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我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虚空中,无情仙的声音带着点怨气。
顾影大声吼了回去:“我就是觉得不值!你再把我扔回去一百次,一千次,李秀英他这个人,这些事,都特别特别不值!”
“啧啧,吵死了。不行,这个脾气不对路。”
无情仙这么说着,顾影就觉得,像是烦渴的旅人见到了水源,饮了一口阴凉处的山泉水。从头脑到脏腑,缓缓流过一线清明凉爽,再向四肢蔓延开来,化解了烦乱的心绪。
好舒服啊。
虽然这虚无的所在,没有远近高低,她还是缓步踱了一圈,长长舒着气,伸展四肢。
“原来你可以改动我的体质、脾气和性格。”
她还留着之前的记忆。回想的时候,也保留着当时被神思混沌困扰的感觉。
现在好了,她甚至觉察得出,自己的心境更宽了些,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心窍玲珑。
“是的。我说过了,我是神仙,可以对你生杀予夺。”无情仙总是乐于提起这事。
顾影挑起眉来:
“我之前还觉得,生杀什么的都好说。但我是被你抓来的,一无所有,你能从我这里夺走什么呢?如今我明白了,你改变我的性子,我在情境中演戏文,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比如刚才,你赋予我过多的‘鲁莽’,我的表现就太过冲动,甚至让你难以操控。”
无情仙丝毫没有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赞许的态度。
“没错,比起昏聩人,我更喜欢明白人,这样演出来的戏文才更合我的胃口。所以,这次我还给你多加了些‘心机’,你现在应该是更喜欢琢磨因果,推断事理了。”
顾影反问:“但你不怕我的心机,也会揣摩到你的心事?”
“那你倒是用上它,猜猜看啊。”无情仙语调上扬,“譬如刚才那场乱七八糟的,你可知道,我真正想看的又是什么?”
顾影稍一沉吟,边想边说:
“第一次进入情景时,你想保持戏文原样,利用我的手去折磨秀英,逼得他不得已,违心收下凤冠。
“但我用了心思去道歉,得到了他的真心谅解。他的心宽了,便不会再痛苦。你专门为折磨他而建立的情景,也就消散了。
“于是,你另寻了一个可能演出悲剧的情景。
“你故意抽掉了保护着秀英的陆氏,想让李夫人亲手砍死秀英。这样,之后的《送凤冠》就失去了男主角,自然不存在‘原谅’的可能。
“而这件事的源头,是王玉林把李夫人拱起火来,鼓动她亲手斩子的。李秀英真的死了,王玉林才能被定性为人渣。这个局,才算大功告成。
“但是,你没想到,我本来就是戏文的旁观者,心中早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还一向对李秀英充满同情。你赋予我的冲动,并没有让悲剧闹大,反而被我用来救人。
“我的直言,还揭开了李夫人潜藏的心事,道出了秀英心底深处的委屈,这才能再次化解他的怨恨,改变了悲剧的结局。”
无情仙听到这里,忽然发问:“那么,你坚决不肯伤害李秀英,就是因为事先知道了戏文的缘故?”
顾影知道,她想的事情,就算不说出口,心思一转的时候也会被无情仙得知的。于是她态度很坦然,大方承认:“没错,但不完全。”
她甚至反客为主:“无情仙,你这么看重我的品性,怎么也忽略了一件事呢?”
无情仙一愣:“忽略了什么?”
顾影挺了挺脊背,身姿便如修竹般坚韧。她只穿着素白单衣,却和状元袍服在身时相同,一派落落大方。
“我是一个应考的举人,学的是经典文章,受先圣教化,最是看重修身修德。否则,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些宽容、仁和,常在我心,就是我和王玉林最大的区别。
“你不改我的心性便罢,若要改成你想看的样子,也不用加什么冲动鲁莽的,没什么用。
“来,把我的良心挖出去!”
无情仙嗤笑一声。
“好啊。那就——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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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顾影结婚的日子。
各种礼仪折腾一整天了,顾影脸上一直没什么欢喜的神色。除了接亲的时候、拜高堂的时候,冲着亲生母父和岳母岳父笑了笑之外,眉眼之间总是笼着些许阴霾。
“哎哟,敢是少夫人累了吧?”司仪娘子笑呵呵地揽着她的肩摇了摇,“少夫人可要打起精神啦,别看今年只是‘小登科’,到了明年啊,就能大登科!人生喜事从此开头,是见头不见尾!富贵平安花开满地,加官进爵步步高升!”
“好!说得好!”
