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会展中心停车场,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已在此停留半小时,虽看不清车里的情形,但并不妨碍吸引过路人艳羡的目光。
奚澜誉坐在车内接电话:“我说过,恒远这事我有分寸,您最好别插手。”
对方不知讲了什么,他轻微皱眉,将一条手臂搭在车窗边沿,揉了揉太阳穴。
车窗做过防窥处理,入目模糊的一片黑。
这何尝不是他的人生?
挂断电话,奚澜誉吩咐:“问问她还有多久?”
正说着,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宁枝弯腰钻进去:“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奚澜誉”嗯”了声,没说什么。
张屹笑着说:“宁小姐,奚总已经等您半小时了,正让我催呢。”
宁枝撩了把耳边的发,“我上回等了奚总一个小时。”
言下之意,奚澜誉只等半小时,就别挑她迟到的这点儿错了吧?
张屹讪讪,跟司机一道离开,将车内空间留给他们。
宁枝没在意这些,她垂眸,专心看备忘录里记的内容,等她大概复盘完,才转头问奚澜誉:“你今天找我是?”
奚澜誉的目光直到此刻才落到她身上。
专注事业的宁枝有种不一样的神采,让人极难忽视,奚澜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宁枝有些微的不自在,以往他的目光总是悬浮在半空,看她跟看个物件也没什么差别,更别提现在那涌动着的细微的情绪。
然而,不过片刻,车内莫名的气氛便恢复正常。
奚澜誉整了整衣袖,坐正:“一会儿有安排?”
宁枝:“没有。”
奚澜誉:“跟我去见个人。”
宁枝不喜他这命令一般的口吻,“见谁?”
奚澜誉将司机叫回,摊开文件,没答这问题,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宁枝已大概试探出奚澜誉的脾性,当他有求于你时,会变得好通融一些。
宁枝微微侧身,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奚澜誉听见这话,将文件一阖,偏头看向她:“理由。”
宁枝迎着他的视线,不讲理由,反提要求:“如果我跟你去,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说服你?”
宁枝知道他能听明白,不再多言,安静等待他的回答。
气息缓缓,有一瞬的凝滞。
原先播放的轻音乐恰好结束,换上一首慵懒的爵士,恣意随性的节奏,让宁枝等待的心情慢慢松弛下来。
不管如何,尽人事听天命。
不知过了多久,爵士乐接近尾声,那清冽的雪松气味几乎要顺着音乐流淌进她的身体时,奚澜誉开口了。
“可以。”
宁枝朝窗外沉沉呼出一口气,玻璃窗很快蒙上层薄雾,将她的眉眼照得模糊,看不真切。
但宁枝确定,此时此刻,她的心情还不赖。
平城与北城接壤,城市面貌相差无几,硬要说区别,便是平城更有烟火气一些。
各式各样保留至今的老建筑,巷道里追逐打闹的儿童,彼此搀扶着过马路的老夫妻,遮天蔽日的国槐树……
汽车在狭窄的道路里穿行,最终停在一座独立的小院前。
周边邻居见状,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朝这边张望。
奚澜誉看了眼宁枝,淡声吩咐:“下车。”
宁枝依言推开车门。
她今天穿的职业套装,白衬衫黑色A字裙,脚上踩一双五厘米的细带高跟鞋,在平整的水泥路上可以健步如飞,然而这里铺的是鹅卵石,路面崎岖不平,宁枝一脚下去,差点栽倒。
背后伸出的有力手臂适时扶了她一把,隔着面料,宁枝感到微凉的触感。
他的手很大,不过一只,抓住她手臂时便轻松占据了大半。
宁枝瞥见他用力时,手腕嶙峋,青筋暴起,那冷白如月光一样的肤色让他分明的指骨也染上禁欲的味道。
衣料相贴处,有隐隐的,不可察的火花在迸溅。
