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是无边的夜,长久的夜,不见半点星光。
祁云萝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
她想,她应是死了的,那冰冷地,锋利地,飞快的兵刃的的确确割破了她的脖子,她看到了鲜血喷薄而出,感受到了身体不受她控制而倒地。
还有那句:
可惜。
可惜什么呢?
祁云萝也不知道,她这一生,没有什么可惜的。
一点烛光自黑夜中亮起,照亮了祁云萝的眼睛。
像是冥冥夜色中的引路灯,祁云萝向那盏烛灯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她走出了黑暗,模模糊糊能看到东西。
远处有钟声响起,还有大和尚的祝祷,祁云萝听的迷迷糊糊,只觉得头晕。
她看到了两个人,一个身着白衣,看不清模样,祁云萝却觉得十分眼熟,另一位,身着玄衣,给人十分疏离的感觉,祁云萝并不认识。
白衣人取过香,朝着灵位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对玄衣人道:“世方谢过景明。”
世方,那是林端的字。
林端,当朝太傅的次孙,世人评价,君子高洁,温润如玉,满京城中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样好的人,是她的夫君。
也难怪她觉得熟悉。
她死去的那个夜晚,林家遭陷害,抄家圣旨到林家时,祁云萝还一无所知。
林端却早有准备。
他将休书给她,告知官兵她已不是林家妇,便不在抄家之列。
以休妻换/妻子出九族,原本没有这样的事,可她是祁三姑娘,为首的官兵不得不多考虑了一番。
谁人不知,昔日祁云萝的养父,也就是她的五叔,曾机缘巧合救了平阳郡主,只要关乎祁云萝,她都会相帮。
她与林端的这场婚事,也是平阳郡主亲自说和的。
所以林端这样笃定,郡主必会保她一命。
官兵看在平阳郡主的面上,没有为难她,放了她出府。
祁云萝跑出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官兵手中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庭院,像是茫茫夜色中挖出一个洞。
林端置身火海,火舌已静在咫尺,就要吞噬掉他,但他却依旧露出温和的笑:“去吧,回家吧。”
祁云萝拜了一礼,谢他救命之恩。
踏出林府大门时,天边已有微光,幸好她还记得回祁府的路。
她自出生时被送往济州祁家大房寄养,待到近十五岁时才回到京城,济州偏远,但民风淳朴,虽临近疆界,却十分太平,她的养父母五夫人柳然和五叔祁佑轩教她读书明理,教她如何掌府中中馈,却唯独没有教她如何融入自己的家,她回到祁家二房的这三年时光,远不如在济州自在。
但她已经不能回到济州了,五夫人柳然已病逝,五叔祁佑轩也已出家云游,她的身份太过尴尬,自是没有理由能回去了。
这样一步一步走着,终是走了回来。
京城的平临巷住着的皆是贵人,皇家贵族,郡主县主,祁家二房就在平临巷尾,三进的宅子,虽不见得多大,却更添幽静,这是平阳郡主赠予祁家二房的。
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和,没人开门,仿佛这是一座空宅,唯有飞檐翘角的铜铃随着风偶尔一响,像是在回应她。
这样敲着不知道多久,她想到了她刚回到京城的那天,天边祥云渐出,烟紫的云彩变换着形状,朝霞长映,多么好看。
门内依旧无动静。
她好像又一次被家人放弃了,只是这次,她想问问缘由。
她走到了祁家后门,两扇门依旧关闭。
淡淡桂花香飘出,祁云萝顺着檐角,依稀可见黄色花蕊点缀在青色砖瓦中。
后院不似前院那么冰冷,祁云萝能闻到花香,闻到石榴子的甜香,还有,柴火的气味。
“三姑娘可算是走了。”那是一位嬷嬷,穿着粗衣布服,手中还剥着豆子。
“可别乱说话了,真正的三姑娘还在吴枝阁里呢,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小心你的差事。”
“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年老妇人叹了一口气,“之前老爷夫人一直藏着,现在林家出了事,便可以顺理成章不认了,可怜三姑娘到如今也不知道她是假的姑娘。”
一个身材娇小的丫鬟说道:“便让她是真正的三姑娘,主家怕也是不敢收她回府的,林家犯了这样大的罪,幸亏是发现的早,圣上英明,并没有牵连祁家,不然今日怕是你我也躲不过去。”
“是呀是呀,听说方才,官兵便抄了林府……那场面……”
她正要说什么,院内有人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怎么都在闲着,五姑娘的燕窝好了吗?”是一位年轻姑娘,梳着高高的发髻,上身着粉色夹袄,下身是月白长裙,那是祁家二夫人的贴身丫鬟,青竹。
“好了好了,我们正准备送过去呢,怎么麻烦青竹姑娘亲自跑这一趟,可是二夫人有何吩咐?”
