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萝一行人越过凉州境,终于在大年初六赶到了凉州城。
凉州位于要塞,北境三洲,济州,皆要过凉州才可往京城而去,还在年中,街上也还带着喜气,不时有孩童唱着歌谣跑过去。
“三月三,望苍山,满山莲花为谁开,
六月六,见苍山,莲花不见赤水畔,
九月九,登苍山,金光遍地无人在,
十月十,东风来,凤凰泣血坠鹿台,
千江水,满江海,轻舟已至太平来!”
柿柿听着,问道:“姑娘,这是在唱什么?听着也不像贺新年的童谣。”
“在唱……多年前嘉国与金国的一场战事。”
那一场战事,金国踏过赤水河畔,一路南下屠戮北境三洲,直奔凉州城,三十州府比不得一个凉州卫,说的是凉州的地理位置,苍山位于凉州与北境三洲交接,东西横向,金国要想南下,只此一条路。
祁云萝未曾得见当年战事,却也听人说过当年何等惨烈,满朝无人可用,裴老侯爷带病上阵逼退金兵,却赔上了长平公主。
太平何来?
以一国公主之躯换得的太平,不过七年,凤凰玉碎醴城鹿台,连尸骨都未曾得见。
所幸十年前出了个许轻舟,两国平和了十年。
而如今,这首童谣又响起,不安的这场风已经吹到了凉州。
北境有异动。
相比祁云萝的心烦意乱,王老将军这边就稳的多。
“你们说这巧不巧,刚好赶上林阙这小子曾孙满月酒,想当初,他母亲为了他的婚事愁的不行,这如今,也是儿孙满堂,可见呀,急,是没有用的。”
王夫人点头应和着。
王骁淡淡道:“走前老侯爷催小侯爷时,您可不是这样说的。”
“裴家三代单传,这怎么能比嘛,你看小侯爷多喜欢孩子,便是对小辈脸色都好很多,早点成家有个孩子,老侯爷说不得也就愿意回京城了,他如今,也不比年轻的时候了,也就比我强点。”
人越是老,越是不服输。
马车外,又跑过一群孩子。
“瞧瞧,这些孩子多可爱。”
“侯爷他……”王夫人担心问道。
王老将军不在意地摆摆手:“会没事的,已不是二十多年前了,如今嘉国北有许轻舟,南有齐牧,东有方迁,朝中还有魏含章,项黎,不会无人可用的,况且,这凉州城如今是林阙镇守,且放心去喝满月酒吧。”
马车最后直接停在了林府门口,多年故友未见,林阙已等了许久。
王老将军一下马车便看见了,上一次见面时,两人还都意气风发,如今二人皆是鹤发鸡皮。
“王将军让我好等啊。”
“哪里敢让刺史大人等我呀……”
两人一见面就寒暄起来。
祁云萝也下了马车走了过来,王老将军一一介绍,认识后就携了他们往林府里走去。
“后日才是曾孙满月呢,你们在凉州也玩两天,若非你去京城是治病,我非得把你拦下来不可。”
“哈哈哈,就留到满月后走。”
“喝两杯?”
王老将军带着笑,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夫:“如今可喝不得了,大夫看着呢。”
林阙抱拳向大夫表歉意:“酒喝不得了,茶可喝得吧,我刚从太守那得来的茶,咱们两个老匹夫也学学文人品一品?”
“走!”