是她身上的温度在不自觉升高。
宁枝下意识吞了口唾沫,退开稍许,却几乎在一瞬间,被奚澜誉略微使劲,拽回了身边。
“做什么……”
奚澜誉手掌上移,虚揽住她的肩,那清冽的雪松霎时顺着微风和他磁沉的嗓音流淌进她的血液,“上回陪你演一场,这回轮到你陪我。”
宁枝直到进屋,脸上那股热意才渐渐散下去。
说来也奇怪,她心中分明知道这只是演戏,但当奚澜誉果真半揽着她时,她竟有种不自觉的紧张。
宁枝叹口气,兴许是他这人存在感太强,实在无法忽略。
这是座极具生活气息的小院,各色蔬菜瓜果各占一块地,墙上爬满了应季的丝瓜藤,其上沉沉坠下不知多少绿油油的新鲜丝瓜。
当然,主人并非纯实务派,跃过这半边,另外一半则郁郁葱葱种了些不知名目的花草树木。
宁枝只认出,那占地最大的一棵,是新抽生的山茶树,瞧着长势喜人。
而这树旁凿了口水井,井口浑圆,固定的石块或因使用频繁,已缺了块边角,有个明显的豁口。
旁边放着的水桶正沥着水,很显然才用不久。
屋内有人听到动静迎出来,听得出,那语气是真意外,也是真高兴。
“澜誉来啦?”
奚澜誉“嗯”了声,说:“来给您庆生。”
何信芳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喜得眼角皱纹都堆起来,笑说:“你这孩子,前段日子不是还说没空?”
奚澜誉说:“正好路过。”
说话时,他搭在宁枝肩上的手指无意识碰了下她的锁骨,宁枝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条件反射般颤了下。
奚澜誉退开稍许,朝何信芳介绍:“这是宁枝。”
“真好看。”何信芳善意的目光将宁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并无不适,反倒有种长辈般的体贴,“你们俩往这一站,比我小时候看的那画报里的明星还要养眼哩。”
奚澜誉勾了下唇,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掏出一支,立在院中点燃。
何信芳顺势上前握住宁枝的手,笑着问她:“一路过来累不累,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晚上想吃什么,就到院里摘新鲜的丝瓜烧个汤好不好,澜誉嘴挑,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宁枝被她的热情感染,也笑着说:“您一下子问这么多,我都来不及答了。”
奚澜誉恰好抽完那根烟,迈步走过来:“她没忌口,您今天生辰,就别下厨了,我让人送过来。”
何信芳不赞成:“浪费那钱做什么,咱们自家院里种的吃了干净,外面那些,指不定放什么了呢。”
奚澜誉由着她:“行,您随便弄几道就是。”
何信芳“诶”了声,将围裙系了系,还不忘招呼宁枝:“宁小姐,你随便逛,随便看,要嫌等得无聊,就让澜誉带你出门走走,媛媛一会儿也该回了。”
宁枝应了声。
待人离开,她小声问奚澜誉:“我该称呼她什么?”
她对奚澜誉,敬畏有之,疼爱亦有之。
两人结婚至今,奚澜誉压根没提去见他父亲,反而是先来了这里。
可见她在奚澜誉心里有不一般的地位。
奚澜誉看眼宁枝,“叫她何姨就行。”
宁枝“哦”了声,问:“她是你们家的阿姨?”
奚澜誉没说话,只盯了她片刻。
宁枝说:“算了,当我没问。”
“没什么不能问。”奚澜誉又抽出根烟咬在嘴里,并未点燃,嗓音沉沉,“小时候的。”
两人站在那棵高大的山茶树下,她们分明只是因世俗而凑在一起的假夫妻,宁枝却凛然得,在此刻觉察,她似乎真的触摸到奚澜誉生活的边缘。
但也仅仅是边缘那模糊的一层罢了。
……
就在晚风又送来一阵烟味时,有道兴高采烈的清脆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澜誉哥,你来啦!”
大学生打扮的小姑娘冲进门内,刚准备朝奚澜誉扑上去,便被屋内闻声而来的何信芳呵斥住:“澜誉哥哥结婚了,不许跟小时候一样缠着她。”
小姑娘站在原地撇嘴:“抱一下都不行吗?”
