更是疲惫不堪。陡然见了眼前这看着面善的十六七岁的少女,他心中其实是有些恍惚异常的。
不过常徽一向是个很快就能冷静下来的性子,此番也不例外。
乍一看到这少女的时候,常徽有些愣神,此时已然是恢复了平时淡定自若的神态来了。
行完谢礼,常徽也没有理会白蕴分毫,他自顾地柱了一旁干枯的柴火做拐杖,顶着细碎的风雪朝外走去,一脚深一脚浅的。
凌晨的雪冰冷刺骨,他身上衣衫单薄,紧紧地北风吹着贴附在身上,勾勒出十七岁少年人嶙峋的身形来。不过走了三步远,他漆黑的发顶端,已经落了一层浅浅的雪籽。
他这样的神态自若,仿佛被同窗设计关在狭窄阴暗的废弃屋子里,也不过就是玩闹一场,丝毫也不能引起他的怒意的。
常徽这样风轻云淡的样子,却是着实叫白蕴心下不舒服起来。
白蕴自东行入京,见过不少人,却从来没见过有谁和眼前这陌生的国子监少年一样的。他眉眼极为精致,玉骨冰肤,桃花眼尾微微上翘,琥珀色的瞳孔像是一汪清泉。许是冻的,眼角微红,却并未让人觉得这人是个好欺负的心性脆弱之人。虽看着身形瘦削,但是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犹如雪中松柏一般坚韧,气质卓尔不群。
白蕴心想,她一路上见过的那些郎君们,稍微长得好些的,未免叫人觉得有几分脂粉媚气,身形健壮英姿不拔的,未免显得气质浑浊,倒是少见这样一个青松翠柏一样的郎君的。
只是,这人到底显得过于淡定了些,自己平白遭了这样不公对待,竟然跟个没事人似的,眼看着拄着拐就要回家去了。
若是换了她来……
白蕴心想,有人敢这样待她,她尚且不必告知阿爷阿兄,自己便能把人给揍成猪头样。
这样想着,白蕴见了常徽这般姿态,心下未免有诸多不满,觉得这人未免过于软弱,竟然不敢横刀对敌。稍一思量,心中便跟堵了一样,气不顺。
“诺,若是你有难处,大可告知于我,我是个善解人意有求必应的世外仙姑,你有什么心愿呢,我势必助你达成。”白蕴凑上前,眼中带着促狭的笑。
她身上绯红的衣袖长长地甩出,被风一吹,轻而缓地拂过常徽拄着拐的手。
触手细腻温软,空气中似乎还带了一丝隐秘的幽香。
常徽呼吸一窒,随后面色不改地道:“在下多谢娘子好意,不过不必如此耗费心神了。”说罢,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他也不清楚白蕴是怎么会到国子监来的。哪怕这里只是国子监一个偏院的边殿,也不是一个外人能够自由进出的。
相传白蕴骑射不俗,用兵有如神降,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无的放矢来国子监吹冷风。
白蕴少见这样油盐不进之人,心中一时着恼,暗道我好心相助,你却如此婉拒,倒显得我过于热切了些。
冷风一吹,方才心血来潮的想法一时间也消散了大半。她再看常徽,虽觉得这少年仍风采不俗,但性子着实又臭又硬,也惯不会识得好人心。
白蕴动了动嘴唇,想说几句着恼的话,宣泄一下方才被人堵嘴的憋闷感,但见常徽行过前方的拐角,慢慢爬上了三层石阶,风一吹,身后的袍子鼓起,猎猎作响。
远处有人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嘈杂,重,听样子还不是一个人。
她是偷偷溜进国子监中的,被外人看见了虽然有法子脱身,但是难免麻烦,还容易打草惊蛇。这样想着,白蕴脚下稍微一使劲,整个人已经如同飞燕一般,轻盈地落在了走廊的檐下柱梁上。
大理石铺就的廊下因雪有几分湿滑,常徽走得格外小心些,即便如此,腿脚上的疼痛还是难以遮掩。他又疼又冷,脸色煞白,听着头顶廊下挂着的青铜铃角在寒风中叮铃作响,思绪渐渐远去。
再一抬头,眼前已经是出现了三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内里穿着和常徽同色的白色直缀圆统,外面搭了一件朱紫色绣了五蝠临门的厚重斗篷,头上金冠紧紧贴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身形略显富态,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却是眼下青黑,一见便知体虚。他左侧的那个一身青衣袄袍,容长脸,有几分书生气;右侧的那个朱赫圆袍,满眼的戾气。
常徽一时间觉得这三人有些眼熟,但这片刻功夫,实在是想不到他们到底是谁,只能猜测大概是跟他一样的国子监学生。
这三个看见了常徽,倒像是突然间看见肉的狼一样,蜂拥而至,面上犹带了几分惊奇不定,随后是满脸的不怀好意。
为首之人见了常徽,心下一时惊怒交加,用手指了常徽,大声问道:“常二,你是怎么出来的?!”
