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同样的地点,宁枝再见奚澜誉。
这回她赶了个大早,因此变成她坐在位置上等他。
与上回全然不同的心境。
奚澜誉推门而入时,北城恰好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把窗户浇得滴答作响,宁枝索性起身,将窗户全部推开,雨水裹着湿气,扑了她整面,宁枝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坐回原位。
她今天穿珍珠扣衬衫配半身鱼尾裙,风衣脱下挂在门边,简单的淡色。
奚澜誉扫了眼,将西装解开,侍应生顺手挂在风衣旁边。
他垂眸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大踏步坐到宁枝对面,两手自然交握:“宁小姐,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最好开门见山。”
宁枝:“足够了。”
她继续问:“奚先生上次说的假结婚,是否有详细的方案?”
奚澜誉慢悠悠将水煮上,“领证后,我不会干涉宁小姐的日常,更不会出现在宁小姐的面前,简而言之,除开这张证,宁小姐可以当我不存在,继续经营自己的人生。”
“自然,”奚澜誉顿了下,“为表诚意,我也会给宁小姐一些报酬。”
分明是两人受益,这人却说得全是为她着想似的。
宁枝心中对他城府深的印象又加一层。
她尽力设想一些情境:“如果以后有需要你出现的场合呢?”
奚澜誉应得没什么波澜:“宁小姐,公司事务繁忙,我不一定有时间,但我答应你,我会尽量配合。”
他这人讲话低沉和缓,天然便易使人信任,宁枝透过那副薄镜片同他对视,试图看出他到底带有几分真诚。
奚澜誉修长有力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搁在桌上古董全银烟盒,极清脆好听的声音。
他好像并不在意宁枝要考虑多久,也不在乎她是否后悔,就那样任由她瞧,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慵懒。
宁湘兰曾告诉宁枝,做事最忌畏首畏尾,犹豫不决。
宁枝收回目光,心中下判断,决心赌一把:“听说奚先生重诺,一言九鼎,应当不会违约吧?”
奚澜誉挑几片洗过的贡眉扔进去,回她:“当然。”
宁枝放松身体,将后背彻底挨上椅垫,“我没别的问题了。领证时间是?”
春日听雨,雨中煮茶,本是文人雅士谈论诗词一般的场合,宁枝却谈生意似的,将自己的婚姻给卖了。
坦白讲,她的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奚澜誉确是不错的人选,且宁枝打听过,他这人能在业内拥有这样的名声,除开投资眼光毒辣外,便是因他说一不二,极具魄力。
这样的人,实在没必要骗她这么一个小人物。
奚澜誉淡声问:“宁小姐喜欢喝浓些的,还是正好的?”
宁枝:“正好的,谢谢。”
奚澜誉揿灭电源,抬臂先给她倒一杯,推至她面前,回答方才的问题:“定在三月后如何?太早宁小姐想必不好同家中交代。”
他这样面面考虑周到,就算藏有私心,宁枝也是同他互相受益的关系,并不吃亏,因此哪有不应的道理。
于是领证时间就在这三两句话中轻易定下来。
离开前,宁枝站在餐厅门前,不甚在意问:“奚先生为何挑我做交易?”
雨后初霁,蓝天碧洗过般。
奚澜誉浅灰马甲搭配深灰西装,斯文儒雅,倚在黑色轿车旁。
他这人肩宽腿长,又比宁枝要高一个头,看向她时需略微垂眸。
“宁小姐是聪明人,我喜欢同聪明人做生意。”
空气中掺杂雪松清冽的木质香,雨后的清新,残留的茶香,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宁枝下意识又看了他一眼。
奚澜誉指尖夹了根烟,并未抽,只碾了碾,瞧着光鲜,内里已不成样子。
分明是游刃有余的人间客,宁枝却不知怎的,瞧出一丝苦闷的意味。
她摇摇头,只道是自己想多。
之后三月,北城未曾落雨,未起沙尘,宁枝每日在医院忙到脚不沾地,只在偶尔吃饭的时候,脑中会闪过一瞬间的念头,她的婚姻状态,好像马上就要从未婚变成已婚了啊。
但很快,这念头就被手头的任务冲散。
她是在北城大学念的医学系,毕业后考入名下的附属医学院,如今正处于繁忙的轮转期。
医院为了让她们能够尽快熟悉日后的工作内容,拥有夯实的基础与实战经验,要求新进来的医生必须在外科各诊室间轮转一年,之后才能回到神外,彻底定科。
在轮转期间,她们还不得不兼顾神外的一些工作。
宁枝有时忙到太晚,只能在医院宿舍凑合一晚,醒了再接着干。
外科有句名言,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牲用,揶揄的同时可见其工作强度之大。
宁枝刚在普外值了个夜班,一大早出来,正准备回去休息,结果碰见导师纪斯何,又被他揪去门诊干活。
宁枝习以为常,捏了捏肩膀,又转两下脖子,闷不做声跟在导师身后。
纪斯何回头笑呵呵:“同批进来这么多孩子,就属你最踏实。”
宁枝也笑:“一会儿师兄过来又得嚷您偏心。”
纪斯何“诶”一声,“不管那小子。”
时间太早,门诊没什么人,纪斯何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宁枝闲聊。
“小宁,别怪老师多嘴,你这个专心工作是好事,但个人问题也得上点心,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呦呦都一岁啦!”