两位老人说走就走,丝毫没管祁云萝和王家夫妇。
这方两人前脚一走,后脚林家长孙媳孙氏就来了。
“是我招待不周,让客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
她一出现,祁云萝就觉得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孙氏见祁云萝打量着她,笑道:“妹妹想必不记得了,我哥哥是祁老先生的学生,如今也在凉州。”
王骁笑道:“祁老先生这门生满天下,认识的不认识的,哪儿都能遇见熟人。”
孙氏不解其意,祁云萝一一解释了,孙氏笑道:“别的倒不知道,可济州的读书人,便是没在白鹿书院读书,也是听过祁老先生的。”
济州原是没有这样大的书院,多数人家皆有家塾或也没这么成规成矩,于是,当祁家的白鹿书院兴起时,文人多少有耳闻,或看戏,看诚挚拜学,至如今,已是济州闻名。
“光顾着说话了,夫人路途辛苦,不如先歇歇,府中已安置妥当,若是夫人还需要什么便和我说。”
“麻烦你了。”
寒暄过后,祁云萝一个人坐在屋中,一天天开始回想。
前世她回京时,因着出发早,并未被困在济州的大雪里,正月底,她就到了京城,三月三,是她和祁云茵的及笄礼,她的正宾是平阳郡主,五月初五,她与林端的婚约正式定了下来,双方换了生辰贴,写了文书。
八月……
是了,八月,镇北大将军战死沙场……
祁云萝放下心来,那是八月的事情,那么裴煜此行,应是没有什么事的。
她还是有机会报恩的。
如此一想,倒也不怕了。
***
北境,城楼。
裴煜迎着风背手而立,远方天色与地面相交一线。
嘉国与金国相安十年,这忽起的摩擦总是让人觉得诡异,还有,前不久失踪的许江陵,整个北境大营里都是许家的人,两方交阵,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是为何失踪的。
有鬼。
许轻舟提了两壶酒靠在城墙边:“喝酒吗?”
裴煜头也不回:“你再不出发,就真的要抗旨了。”
许轻舟充耳不闻,又问了一遍:“喝酒吗?”
裴煜还是不回头。
许轻舟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掀了酒坛的盖子喝了起来。
“圣旨不是说,让你护送我回京吗?你都不走,我怎么走?”
“圣旨上说的是,我督办此事,许将军不会连字都不认识了吧?”
“有何区别,不都是你?”
裴煜回头望去,许轻舟靠坐在城墙边,残阳落在他眼中如血一般红,喝了酒的他更显几分野性。
他是天生的将者。
见裴煜回头,他提起手边另一壶酒,裴煜接了过去。
“你留在这里也找不到许江陵,还是回去吧,把伤养好,再回来。”
值守的将士都离的远,听不见二人说话,但两人依旧将声音压低。
“小侯爷的手段雷厉风行,如今怎么学起骗人来?”
裴煜,皇帝的亲侄子,又是天子近臣,王公贵族,诸侯臣子,谁见了他都要思索三分才敢说话,可许轻舟却不在意。
他们都怕死,可他不怕。
他见过太多死亡。
别人的,敌人的,族人的,也不差自己的。
他猛灌了一口酒,道了句:“别太相信我的人。”下了城楼。
裴煜自然知道。
许轻舟写给皇帝的密信,他一个字没看到,却也猜了个七八分。
镇北将军便是受了伤,也会在北境养伤,何须回京养伤。
除非,他已镇不了北了,北境这次异动,许轻舟这次受伤,只怕不止有金国的人,还有内鬼。
狼子野心!
裴煜猛地将酒坛砸地!
