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啊!
林星火三岁被‘寄舍’于望仙洞,到十岁才被师父正式收徒。一直到十八岁成年,修行小有所成。这十五年间,她要做早晚课、学习经义、斋醮、道乐,还要接受师父单独传授本派传承:学医、打坐、练功。忙成这样,她也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证一个不少,大学更是提前直升研究生部。
林星火顺应本心,直接问出了自己的诉求:“能通过考试获得小学毕业证吗?“
下面紧盯台上的韦卜顺”嗤“了一声,嘟囔声大的都能听见:”考啥都不懂,充啥能耐!“
杨伟搏皱皱眉,主动解释:“小学分为初小和高小,一到四年级是初小,五六年级是高小,读到四年级成绩合格授予初小学历,六年级合格者为高小学历。”
合着小学毕业都分两个阶段?其实只要能通过考试得到文凭就行。
常青暗地里烦躁,这个杨伟搏咋回事,你还跟她解释,她是竞争对手!竞争对手就是阶级敌人,不打倒敌人就是主动投降!杨伟搏那体贴博爱的毛病又犯了,他这样的当什么知青代表,他对象崔霞来当都比他有用。
常青还是有些怕林星火,她避开林星火,直接对台下所有人说:“卫生站建的越快对屯子越好,大家越早得到实惠福利。”
“建设卫生站的前提是什么?是屯子里有一位赤脚医生。至于这位赤脚医生是谁,有什么关系!”
“只要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然后成绩合格,那咱们屯就有资格设立卫生站!”
“我们知青是不会治病,可培训不就是教人治病的吗?而且我们有优势,我们有文凭,学习能力强,只要最后通过考试,那就是被承认的赤脚医生!”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保证一定获得资格!”
常青跟演讲似的,抬头挺胸,把□□搁在左胸.前,说得铿锵有声:“我敢向领袖保证!”
下头的社员们议论纷纷,都觉得不能换人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常知青的话没毛病。
但明白人也不少,尤其是老支书,这位常知青混淆重点的能力是不错,可蒙不了他:“能通过考试,就能给人给牲口治病啦?卫生站是好,可没有个真材实料的坐镇,那些好处都是抓瞎!”就算不说看病,就是大家伙最稀罕的‘收草药’一项,就不是那半桶水能干的!就算不会炮制,那也得先收拾一下、分门别类吧,啥也不弄,那鲜药草不得烂喽?上级药房可不是傻子,一次两次不合格,第三次人家以后就不要你这卫生站送来的了,叫社员们白白忙活不说,还可能把人的精神头给扑灭了。
结果人常知青又说话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设立卫生站么?有了卫生站,谁会拦着不叫林同志坐诊吗?到时候请林同志带头,都听她的,不就行了吗。大队贴补的工分工资也给林同志。老支书,这是大家一同得实惠的事啊!”
她说的情真意切:“我们就是急集体所急,才会勇敢站出来承担责任!”
有些人倒真被她带偏了,思量说:“也是哈。”
也是个锤子!
老支书的旱烟杆子敲敲小黑板:“这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派,常知青要欺骗上级单位吗?”
常青一哏,情急之下肘了下杨伟搏。杨伟搏站起来道:“常知青说得其实有道理,先建了卫生站才有后续,赤脚医生经验不足,可以向林同志学习。”
凭啥人家就得教你?而且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他能不知道!赤脚医生根本不是香饽饽,那个培训才是肥肉,这些知青是想把培训当跳板,到时找关系也好耍手段也罢,有那一点可能被分去县医院!这是为了回城才争啊抢啊的。
林星火抬眼,魏奶奶攥了她一把,不叫她开口。
老支书还没说话,魏奶奶先开口了:“大家都知道我孙女嫁去了林场,她跟我说林场最近的小盒子沟前年推荐了一个知青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结果过是过了人却没回去,调到临县中医院去了。小盒子沟支书队长去找公社找县里,希望能再分一个培训的指标,可规定是死的,不能只给他们大队方便,那等着培训的申请已经排到大后年去了。县医院能教的就那几个大夫,还得顾着本职工作,根本忙不过来。“
魏奶奶叹口气:“小盒子沟那三胞胎的事都听说过吧?一包三个都活了多不容易呐,真是千辛万苦才养的壮壮的。去年开春,大娃不知咋地把豆子塞鼻孔里了,咋都弄不出来,还越往里边去了。小孩难受就哭,大娃还老是吸鼻子,家里大人抱着就往林场跑哇。可半路上,豆子进了气管,孩子气管细,生生给憋死了。他家大人哭死过去说早知道豁开鼻子也比没命强,可林场大夫说要真豁了也不保险,才过周岁的娃儿体弱,受伤加上惊吓,高烧也要命。“
“大夫劝慰的话咱们就听听。我孙女说人走了老大夫就叹气,说‘用个勾状器贴着鼻腔绕到豆子后面勾出来就行,千万别用镊子夹’,可这话跟刚没了孩子的人也不能说……事就是这个事,大家都揣摩揣摩。“
魏奶奶是烈属,她说话的涵义指向再明显,知青们也不敢呛呛。
一下子社员们就不干了,还有人冲常青喊:“你安的啥心!”