呦呦是纪斯何的女儿,如今刚上初中,乖巧可爱,他提起时眼里满是笑。
纪斯何见她不吭声,又说:“咱就别舍近求远了,你就看看我们医院有没有哪个你看着顺眼的,我保管帮你去说。”
“哎,你师兄这么大个小子也单着呢,你俩正好又是一个大学,我看倒可以先接触接触。”
宁枝并不打算将自己即将结婚的事瞒着,除开纪斯何,医院里明里暗里打听她的人不少,若她已婚,以后能省掉不少麻烦。
她正了正身子,郑重回:“老师,我要结婚了。”
科室的门突然“咔哒”一声,宁枝以为是病人,探过去一看,竟然是师兄李彭。
他肉眼可见得局促,“抱歉,我、我不是有意听见,刚要进来……”
宁枝弯唇笑了下:“没事,大家早晚都要知道。”
李彭紧紧抓着门把手:“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也没听你提过?”
宁枝面不红心不跳,半真半假回:“家里安排的,他人还不错,再加上我们年纪也到了,决定最近先领证,婚礼以后再办。”
婚礼这话题,两人后来又商讨过一次,最终决定暂且搁置,先拖着再说。
纪斯何是真高兴:“这是好事啊,恭喜恭喜。”
他走过去拍了拍李彭的肩:“发什么愣,过来干活。”
不出一天,相邻的几个科室都知道了宁枝名花有主的传闻,有些八卦心重的跑来打听,宁枝一概笑而不答,秉持以往的低调属性。
至此,她的上班生活反而纯粹许多。
宁枝又一次体会到奚澜誉这项提议的精妙。
宁枝跟奚澜誉约在六月领证。
她没经验,晚上临时做攻略,才知道还要带三张结婚登记照,两人连面都没见几次,哪来的照片,只好请了一天假,上午拍照片,下午领证。
宁枝下楼时,奚澜誉已等着。
他那辆低调却又实在低调不起来的黑色款劳斯莱斯幻影停在一旁。
这人估计也做了点功课,深色衬衫换成白色,搭配银丝边薄框眼镜,看着倒更像斯文败类。
他倚在轿车旁抽烟,闲散懒倦,两腿交叠,手里抓了只银色的S.T Dupont打火机,挑盖咬烟。
他长得好,就宁枝走过来的这会儿工夫,不知多少女生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
但估计是奚澜誉这人气质实在太冷,大家也只敢看看,愣是没一人敢上前打扰。
上车后,宁枝与他一道坐后排,座椅宽敞,两人之间仿佛能塞下一整个银河。
奚澜誉屈肘撑着车窗窗沿,轿车飞驰,他没什么情绪的闭目养神。
宁枝也没有说话,这一路不像去领证,倒像去离婚。
车内弥漫着一贯好闻的雪松香,清冽干涩,像冬天身处室外,呼吸到的第一口冷空气。
宁枝阖上眼,指尖无意识扣了下包带。
这是她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然而,或许是与对方的实力太过悬殊,又或许是,他确实看着有几分可靠。
宁枝竟意外的平静。
这份平静一直持续到车停在北城市中心的地下停车场。
宁枝偏头:“不去拍照?”