听了这话,常徽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难怪他觉得这三人有些眼熟,原来正是他此前被关在那废弃屋子里的罪魁祸首。
为首的胖子正是礼部尚书之子程显,他身后跟着的两个跟班,一个姓柳,一个姓郑,俱是国子监学生。这三人仗着家世在国子监读书,却是不好读书,专攻玩乐,每日行走说话,最是讲究一个门第之别,对位高者卑躬屈膝,对位卑者横行无忌、百般□□。
常徽一介白身入国子监,在监中的地位实属最底层,他此前又好读书,每日勤学苦读,得了不少博士另眼相看,自然而然招了这位国子监有名的纨绔子弟的碍眼。
具体因为什么事情一行人起了冲突,常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这三个人在他得势前后的两副嘴脸,却是叫人印象深刻。
前倨后恭四字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程大,他定然是趁我们不备,偷偷溜出来了!”右边的跟班判断道。
左边的那个有不同的看法:“不,我们上了门锁,他是被人放出来的,肯定是重锐意那厮!他之前还骗我们说找不着这小子的人了。”
常徽站定,风雪中雪籽落了满身,风刀刮一样,割得人生疼。他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三人,冷冷道:“戕害同窗,当罚以禁闭一月,屡犯不改,当罪加一等。”
话音刚落,程显便哈哈大笑起来,面上几分憋笑调侃,他拿手指了常徽,回身对着身侧的两人道:“哈哈,我没听错吧?常二这意思,是要去博士还是去祭酒那儿告我们?”他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猖狂地笑,笑声在风雪中力度稍逊。
常徽定定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道:“宫中程德妃禁足,宫外程大郎君禁闭,想来程尚书一个教女、教子无方是跑不了了。”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语调平平毫无起伏,但腔调却是十分的笃定,仿佛说的话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一桩事实罢了。
这样板着脸,眉目微阖的模样,竟有几分观中泥塑的天尊冷酷的神色,一时间竟然当真叫程显三人心下打鼓,惊疑不定,不敢擅动。
这话说出口,程显富态的脸上笑意瞬间消弭无踪,他的神色变得阴森可怖起来,眯着眼,嘴角紧紧绷着,两颊肉鼓起,一副要斗狠的模样。
常徽也总算是想起来了这位程家郎君的来历了。
他出身柳州程氏,父拜为正二品礼部尚书之职,一母同胞的亲姊为当今陛下的潜邸妃子程德妃,育有二公主,在景明帝面前还算有几分脸面。不过那都是过去式了,自从他阿姊常允君入宫,深得圣宠,以前的那些老人对于景明帝而言不过就是昨日黄花,再也想不起来的了。
上辈子——也算是上辈子了吧——常徽因伤寒卧床静养,从身边伺候的人嘴中隐约听到过程德妃被景明帝禁足至次年三月的消息,后来还是二公主病重,是已晋为贵妃的阿姊才求情放了她出来。程德妃禁闭的原因,左不过就是与时任常昭仪的阿姊宫斗失利。
算算日子,再加上宫中的这种消息传到外头总是有些滞后的,但也差不离就是这几日了。
常徽自认与这位程显郎君并无龃龉,单就几位博士拿他做表扬的典型、拿程显做唏嘘的典型,也不至于让这位郎君冒着违反规矩吃亏的风险做这一遭事。
思来想去,宫中斗争波及国子监,想来是最佳解释。
“好你个常二,你自己是个孬种也就罢了,怎地碰上个大事小事就要去找你姊姊告状?再者,宫门深深,你能进得了几重宫门?可别叫人笑掉大牙了!”程显眼角眉梢的鄙夷之色丝毫不掩。
他适才虽怒,但也是一时惊怒,思及宫门之内的程德妃不过就是日子看着光鲜,怕自己触怒了常徽继而叫那位盛宠的常昭仪找阿姊麻烦。但转念一想,对方姐弟二人处处不及自己姐弟,又有何惧,一时愈发断定是常徽虚张声势,逞嘴上的一时之快而已。他虽不专学问,但是于此类事情上却有几分天生的敏感,心中知道自己方才是没有转过弯来被常徽唬住了,此时转过神来,一时又怒又气,对着常徽愈发得没了好脸色。
常徽顿住了,未曾言语。
对方人多势众,他本想借着阿姊宫斗胜利的余波震慑住对方,但谁料对方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是这件事还没有传出来还是根本就还没有发生。
自他姐弟二人得势之后,少有这样被人逼迫的时候了,常徽竟然少有的从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新鲜感,只是片刻间,这新鲜感就消弭无踪了。
他经事太多,对于永安和朝廷发生的许许多多事,都由衷地感受到疲惫感,像是有一股极为沉重的力,拖拽着他,裹挟着他,将他一点、一点地拉下泥潭。常徽从泥泞里爬起来,攀到权势巅峰,又一朝跌落,其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实在是腾不出半分的心神力气,去折腾别的事情别的人了。
像是面对眼前专门过来找他的茬的程显,常徽就不太想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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