韦卜顺和肖兰芹才明白常青是在给自己争取回城机会,旁边崔霞同情的看一眼韦卜顺,这傻子又坏又蠢,没救了。
常青脸煞白,她本来想老支书猜到她的算盘,也不好说出来。用猜度定罪的事这位不咸屯的老支书做不出来。
没成想魏奶奶出面,讲了个故事——
但她不认输:“我可以写保证书!保证一定回来!“她也不拉上其他知青了,知青当中就杨伟搏和她学历最高是高中生,但杨伟搏争不过她,她能豁出去杨伟搏不能!
“保证书有啥用!人家单位开了调档函,咱们还能拦的住不成?你这么会哄人,到时候不认那保证书是你写的咋办!”
林星火都有点佩服这位常知青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可以先考初小文凭,再考高小。不让屯子为推荐我被质疑。”如果可以,她还会考初中文凭、高中文凭。
林星火补充:“我也可以写保证书。”
常青白脸上眼珠子赤红:“等你考下来得到啥时候,请林同志为大家着想!”
“你……”林星火只用一句话就掀翻了常青刚才所有的努力:“你有点色弱吧,其实不适合学中医。”样的人学中医,连最简单的舌苔都分辨不了。
她偶然有一次听到那个叫肖兰芹的知青背地里笑话常青“队长被狼吓傻了,人家叫大黄又不是因为毛是黄色的,她说林同志放黄色大狼想咬她”,后来多注意了一些常青的眼神,果然发现她捡果子都不能根据颜色分生熟,但缺什么就越不想承认什么,王大娘说她几次,常青这样好讨巧的人却梗着脖子不吱声。尤其常青说话不自觉有个坏习惯,就是正常的一句话突然会加个颜色的词儿,比如聊天时大家说叶子落光了,可她会说黄叶都落光了,之后意识到之后,又转移话题。
“你!”常青说不出来话了。
林星火指指她又指指自己,“我努力有机会,你……没有。”
“色弱是啥,分不清色?这哪行,单一个拾掇药草就白搭吧?”
“哎唷,了不得!常知青长篇大论,小林同志就说了三句话,把人给干趴下了!”
“是啊,堵死了堵死了。”
倘若社员们几十年后想起这茬来,他们就有个特别贴合的词形容林星火:人狠话不多。
……
林星火干倒了带头的常青,老支书就又站起来添了一把火——一把分割人心之火。
老人家叹气道:“培训名额就这一个,至少几年内就这一个。其实去年这个指标就下来,大队部经过商讨一直没舍得递申请,就怕浪费了。让出了两期培训,所以这次才一报上去就给批了。这期咱们屯一定得参加,错过就没了,结不了业也完蛋,最后一步审核也非常关键——通知上没要求文凭,但领袖说过‘医学教育要改革,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书……高小毕业生学三年就够了、主要在实践中学习提高’的话,确实至少要高小文凭才更合理。这点是我考虑不周呐。“
“所以,我有个提议:做两手准备!”
他的鞋拔子老脸越发严肃,威严的扫过每一个知青:“选送两个候选人参与培训,一个在教室里听,一个在教室外头,两人倒换着来!然后小林同志必须在培训完成前拿到高小文凭,否则就自动失去资格。如果小林同志拿到了文凭,那么两人就比培训的成绩比医术比评语!那么现在举手表决。“
“好!好!”
“同意!”
