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火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包袱,狐狸崽把手绢给扒开了,可见小木牌是藏在这里头的,也不知道师祖什么时候偷偷放进去的?
这木牌也看不出什么来,林星火便把木牌放进个小荷包里塞在枕头下。
按面额大小整理好自己这九十多元的巨额财产,林星火把钱包塞进炕柜深处,她想自己大约也用不着什么钱:村里和山上差不多,也是以物易物的。
才这样想,林星火就忽然发现屋里找不着能看时间的钟表,茫然四顾,唯有窗外中天明月昭示着时候不早了。
还是得想法子买块能看时间的表呐!林星火忽然觉悟:她买不起!不免悻悻一叹,真穷哇!
狐狸崽们不懂人心被自己扎的滋味,挤挤挨挨的蹭过来撒娇。林星火抱起三狐中的老大、眼睛上长了圈白色绒毛的那只,板脸吓狐:“再闹就把你卖了换表!”
老大压根不怕,伸长脖子蹭脸颊,这一动就把藏在颈毛毛里的铜铃铛露了出来。林星火放下它,拨了拨那铃铛,仍旧有点纳闷明明能看见里面的铜丸,可怎么拨弄都没声音呢?难道是年岁太久都锈住了?
小狐狸们脖子上各挂了一个,打眼看去就是指肚大小的寻常铜铃,花纹做工还比不上屯里大青骡的那个呢。师祖先前还神神秘秘的说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传承,只等有缘人——当时是,师祖一边大谈特谈传承重要,一边利索地用皮绳把‘传承’往狐狸崽儿的毛脖子上挂。
行,传承就传承吧,大约是祖师的猫曾经戴过的。等狐狸崽们长大回归野外时,她把铃铛摘下来就是,保证让祖师爷的铃铛能传给下一只毛茸茸。
睡着前,林星火鬼使神差把装着小木牌的荷包掏出来挂自己脖子里,和崽儿们达成了一致。
*** ***
“咯!咯咯喔!咯——”天还未亮,屯里的公鸡们就唱声嘹亮。
林星火捏捏眉心,披衣起身,心说魏奶奶家的公鸡突地没声了,别是黄鼠狼之类的野兽溜进来了吧?
点燃煤油灯,打开堂屋门,林星火就看见门口竟然蹲着只半人多高的大狗,嘴里还叼着只兔子。
——这是师祖和老支书说过的“知恩图报”的大黄狗?
此时林星火忽有所感,绕过大狗几步走到院子当间儿,举目朝西南方眺望:西斜的月辉交织晨光,远山朦胧,如浓墨铺就;而群峰环抱之处,有白雾弥弥,好似水墨画心脏处突兀地抹去一块——
不咸观不见了。
静立中庭,林星火莫名有些恍惚,只觉己身好似浮萍,悠悠荡荡,不知归处。
不过短短十日,她竟已把不咸观当成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的锚点。如今锚点隐去,林星火一时失了沉静,心中暗潮汹涌,难辨滋味。
……
“小林!闺女!你咋没声了?是不是黄皮子摸进来啦?”魏奶奶一面连声问,一面系领口盘扣,颠着小脚紧着往出走:“你别怕,先进屋去,我吓跑它!”
老太太刚踏出门槛,就忽然呆住了,稍顷,声音陡然压得又轻又缓:”丫头,你慢慢地往后退,别转身,别跑,别害怕!退到柴房里,把门闩上!“
林星火不明就里,依言后退两步。大黄狗正看着她,见她往外走,扭身衔起兔子就跟上来。
魏奶奶可急了,回身抄起堂屋的油灯往狗身上扔,一下子又捞过门边墙上挂着的锣,“锵锵锵”地敲起来:“打狼啦!打狼啦,有狼进屯啦!”
大黄冲着魏奶奶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警告声。
魏奶奶敏捷的不像话,用身子抵上门,留下大腿宽的缝吸引狼的注意:“丫头!快跑!”
不咸屯各家的敞院都没围墙,矮矮的栅栏连成一片篱笆寨。铜锣声一响,不一时就跑出来好些个衣衫不整的社员,有拿叉的、拿铁锹、拿柴刀……“是魏奶奶家!是狼!”
“狼下山啦!能看清有几只吗?”