这不是她定的拍照地点。
奚澜誉阖上的眼睁开,推了下眼镜,嗓音含着点久未出声的低哑:“先去买戒指。
目光对上,宁枝开口,清清冷冷的口吻:“我们又不是真结,没必要买这个。”
奚澜誉睨了她一眼,并不认同:“做戏做全套。”
外科医生不方便佩戴饰品,宁枝也不是什么珠宝爱好者,平白多出个戒指,她反而麻烦。
她坚持:“以后需要的时候再买不行吗?”
奚澜誉已拉开车门下车,见状,不咸不淡扫了她一眼。
宁枝瞬间意识到这句话里的歧义,自顾自找补:“不过应该没有这种时候。”
拗不过奚澜誉,宁枝只得下车,不想太破费,她最终选了I-PRIMO的一款对戒,款式简单,价格也合适。
宁枝将戒指戴到手上,冰凉的触感,不容忽视,她到此刻才终于对两人的婚姻有了一丝实感。
定的这家照相馆是连锁店,先前那家太远,这附近就有一家,宁枝索性在官网更改了预约的店铺,转而换在这拍。
奚澜誉没说话,宁枝当默许。
照相馆的工作人员得知他们是拍结婚用的证件照,特地喊来最擅长调节气氛的摄影师。
——“新娘离新郎近一点,不要这么僵硬,就你们平常相处那样。”
——“新郎不要板着脸,微笑,对,笑一下。”
——“来,新娘把头稍稍靠到新郎的肩上,对,往新郎那边侧。”
宁枝一个头两个大,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她从未靠奚澜誉那样近过,仿佛置身雪松林,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有那么一瞬间,宁枝觉得两人的呼吸,短暂交错了一瞬。
奚澜誉先行不耐烦,略微皱眉,“麻烦快一点,我们赶时间。”
摄影师下意识反驳,“赶时间就要早点来拍的呀,结婚怎么好不上心的,就你们俩这表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完全不熟呢。”
宁枝心想:可不就是。
摄影师说完忙看了眼奚澜誉的神色,改口说,“算了算了,实在笑不出来我后期给你们P吧,放心好了,你们两位颜值这么高,拍出来的照片都能当我们照相馆的宣传照了。”
宁枝:……
她并不想当宣传照,她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天。
跟奚澜誉相处,比她上班还要累。
拿到证件照,马不停蹄往民政局赶。
奚澜誉坐在车内,声色有些压抑过的平静:“如果有下次,我来安排地方。”
宁枝想说,肯定没下次。
但想了想,还是别把话说太死,她“嗯”了声。
还好今天选的这日子毫无寓意,民政局没什么人排队,很快轮到他们。
两人十分默契地加快速度,签字盖章,一气呵成。
等到结婚证拿到手,宁枝脑中绷着的弦才慢慢放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折腾一天,奚澜誉原本扣至顶端的衬衫解了两颗扣子,透着些许禁欲的味道。
他弯腰将结婚证随手搁在车内储物箱,宁枝视线里扫过他若隐若现的平直锁骨。
有点神奇。
这个人竟然成为她名义上的丈夫。
宁枝又看一眼,撇开视线,望向窗外。
城市里的建筑树木飞驰着后退,而她坐在车内,内心坦然,无论下一站是否正确。
安静的空间内,奚澜誉在翻阅文件,纸张不时轻擦着发出声响,宁枝则将结婚证拍了张照片发给外婆交差。
各做各事,再无交流。
任谁看,这样的相处状态,都与陌生人无异。
行至半途,奚澜誉公司突然有急事,车子中途转道去北辰。
宁枝某次上网查过奚澜誉,奚家几代积累,在他手上发扬光大。
公司更名北辰后不过三年,便在寸土寸金的北城扎稳脚跟。
其能力可见一斑。
北辰集团位于市区不远处,宁枝之前跟郑一满逛街时偶尔见过几次。
那大楼气势磅礴,直冲云霄,是这一片当之无愧的标志性建筑。
宁枝那时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身处北辰总裁的专属停车场。
奚澜誉推门下车,宁枝不知他去多久,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动,正准备提议要不先送她回去。
奚澜誉忽然一手掌车门,略微俯身,冰凉的镜片下是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宁小姐,你跟我一起上去,还是先回去?”
扑面而来的雪松香,让宁枝不由愣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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