长辈们都在前厅吃酒席呢,洞房里全是平辈的宾客。在司仪娘子的指挥下,这群少年们乱哄哄地把新娘和新郎往一块推,迫得小两口不得已,只能倒在彼此身上。
若再无意中伸出手去,刚好抱住对方,就又引来一阵欢呼。
新郎虽盖着喜帕,也能看出他一直埋着头,十分害羞的模样。他看不到外边,少了防备,总是吃亏更多些,一次次不自主地歪倒在顾影身上。
轻声惊吓的喘息,在一片喧闹声中,只有顾影听得到。
顾影心中不快,却也明白这出闹剧是少不了的。勉强勾起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任她们推推搡搡。过了一阵,适时开口:
“好了吧?你们再不去前边吃席,菜都要凉了。”
朋友们笑道:“哈哈哈!新娘子这就等不及,要赶人了!”
司仪娘子是为主家服务的,一看这阵仗,心里也明白。笑眯眯地打圆场:“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还是不要再打扰小两口了,就让她们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她说着吉利话儿,送着这群年轻人。
忽然一转头,看到那个媒公站在她身边,有点魂不守舍。
“孙媒公?你还愣着干什么呀?”
孙媒公一惊,随即掩饰地笑了笑:“唉,走神了。”
“累了一天了,也难怪。走,前头吃酒去!”司仪笑着转向小厮春香,“春香,走呀!”
春香略有犹豫:“我……我服侍公子……”
司仪挤眉弄眼,笑道:“这不懂事的小子!你公子如今有少夫人服侍啦,要你作甚!走走走!”
笑着上前扯住他手,一路拉出了门去。
孙媒公跟在最后:“大姐带小郎君先去,我关一下门。”
司仪毫无怀疑:“行嘞!”
孙媒公最后一个出门来,站在门廊上左右看看。
没有人。
前院喧闹的声音,在这里隐隐听得到。
孙媒公弯下身去,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了门扇中间,虚虚掩门,悄悄垫着步子离开了。
顾影听她们几个说出门、关门的,却完全没听到接下来的动静,不知道人究竟走了没,在屋里又枯坐了一会。
四周过于安静,竟然能听到一侧郎君发颤的呼吸声,另一侧红烛火焰跳动的轻响。
真的走了?
她索然无味地站起身来,也不用桌上的秤杆,直接抓起新郎喜帕的两角,将他面前的遮蔽掀开。
俊秀的儿郎,带着意外和忐忑的神情看着她。
顾影勾起嘴角,眼里殊无笑意。
“哦,这就是尚书公子。”
直盯着他半晌,又不阴不晴地道:“我忘了,这喜帕要用秤杆掀开,才叫称心如意。你等我一下。”
新郎脸一红,抿着嘴低下头去,由着她把喜帕又盖了回去。
顾影起身往门口走。
虽然这卧房是在楼上,但是通往走廊的门还是得关一下,免得夜风吹入,屋里寒凉。
她一向是个心事重的人,总容易闷闷不乐。就好比她从床边走向门口那十几步远,中间只是经过一个拐弯而已,脑海中就回想起这桩婚事的一些细节,更不能开心了。
“这世上,凡事都要付出代价,譬如我这婚事。
“想那李尚书,官拜吏部,权势如日中天,可能还有机会做宰辅。这是何等的荣华富贵?那她为什么不和朝中其她有权有势的家族联姻呢?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非要把她家独生子嫁给我?
“据李夫人说,她和我娘自小同窗,之后同年登榜,同朝为官,情谊非比寻常。可是,我娘不过是低阶官员,前程有限,我也就是个没有功名的白丁。她能从我身上讨到什么特别的好处呢?
“不是我的问题,那就是这李家的公子,有问题。
“官媒来我家走礼节的时候说过,此子是顾氏郎君亲手带大,性子淑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也十分在行。于是我想,或许是容貌粗陋,或许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要找个人来兜底,才把他嫁给了我。
“但是,方才我也看了。这李公子,一不残,二不傻,模样可以说得上是百里挑一。这种名门千金,落到我们这中等人家来,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莫不是正因为我娘官阶低,而我还没入朝,正在应考,李夫人才觉得我们家好拿捏吧?
“或许,她要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等我取了仕,她就利用吏部主事之便,把我安排在她能用得上的位置,那时节才会来讨人情。
“嗯,这么想来,还算是合情合理。
“可是,她强塞婚姻给我,束缚了我以后的打算,我也不会真心拥护她的,只见风转舵而已吧。”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自己在写这段的时候,也觉得十分没有良心了(允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