“各家老娘们抵住门看好娃子!有狼下山!”
大黄扭头对着凶神恶煞向它冲来的乡亲们咆哮,远处还传来“嗷呜”“嗷呜”地应和声。
大家伙心里一沉,最坏的事发生了,真是狼群进村了!
“三人结成一组,先把狼引出魏奶奶家!”生产队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冲在最前头,死死盯着狼的眼睛。
大黄回身把林星火护在身后,越发的伏地弓背,龇出尖牙——
冲突一触即发,林星火顾不上别的了,沉声大喝:“大黄!”
“大黄!”
大黄咆哮声低了三度,但那双泛绿的狼目始终未离开有敌意的人们。
天知道知恩图报大黄狗怎么就变成了狼!上辈子林星火也没见过活的狼呐。
“大黄,趴下!”林星火只好学着记忆里便宜弟弟训他那头杜宾的样子,“趴下!”那对弟妹还曾放狗恫吓过她,不过林星火当时已“修得气感”,轻轻松松就仗着身手喝退了杜宾。
但如今的小道姑只是个昨儿多走了些山路,今天便觉双.腿酸痛难受的小点心。
幸亏师祖的信誉没塌,这叫大黄的狼真就踌躇着趴下了。
住在村头,风风火火骑驴而来的老支书傻眼了:“大黄?”
就着微亮天光,大家伙儿细瞧趴着的大黄,扛着铁锤的大队长黄大壮啧啧:“好家伙,这大体格子,得是头狼吧?”不愧是老仙姑,在她老人家跟前,头狼也得像狗似的听话!看这样子,小仙姑是得了真传了。
老支书瞪了他一眼,向大伙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
男人们哪有不爱大型犬的,尤其见这狼还挺听话,它嘴边那只兔子是要送给小仙姑的吧?大家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
魏奶奶一拍大腿:“哎唷,赖我!这就是老仙姑座下的大黄呐,真威风!”
老支书鞋拔子脸耷拉的更长了,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没好气地大吼:“一个个心里没二两数!不冷呐?都给我回家去!顺道叫你们媳妇儿也家去!”
汉子们这才瞅见后面老娘们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打着火把就要上来了。
“走!家去!”王胡子喊住自家婆娘,打量她手里那根着着火的树杈子,气道:“天爷!就这么个小枝子,能唬退啥啊?你说你出来干啥!”别的大嫂子小婶子手里那火把也不大像样,可总比自家这个靠谱,“还不如在家看闺女来,咱家彩锻没吓着吧……”
“闺女闺女,你就知道你闺女!你咋不看老娘是舍着命来帮你的!嫌树杈子,那粗棍子一时半会能点着吗?”
旁边有人大笑:“二嫂子拿根树杈子就不错了,我家这个把门帘子缠上当火把了……哎哟哟,你这是蘸了多少煤油?败家老娘们!”
这厢,被惊醒的狐狸崽们好容易爬过门槛,飞快的捣腾着小短腿,一溜烟钻进铁灰色大狼柔软的肚皮底下去了。大黄也不撵它们,任由小狐狸取暖。
季秋时节,晨风寒凉,林星火打了个喷嚏,是彻底不怕这头“大黄”了。
“咱们俩闯了大祸了!搅了半屯子好觉!”林星火试探着撸了把狼头,指向南山:“快带着别的狼回山上去吧,以后可别来了!”
大黄用吻部把兔子往林星火脚边推推,就是不起身。
它赖着不走,林星火只得把它暂时撵到柴房里去,让三个狐狸崽看着。她自己洗了手,利落的帮魏奶奶做起早饭来。
小狐狸们早就饿了,林星火在放盐之前盛出来一钵兔肉粥。小家伙们吃的狼吞虎咽。踟蹰了下,林星火给大黄也分了半钵肉粥。好在那兔子够肥,煮了满满一大锅肉粥,够给方才来帮忙的乡亲们每家分一碗。
大黄吃完了粥,伸长脖子“嗷呜嗷呜”嚎了一嗓子,这才晃着粗大的尾巴施施然朝狼群应声处走了。
吃罢早饭,老支书带着两个后生赶着骡车来了,车上码着三大一小四个麻袋:“两麻袋红薯,一麻袋粗粮,一小口袋细粮。先前老道姑跟屯里说好了的,这次换药,她那里送六成,剩下四成给你。”实际上四成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次运过来忒扎眼。老支书人老透彻,大庭广众送这一趟只是表明人家小林自己有口粮,够吃!
