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听她这话,好像全然不经意似的,却全都说在最关键的点上,字字句句像鞭子抽在他心头。他全身都僵硬着,似乎是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紧紧缠在这梳妆台边,面色惊恐,语调慌乱:
“我……我没有写什么信,我只是画眉……”
顾影带着笑,瞥她一眼:“紧张什么?我就看看。”
秀英完全想不出法子来阻拦。
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影读着信,那方才还像粉桃儿一样的脸上,笑容在慢慢消失,眉目间渐渐拢起冰霜。
等她从信上抬起眼来,眼神就又像昨晚似的阴鸷了。
秀英心里慌得很,脱口而出:
“官人!这不是我写的!”
可是他明白,顾影不会相信的。
他眉间墨迹已干,盘中带着酒香的墨汁却还没干,眉笔现在就搭在墨盘的沿上呢!妆奁盒子开着,已被他翻动过的痕迹实在很明显。而他的手里,此时此刻,就握着信中提到的那支玉簪!
但他若不开口,便更像默认。
所以,尽管知道没什么用,他还在试着解释:
“官人,你看这信,并不是我的笔迹呀,纸上还有折痕。若果然是我写的,此时也应该是刚刚写成,哪还来得及折起?官人你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这东西从何而来,我也是刚刚拿到、刚刚看到,我……”
顾影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回道:“那怎么慌成这样子?”
秀英面色又是一僵。
这一桌子铺排,加上她眼中的无声指责,让他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三两句对话之间,一直在拼命强调和撇清自己……这态度不言而喻。
他竟然把这事,认下了。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顾影勾起嘴角,眼底却毫无笑意,好像很勉强,“我们已经是妻夫了,看在李家许婚的恩情份上,我怎么会不知好歹呢?”
秀英又悔又急,走近一步,望着她的双眼,努力解释:“官人你别这么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嘘——别慌。”顾影伸出手指,柔嫩的指腹轻轻点上秀英的嘴唇,只是一触便轻巧弹开,用一副了然的神情面对秀英,不紧不慢地道:“我是真的信你,也是真的感恩。你急什么?”
秀英一时百口莫辩。
看她的神色之间,似乎早就有了定论,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解释,认定这桩婚事就是桩接盘的陷阱。
其实,不止是她会这样想。换了谁来到这个房间,看了这个情形,稍加推断,都会得出这个结论的。
一支玉簪,一封信,就这么小小两件东西,竟能做成一桩死局。事关他自己的、李家的、顾氏外祖家的,这一大群人的名誉,让他怎么能不急!
可是他越急,看在别人眼里,只怕越脱不开关系。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秀英心里安慰自己,“相信官人自有决断,相信清者自清。实在不行,王家和我家都有高堂坐镇,一定不会污蔑了我的清白……”
尽管完全没有良心,但顾影可不缺乏欣赏美人的意兴。秀英此时心中大乱,脸颊布满羞耻的绯红,悄悄咬着嘴唇犯难的模样,在她眼里看着,心神也微微激荡起水波。
这可比昨晚婚礼时的妆容,还要漂亮几分。
若不是想要再施压力,将他的颜面踩到底,她此时就该再复习一番昨晚的功课,好教人“温故而知新”。
子曰,不亦乐乎?
趁他慌乱,顾影继续带动节奏:
“你说……你是‘才得到’这东西?那你人都没有出屋,能从哪里得到?”
“这个柜子!”秀英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走过去,拉开柜子给她看,“就在这里,两件衣裳中间。我拿起衣裳,它就落下来了。”
顾影不说话,只是稍稍倾斜了一下身子。
秀英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她这才开口,漫不经心地:“哦,那这边离妆台还挺远的。”
“我……又犯错了……”秀英微微闭上眼睛,想。
他在妆台旁边,笔墨之前,被她捉贼捉赃,却说东西是从柜子里掉出来的。
谁信?
顾影却又在加码:“郎君,要不然咱们回来再论?这会不早了,我也得梳起头来了。穿件和你搭配的新衣裳,先去拜堂上二老,敬了茶,她们还会给你发红包的哦。”
她也把手伸到柜子里,翻了两下衣物,忽然轻笑一声,又抽出手来:“瞧瞧,这一早起来,又是写信,又不是写信的,我倒给弄糊涂了。这柜子里可都是你的衣裳,我的柜子,在旁边。”
说完这些,才把自己的柜子拉开,若无其事地拿出一套新衣,转到衣架后边穿戴去了。
秀英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心中更是懊恼:“她说的对啊!从我的柜子掉出来的书信,若说不是我的,怎么能解释得通!更何况那信中,特意提起授受之事,还夹着我的玉簪!”
顾影却像是听到了他心声似的,又从衣架后缓缓转出来:“说起来,这根玉簪也真是漂亮,不愧是你的陪嫁。郎君,咱们要妻夫感情深,总该有个信物不是?你就把它送给我,可好?”
