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不过霍阎心里已经大致确定了。之前郑嬷嬷和他说得,就是她只带了两个婢女出来。

他大步走近,走到亭子里来。

伞面下的雨水随着他收伞的动作急速往下落,他站在她一尺外的距离,等油纸伞上的雨水落干净了,才将伞支到一边。

“我是跟着郑嬷嬷来找你的,她们人多走得慢,等会儿就过来了。”

他一身劲服的下摆已经被沾湿,硬朗的下颌上沾了几滴雨水,此时说着话时眉目上也沾着雨水,显然他途中确实走得很快,才叫雨都飘到他脸上了。

“你是谁?”程嫤渔问他。

霍阎顿了一瞬。

拇指在虎口处刮压了下,他不动声色看了看她,平静道:“我叫霍阎,你父亲半月前给我来了封信,托我回程时护送你一趟。”

程嫤渔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个从前是她丈夫的人,突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出现在她面前了,周遭的一切变得更加不真实了。

她静静看他,此时的他二十三,比她走那年年轻了两岁,比现在的她大了六岁。

他眉眼中的刚毅和俊朗依旧,身上没有任何年轻后的躁气,依旧一照面就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

这就是父亲会托付他的原因?

程嫤渔脑中混沌一片。

她不说话,霍阎也就不说话了,修劲的长腿站得笔直,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石阶的方向。

冉青悄悄看了眼这个出现的男人,然后又望望自家姑娘,姑娘手腕上的披帛已经垂到了地上,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不少,可姑娘看着好像完全没有发现。

她走过去,小声:“姑娘,您先坐着等吧,站着累人。”

“嬷嬷她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

程嫤渔嗯了一声,坐到一边。

坐了一会儿,见他就那么一直站着,她犹豫了下,轻声:“霍大人也坐吧,看着嬷嬷她们还要有一会儿。”

霍阎目光终于挪了下,往她这边看了眼,她坐在那,雪白透亮的小脸清寒,眼尾轻轻上勾着一点,黛眉舒展的顺着眉骨蜿蜒,并没有戒备的神色。

他颔了颔首,双手抱胸,靠到一边的亭柱上,放松着身上的力道。

腰背在这样放松的动作里力量感依旧很明显,他的身形实在是恰到好处。

程嫤渔觉得现在的他有些熟悉的过分了,让她有些晃神。

正出神,眼前的场景一花,周遭的东西都在晃,熟悉的不适感席卷她的脑海,不等她作出反应,身形已经猝不及防往一边软下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姑娘!”冉青问婵大惊,脸色吓得惨白。

两人手忙脚乱扶住她,慌急的不知所措,只泪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

程嫤渔一时缓不过来。

足足小半盏茶时间后,眼前那种直发黑的感觉才散去,她又靠了一小会儿,然后恹恹地掀了掀眼帘,“没事。”

这些对她来说已经太熟悉了,病歪歪地没个完的时候。

她有时候想,她现在是不是在回光返照,她觉得太疼了,所以才不自觉把时间往前挪了挪?

歪在问婵身上怏怏没意思地往霍阎那边看了一眼,他的身形不知何时倚直了,之前因为等得无趣而压着的眼皮此时撩开了些,他也在看她这边,眼睛里沉黑。

刚刚她眩晕的那一阵,他都看见了。

父亲托付了一个病秧子给他。

程嫤渔就这样和他对视,她的唇色微微泛粉,小小的下巴挨在问婵肩上,眉眼中的怏怏在此时没有削减她一分的美貌,反之,这样略显柔弱的时候,叫她这张美得很有分量的脸很是增添了几分柔和。

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

霍阎虎口处动了动,他跨开长腿走过来,几步靠近。

“觉得不适?”

她的身体,他听程父说过几句。

“没有,就是在山里玩得累了。”程嫤渔有些没精打采。

像是完全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霍阎顿住,他觑了她一下,没再说什么。

程嫤渔接下来一直懒懒的,直到嬷嬷她们终于走到了亭子里。

“姑娘,您怎么样?”郑嬷嬷急匆匆上前。

程嫤渔从问婵身上起来,懒声,“我没事,嬷嬷。”

其实身上那种闷窒感又起来了,但她是真的没怎么将这点不舒服放在心上。

于她来说,太寻常了。

郑嬷嬷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她一遍,确定她身上没怎么样了,她先松口气,随后脸色一变,就怒目瞪向冉青和问婵。

这两丫头,她们不知道姑娘的身子啊!竟然还真就任由姑娘耍性子跑出来!

冉青问婵瑟缩了下。

程嫤渔抓住她的手,“嬷嬷,不关她们的事。”

郑嬷嬷:……

她无奈,“好好,不关,不关。”

“我们先下山,回去嬷嬷就给你炖驱寒的药。”

这一场雨飘下来,姑娘的身体还不定怎么难受呢。

程嫤渔心不在焉地应她。

她接过冉青已经给她撑开的油纸伞,率先走进了雨里。

郑嬷嬷赶紧跟上去。

一路下山,风雨渐渐加大,纵使嬷嬷和冉青几个百般在程嫤渔周围护着,最后走到回温泉庄子的路上时,她的手臂和小腿处还是淋湿了不少。

程嫤渔心口有些闷,她看着这周围的场景,觉得她或许真的是在回光返照。

不然她现在怎么觉得这么无关痛痒呢。

总有种下一刻就会有人敲锣打鼓将她接走,告诉她该喝孟婆汤的感觉。

她又看了看霍阎,他啊……她死得时候他有没有去看过她一回?