奚澜誉将烟碾灭,往后退了一小步,问:“去哪疯玩了,熏得一身油烟味。”
“有吗?”何媛媛低头闻了闻,仰脸俏皮答,“好像是有一点,我还是先上去换身衣服吧。”
说完,何媛媛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
从始至终,她都没问宁枝是谁。
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宁枝觉得,何媛媛不喜欢她。
而这一点,在她换好衣服下楼时得到验证。
正青春的少女可以驾驭任何可爱的风格,却很难将职业装穿出味道。
何媛媛不知从哪翻出一身跟宁枝差不多的套装,尺码虽合身,却怎么看怎么别扭,有种偷穿大人衣服的即视感。
小姑娘藏不住事,眼神往哪飘,有多紧张,全都在脸上和小动作里展露无遗。
宁枝轻笑声,侧过身来看奚澜誉,那眼神里,揶揄的意味太重。
奚澜誉蹙了下眉,沉声说:“上去把衣服换了,穿这样像什么话。”
何媛媛不服气,手指宁枝:“为什么她可以,我不行?”
“她是谁?”奚澜誉那声里几乎带了点警告,“没大没小,叫嫂子。”
何媛媛快哭了,眼眶通红,但她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硬是不让自己眼泪落下。
她也不上楼,倔得很,就这样跟奚澜誉对视。
宁枝挑了下眉,没成想今天是看戏来了。
何信芳正炒完菜端出来,见到这一幕,手里端着的汤差点洒出来。
她老来得女,宠得跟什么似的,平素要星星不给月亮。
但唯独一条,她千叮咛万嘱咐,澜誉厚待她们家,那是因为澜誉心好,她们要做的就是本分,绝不能生出别的心思。
身为母亲,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那些小九九。
但是不可以。
何信芳过去,将何媛媛扭送上楼,甚至,当着宁枝的面,她还往她背后打了一巴掌。
极清脆的一声。
何媛媛眼泪再也憋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宁枝想到幼时自己也曾这般任性过,只是后来却再没了任性的资本。
她起身朝何信芳说:“我去看看吧。”
奚澜誉跟何信芳同时说:“不用。”
宁枝笑着摇摇头,坚持上去了。
约莫半小时,也不知宁枝跟她聊了什么,小姑娘换了身裙子,挽着宁枝的手臂,亲亲热热下来了。
也不叫“嫂子”,腻在宁枝身边,一口一个“枝枝”,亲近得很。
奚澜誉挑眉看了她一眼,这微小的动作被何信芳捕捉到。
要说之前她对宁枝还只是喜欢,如今见她三言两语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劝动,她这喜欢已升级成扎扎实实的佩服了。
“澜誉,别光自己吃,给人家宁枝也夹点啊。”
奚澜誉没吭声,默了默,放下自己的筷子,用公筷给宁枝夹了块丝瓜,又起身给她盛了一碗汤。
虽是家常的小事,奚澜誉却做出一副纡尊降贵之感,宁枝极为不适应,面上淡淡,心中却已深深克制住自己起身鞠躬的冲动。
一顿饭终于和和气气吃完,何信芳恋恋不舍将她们送到门边。
“枝枝啊,以后有时间随时来玩,不用等澜誉,他一年忙到头也没空歇,你要路过,就一个人来。”
宁枝应了声。
何媛媛凑过来说:“枝枝姐,以后我去北城找你玩啊。”
宁枝笑说:“等你。”
年轻人的感情热烈而短暂,方才还闹脾气的小姑娘此刻竟看都没看奚澜誉一眼,自顾自扭头回去了。
何信芳讪讪:“这孩子。”
奚澜誉不在意,将宁枝往车内一带,说:“我们先走,下回再来看您。”
……
行至中途,奚澜誉偏头,打量宁枝半晌:“怎么跟她说的?”
许是今天心情太好,宁枝罕见露出狡黠的一面,她唇角微勾,看了眼奚澜誉:“真想知道?”
“下回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