两边代表都举起了手。
魏春凤合上本子,盖住歪歪扭扭的字,站起身道:“那么,现在我宣布,会议结束。”
常青根本高兴不起来,忙拉住最近的魏春凤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另一个候选人是谁,还没选呐?”
魏春凤看知青们,挣脱她的手:“不是说高小文凭?咱们屯符合条件的娃子不是在读书,就是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在速成班里毕业,你们知青自己推选一个就行,明儿把摁了手印的推选信交到队部办公室。行了,我得忙去了!“
魏春凤不耐烦道:“你们当加个人那么容易!说不得老支书就得挨训,要是人人跟你们似的,公社教室外面的走道都得给人扒烂了!”其实这是有先例的,主要因为名额太稀罕,好不容易等到的名额不能白费了。雪省可能是医疗资源最短缺的地方了,要不这样老仙姑也不会这么被推崇。还有小林,半大个小丫头,孤零零的一个,但就是屯里最找事最难缠的老碎嘴子们那里也没漏过她半个不好的词。
“也别放心的太早。这半年培训是速成的,可考试不是,听说不止最末了考一回,是一轮轮的考,连着三次小考考不过就得受公社通报批评,写进档案里的!你们都好好琢磨琢磨。”要不然老支书能这么慎重?推举工农兵大学生也没这样过。
她走后,知青内部瞬间就内讧了,人人都眼红这机会。韦卜顺还直接说常青:“队长色盲,就不算在里面了吧。”
另一头,老支书转身前瞟见林星火追了过来,他就想往人少的地方走走,跟这孩子商量商量考文凭的事。说到底这事得利的主要是整个屯的人,小林自己是被大家伙沾光的人。现在闹得还给她白添个麻烦,还得再考什么文凭——小林的字他看过,都是能提春联的人!能读能写就行呗,叫这群知青给闹得!
“小林,这种为了文凭加塞考试的,在公社小学还不行,它没这个权利。咱得去县小学考,我听说这种考文凭要求格外严格,那题出的难呐,屯里的初中生都不定能及格——我家妮儿上完了初小就断了学,过两年她明白回来想接着念,想着自己在公社年年拿第一,就自学了高小的书本子到县里去考试。都考糊了,哭着回来的!最坑人的是不是及格了就行,得上八十分人家才给你开具文凭给你入档案。不过你别担心,我有个侄媳妇就在小学当老师,这事啊……诶,咋是你!小林哪?“
老支书背着手边往前踱步边头也不回地跟林星火说话,结果一转脸发现是拿着个破黑板的会计。
会计也不年轻了,但四五十岁饱经风霜的人对比老支书的那张马脸可就显得能入眼多了。所以会计最爱和老支书站一块。
会计瞅着支书拉的更显长的脸丁点儿不怵,笑呵呵的指向放家伙式儿的仓库方向:“追着大壮他们去啦。”
“我说支书哇,让你家小妮跟我学记账、打算盘咋样?你不能看好了红忠当接班人,就瞅不见老搭档的急吧?”红忠是退伍军人,一回来就被这老家伙看好当接班人培养,从记分员到仓库管理员、民兵队……都历练了多少回了!今年轮到秋捕队,和大壮处的好,辅助工作也做的不错,这两个以后搭班孬不了。
老支书哪儿还管会计接班人的事,抛下句:“找你王家二胡子去!”赶忙往仓库去,小林这是咋的啦,咋非要进秋捕队呢。老林子可不是莲花峰那种曾香火鼎盛通了路的地方!
老支书赶到时,正看见林星火抱起一块旧社会留下的石墩子——瘦瘦小小的个小姑娘,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么个实心墩子举过了头顶……
直到林星火把石墩子稳稳当当的放地上,老支书才又会喘气了。
可不知道大壮那二愣子说了句啥,老支书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娃儿,突然四肢并用,‘嗖嗖嗖’的就蹿到旁边树上去了,都快到树顶啦。
老人家张着嘴,从不离手的旱烟杆子吧嗒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KO!
注:“医学教育要改革,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书……高小毕业生学三年就够了、主要在实践中学习提高”,出自1965年8月,领袖召见卫生部部长,提出在农村培训卫生员构想的谈话。
另外,领袖曾说“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整理,提高”,医学速成培训班培训的一直是中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