这时,魏奶奶家院子里有不少大婶子大娘们,部分知青也在这儿凑热闹。
这是因为天亮之后,就有社员发现莲花峰被雾遮住了,有老仙姑大发神通,来看林星火的人就更多了。
“老仙姑是真本事真气魄!比往年提前半月封山,叫金家窑的那些人后悔去吧!“金家窑公社和下头几个村还都没换到药呢——别说什么县城有医院的傻话,他们这地界儿,一进农历十月,那大雪就不知道啥时候下下来了,到时厚雪能埋人。还往县里去?那不叫治病正经得叫找死。
大家伙都围着魏奶奶和林星火说话,好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家还慈爱的摩挲林星火,传授经验:“光有口粮还不成,菜啊果子啊都得囤起来,冬里才舒坦。”“只怕你魏奶奶没晒多少干菜,我家多,我叫家里的皮猴子拿两篓子过来。”“西山坳的柿子挂霜了,你柱子叔最会摘柿子了!”“……”
林星火这会儿倒没太窘迫,她发觉自己只要认真聆听就好,老人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能说的很高兴。
人群外,常青直勾勾的看那些粮食。她是做梦都想吃一口白馍馍。可她干活不行,赚的那点工分只有多换红薯玉米才够吃,家里也指望不上。
想了想,常青问杨伟搏:“这一麻袋得有二百斤吧?林同志能吃的了这么多粮食?”
杨伟搏瞅了她一眼,没吭声。
崔霞把杨伟搏拉走,白眼一翻:“各人的口粮个人吃,你管人家吃得完吃不完。这么热心,咋不问问肖兰芹分的那点口粮够吃不?你咋不把你吃不完的分她一些,也省的她家里大老远寄粮票来了!“
杨伟搏反手握住崔霞的手:“走吧。”
崔霞兀自不平:“就她精!别人就都是傻子啦?煽风点火站干岸,挑唆人出头替她去分别人的粮,填她自己的仓,末了她干干净净还要做个好人哩!”
常青梗了梗,眼角瞟见那俩人手牵手走了,心里暗骂:“不要脸!搞破鞋!”
偏偏这会韦卜顺和肖兰芹都不在。肖兰芹是又犯了资本主义小姐病,在屋里躲懒;韦卜顺则因为抠痘感染了,整张脸这里肿一块那里红一块的,跟癞·□□似的,正想办法补救呢。
没法子,常青只得自己站出来,笑着问林星火:“林同志已经确定留在不咸屯了吗?公社批复的这么快呐。听说林同志是京市人,留在这里,按性质来说,得算知青吧?”
“咱们知青院挺宽敞的,东屋只住了我们五个女知青,大家都是积极分子、热心友爱,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正好大家能共同进步。“知青队长特别和善,欢迎林星火加入进步青年的行列。
常青抚抚头发,眼眶动情地微微泛红,对林星火真挚的说:”听说林同志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很能体会这种感受,其实像咱们知青们,个个都是远离亲人来接受乡亲们的再教育——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咱们知青就是你的亲密战友,是比亲姐妹更亲的无产阶级家人!“
林星火愣了下,随即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直到把那点泛红看褪了才指指现在居住的西屋:“我的行李多,知青院放不下。”
常青不信,她昨天明明看见林星火就带了那点东西!装啥相呢,又是个虚荣肤浅的人:这样的人只要用大道理框住她,再说些好话,不怕笼络不住。
常青的信心大涨。
其实若不是为了粮食,为了老支书和大队长的另眼相看,为了那更长久的利益,就常青本心来说她才懒得拉拢这种落后份子呢!在常青看来,林星火就属于该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比肖兰芹那资本主义做派还令人不齿呢。
在她小时候,常青的奶奶是筒子楼一霸,骂架的话一套套的。奶奶的话里,旧社会那还俗的尼姑道婆就跟从良的妓.女没啥两样,都是下贱人!这话虽然早不敢说了,可观念已经刻她骨子里了。
常青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林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