秀英情知授人以柄,但躲不过去,只能把碧玉簪双手呈上。顾影看了看,却不去接,而是直接坐在了妆台前:
“劳烦郎君与我盘发,再顺手帮我戴上吧。”
事已至此,秀英只得垂下眼睛,低声答应。
“是……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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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影收拾停当,在出门之前,专门把那封信放在自己袖中。秀英怀着秘密随时会被她戳破的不安,紧随其后,却生怕多说多措,再不敢解释什么。
一路之上,他的眼光不离那玉簪晃动的绿色影子。看上一眼,心中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持续着刺痛折磨。
“公子,你是不是还在害羞呀?脸红得很。”春香在一边小声笑道。
“春香,”顾影停下脚步,却不回头,“我们家这花园,石子嵌得挺浅的,特别容易松动。你可扶好了公子,别让他跌了跤。”
“哎!”
春香不明就里,果然伸手扶住秀英。
秀英温言应答:“多谢官人关切。其实我一向步子都稳,绝没有行差踏错的,还请官人放心。”
顾影轻声一笑:“我的郎君,家教甚好。”
秀英却身子一颤,低声道:“官人取笑了。”
“哪里?都是真心话。”
顾影淡淡丢下这句,便再次迈步往前走了。
春香简直摸不着头脑。
这两人亲热地聊着天,气氛却冷冷的。他在旁边听着,好像都是该说的,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望向秀英:“公子……”
秀英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像是在嘱咐春香,却也是在告诫自己:
“无事。看着路,慢慢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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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家正堂,二老都已在座上等待,笑吟吟地望着一对璧人走进门来见礼敬茶。
秀英在家也常晨昏问安,总在父亲身边待着,习惯去做这些。即使今天心神不宁,手中端茶倒水也是稳稳当当的。
陆氏笑不拢嘴,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塞给秀英,欢欢喜喜地嘱咐:“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勿要多礼!”
“多谢公公。”
即使陆氏再热情,毕竟是才见了一面的陌生人,秀英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付出信赖。他又微笑着行礼答谢,才将红包交给春香收着。
陆氏笑道:“来,坐到公爹身边来。”
秀英守着礼节,谢罪告座。
陆氏忙道:“哎哟,勿要客气!女婿大郎侬不晓得,我老头子老早就想要养个贴心儿郎哉!如今女婿大郎你来我家,好个标致模样,有才有貌,有道有理,老头子欢喜煞哉!”
王家玉林,李家秀英,都是独生子。
这桩婚事,让王家多了个一口人,可对李家来说,却像是一盆清水泼出了门,自此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秀英怔怔地想着:“从今往后,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成日在爹爹身边陪伴了。不知道他在家可安好么?可冷清么?”
陆氏虽性子诙谐直爽,却不是个粗心人。抬眼一看秀英的神色,便知道大概缘由。
“女婿大郎,侬不要伤神哦。安心住下,等伊老婆子回去京城上任,侬小两口就在家和公爹作伴。一晃到你满月回门的日子,侬和侬阿爹又能见到哉!”
秀英点了点头,勉强笑笑。
却在此时,顾影忽然提起:“说到满月,我这里倒有一桩事情,怕是等不到满月再办,正想请母亲早些定夺。”
她便将信封拿在手里,递给王夫人:“母亲,请看此物。”
又向陆氏道:“爹爹,您把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吧。”
说完,转头看着秀英。
这俊秀的郎君,眼中带着几分恳求的神情,却又抿着嘴,忍着到嘴边的话,硬是不敢说出来。
果然,很漂亮。
他这颗心啊,干净,纯洁,通透,最好把握的。
那她就更要,捏紧一些。
她眼睛望着秀英,口中却叫小厮:“春香,你也出去,把门窗都关好。要谈事情,可不能透风。”
秀英把眼睛垂了下去。
顾影一句句意有所指,好像是对别人安排,实际上却都是对他说的。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只能低着头,攥起膝盖上的布料,手指发颤。
门窗合上,木料撞击的响动在他心里敲打,如洪钟震颤,让他惶惶不能自处。周围的光慢慢暗了下来,他强自镇定地站起身,走到了顾影身边,眼望着王夫人已经读完了信,抬起了头。
“郎君,你放心好了,大人一定会为我们做主的。”顾影轻声细语地说着,把手伸了过来。
五根手指,细腻又寒凉的触感,似冰水流过秀英的手背筋络,撑开他的指缝,顺着就滑了进去,然后亲密无间地扣紧。还借着衣袖的遮挡,轻轻晃了晃。
秀英已经六神无主。
顾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完全不合常理。他没有办法评断下一步该是什么样,也做不出预期,只得任由她带动自己,走向未知的恐惧之中。
他的手指被这样撑开,又被不断地挤压着。顾影用力不大,但给他的感觉,像是公堂上的刑罚。那十指被拶,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没有尝过,却觉得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以最绝望的心情,等待一场最残酷的审判。
作者有话要说:“难道看我失魂落魄,你竟然心动”
——虽然这首歌翻唱属于侵权,但是这句真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