若是北境安稳,太子与六皇子之争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强过东风,但他们把注意打到了北境,平和十年,一朝起火。他们都已忘了昔年之难,均以为是个将领就可抗金,许家一人重伤,一人失踪,无人能用,朝中,又敢派谁来,才能保证不是中了内鬼的下怀。
他走不了。
残阳已落,无边黑夜袭来。
过三旬,天边乍亮,战鼓响起,裴煜前往城楼,便见城楼下金军列阵。
为首的金军将领叫嚣着让许轻舟出来应战,裴煜冷脸瞧着,一言不发。
金军久喊无人理会,便攻起了城,云梯一排排架了上来,嘉国士兵也早有准备,落石一排排丢下,金军久攻不下,收了兵。
但为首的人却不打算走,他紧盯着城楼上的黑衣人,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嚷道:
“裴小侯爷,长平公主的尸骨还在我们金国,你不如下来和我打一场,若是你赢了,便把公主遗骸还与你们……”
“裴煜你是不是男人,打都不敢与我们打……”
“裴煜,孬/种……哈哈哈哈……”
笑声肆无忌惮。
裴煜无所动。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下面挑衅的金军,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的姑姑,长平公主,以何种心情苟/活着,最终以那样壮烈的方式死去。
他没见过这个姑姑,祖父和父亲也甚少说起,只是偶尔,从祖父和父亲溃不成军的言辞中,能窥得几分姑姑的存在。
城楼下的金军似乎骂累了,又似乎只是来放放风,未过多久,便退了兵。
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自许轻舟年前那战受伤,金军时常会来闹这样一番。
他们在等北境士兵懈怠,然后找时机攻之。
北境士兵自然也知道,自许江陵失踪后,北境士兵便只守不攻。
但渐渐地,北境三洲有不同的声音传了出来。
有传言说,许轻舟早在年前那战便身受重伤,已不治身亡了。
起初,只是偶尔的人说。
由于他们再也没见过许轻舟出站,更笃定了此论。
民心浮动,慢慢也影响到了军中。
北境驻守的士兵,多是北境三洲,凉州和济州的百姓,自十年前许轻舟平定,他便如神一般,立在边境百姓心中。
再没有人能比他们体会到和平的珍贵。
若是往日,许轻舟定会寻时机逼得金军不敢滋扰,可如今,金国频频挑衅,嘉国却并不开城门,只守不攻,甚至城楼上都见不到许轻舟的人。
每一件事,都印证了传言。
许轻舟,死了。
裴煜听着士兵禀报消息,沉了沉眸子。
大军攻占期间,最忌人心浮动。
还真是,一步一步算计好的。
这日正月十五,元宵节,天刚放亮,金军就又立在城楼下叫嚣。
但这次,明显不同往日。
城楼下的金军至少有三万人。
而嘉国因着连日的流言,士兵已有些军心涣散。
金国号角响起,嘉国战鼓一敲,真正的战事,开始了。
云梯接连而上,金军士兵不知受了什么鼓舞,红起眼就往城楼上冲,血肉之躯似是不怕疼一般,直上了城楼。
城楼上,金国士兵凶悍无比,一人能抵嘉国两人,嘉国士兵拼力抵挡。
而城楼下,城门也要被撞破了,城门一破,以金国士兵之力,必定是片甲不留,昔年北境人的血染红了赤水河,如今,像要旧事重演了。
吴玮看着情势不好,抱拳道:“侯爷,许将军不在,金军只怕如入无人之境,下官去帮忙!”
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站在城楼上看着将士们一一死去而不作为。
裴煜没拦。
他看着不远处金国源城的方向,快了。
而这时,
“轰——”的一声,北城门破了,金军长驱直入。
乌压压的一片,伴随着金军士兵的喊声,吓得百姓纷纷四散逃走。
为首的拓跋宏一甩马鞭,直奔向城内,他与嘉国内鬼做的这桩买卖,就要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进了城,拓跋宏调转马头,一眼便看见裴煜。
他站在十丈城楼上,俯视着他,神色淡漠,像极了跳楼的长平公主,冷漠却又高傲。
拓跋宏勾起嘴角,没了许轻舟,你裴煜又能如何,不过一毛头小子。
他高喊:“裴煜,你若是来求我,我留你个全/尸,本将军心情好了,说不准就把公主的遗骸与你的放一起,听说你从未见过公主,想见吗?”
“想见吗?”
裴煜只觉得好笑。
拓跋宏不明白裴煜怎么笑的出来,刚想开口,便感受到了不同的气味,那是来自狼的本性,嗜血。
远处,有人黑色盔甲,于匆匆人群中,单骑逆行。
马蹄声清脆而响亮,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耳边。
他听到嘉国的士兵在喊:“许将军!是许轻舟许将军!”
不会的!
拓跋宏不敢相信,嘉国的密信称,许轻舟已然回京,这北境是他金国的,是他拓跋宏的!
冰冷寒光闪过眼前,拓跋宏只看见自己惊恐的眼神,来人的声音却云淡风轻:
“我替小侯爷回答吧,你先去见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