收回眼神,她跨进宅子高高的门槛里,腰下的衣裳现在已经湿了一半,纤细的腰身在衬托下更加不盈一握,她收了油纸伞,就这样满身湿得往主院去。

一回到房里,周遭就是围过来的一群人,一个个愁得好像下一刻她就会闭过气去一样。

程嫤渔有点嫌她们烦,她躺进了被窝里,要她们都出去。

模模糊糊中房间里好像人来人往,她身上烫得厉害,叫她忍不住踹了被子。

她听到不断有人喊她,她哼唧了一声,随后就埋进了被子里。

之后有人来动她的肩膀,让她平躺着,额上来来回回有人给她敷巾子,身上好像也有人来回在擦拭。

程嫤渔懒得管,任由她们。

一直到有人又进来扰她要她喝药,她实在是觉得烦了,睁眼气呼呼地瞪过去。

郑嬷嬷心疼地摸摸她热地泛红的脸,“姑娘先喝药啊,喝了药就好了。”

程嫤渔心想她都是回光返照,她喝什么药?她喝孟婆汤还差不多。

她懒懒闭上眼。

郑嬷嬷着急啊,“姑娘。”

程嫤渔被她吵得心烦,她疲累地睁眼看她,有些委屈。

她想安生点。

郑嬷嬷被她看得心软,可药不能不喝啊。

她舀一勺递过来,“姑娘,您喝一口。”

程嫤渔更委屈了。

还是要她喝……

“您喝了嬷嬷就出去,成不成?”

程嫤渔还是不想喝,但最后实在拗不过郑嬷嬷,喝了半天终于将药喝完了。

之后她耳边终于安静,她模模糊糊又睡下。身子骨发软,浑身也没力气,这喝得一点不像药,更像是泡了无患子的苦水,没有丁点用。

脑中昏昏沉沉的,一直到夜深,到别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她才终于再次醒了过来。

她看了看黑得看不见五指的帐顶,恍神了好一会儿。

脑袋还是泛沉,身上也谈不上爽利,她怏怏地躺着。不太清明地想,别人都说死前看得东西像是走马灯一样,可她看得这些,怎么走得这样慢呢,到现在还没见到她祖母和父亲他们。

她撑起身子,踩下床往屋外去。

脚步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院子里守夜的人在打瞌睡,她看了看她们,继续往外走。

才下过雨的路面积了水,有些地方灯笼照不到,她不小心踩了几脚,鞋面被积上了污泥。

雨夜后的凉风一阵阵吹过,铺在背后的青丝被吹得飞舞,她随意捋了捋,继续往父亲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去。

两边离得不算太远,但也不算近,走近时她已经有些累了,身上也觉得有些冷了。

她坐在一处小道上的石头上喘气。

额上好像重得厉害,还有些晕。她依旧没放在心上,歇好后继续往前走,她想见见父亲,去见阿娘和祖父前,她想再看看父亲。

脑袋冷得晕乎乎的,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路过小西苑了,她头上已经昏沉的厉害,眼前一阵阵都在晃,前面是一处四级往下的石阶,远处照过来的烛光太稀薄,她昏沉中将四级石阶看成三级,在才到第三级时,下意识把前面当成平地迈过去。

猝不及防,脚步踩空,她身形歪下去,一下子坐倒在地。

脚腕上传来清晰可辨的一声骨头响声,程嫤渔额上瞬间疼得冒冷汗,眼前更加犯晕,还犯起恶心。

她疼得惊呼了声,眼中冒起疼出来的泪水,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无意识地抱着崴了的左脚,茫然想做些什么缓解疼痛。

但脚上太疼了,因为发热而有些红的脸现在变成发白。

其实她应该是不怕疼得,生息将逝时她已经饱尝了那些病痛,按理来说现在的疼她也该不怕得,就像下午在亭子里那样,现在的这点病痛比起落入寒潭之后,实在不怎么样。

可脚上崴过的痛太陌生了,陌生的叫她一时受不了。

她忍不住小声唤人,“嬷嬷。”

“嬷嬷!”

眼睛里不知不觉又含上了泪,她晕着脑袋茫然看着四周的漆黑。

没有人。

她终于有些怕了。

一直觉得无关痛痒的她,在此时脚腕上清晰尖锐的痛感下,终于觉得有些怕了。

她红着眼睛,正想声音拔高些,将值夜的人唤醒,突然,看见旁边小西苑的圆拱门里走出来一个人,来人站在那先是分辨了下,在确定这边是真的有人后,才跨开长腿过来。

他走得有些快,靠近时能清晰听见他略显厚重的鼻息,程嫤渔泪水涟涟的抬眼,后怕藏在眼中,忍着鼻头的酸意看着蹲下来的他。

霍阎盯着她的泪眼看,眼睛里一片漆黑。

“我疼。”

“嗯。”一声沉厚的声音从喉头发出,他颈上还覆着刚刚练武后的薄汗,此时滑过凸起的喉结,落入之前被他扯得有些松的衣领中。

他平了平因为练拳而有些起伏的胸膛,在半蹲下的动作中也依然笔挺的腰背此时总算弯了弯,他低头看向她抱着的那只脚,说:“扭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