青竹走至灶台前,揭开盖子,燕窝晶莹剔透:“二夫人吩咐话来,从今往后,嫁进林家那位姑娘便不要再提了,免得五姑娘不高兴,你们,要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是。”三人低头应和着。
青竹正将燕窝盅往食盒放去,装好后,道:“今日尚只有我一人听见,倒也没有什么,若是五姑娘听到了气着了,便不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三人说道:“谢青竹姑娘提点。”
三人目送着青竹走远,才又絮絮叨叨起来:“瞧瞧,那林家的三姑娘下了狱,这府里的三姑娘就成了五姑娘,姐姐倒成了妹妹。”
年轻女使却笑道:“总是要给真的三姑娘一个身份,总不能将四姑娘换成五姑娘吧,满京城,谁人不知道四姑娘是个药罐子。”似是觉得这样编排主子不好,她便转了话,“不过那三姑娘确实是可怜,少小的时候被送出去,回来了却又遭遇这样的灾祸。”
“哪里就可怜了,她享受了不属于她的富贵人生,现如今,只是还了回去。”
“……”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她想问的缘由。
这么大的京城,却无她的容身之处。
祁云萝重回林府,她方才离开的地方,现在又回来。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却最终停住,有冰凉的利器透过血肉,刺破了她的喉咙,她发不出声,重重倒在地上,她想捂住脖子,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
有人压低声音:“差点让这个小娘子跑了!”
“快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人摸索她的身体,从她怀里带出一封信。
蒙面人将信展开,“是封休书。”
“烧了吧。”
黑暗中有人拿出火折子,纸笺被火光映染,那是林端的绝笔。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只是,她没能如他所愿。
火光一点点消失,烟灰跌落在地上,然后被风吹散。
“好了,可以交差了。”
窸窣的声音短暂一瞬,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就像他们来时,无人知道。
她好像听见蛐蛐的鸣叫,风的呼声,还感受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流失,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过往记忆层层堆砌,然后慢慢消散在眼前。
如今,她已是死了。
眼前两人还在。
玄衣人推辞道:“谢从何来,你我相识二十年,只向我求过这一件事,我也没能做到。”
林端的手拂上牌位,字迹慢慢清晰起来,祁云萝也能看到了,上面写着:
云萝之灵位。
友,林世方立。
她和林端成亲不过三月,见少离多,相敬如宾,他尊重她,却对她并无任何感情。
如今,她被休,自然入不了林家宗祠。
既不是祁家三姑娘,便也不能冠祁姓。
去姓留名,以友相称,再合适不过。
“这样就很好,到底是我牵连了她,我若早些告诉她,她并非真的三姑娘,或许还能早做准备,而不是如今只得一盏长明灯,连去处都没有。”
玄衣男子道:“我给济州去了信,祁家大房已派人来京城领她的尸骨,”似是为了安林端的心,他解释:“她自小在济州长大,跟大房回济州,也是愿意的吧。”
林端作揖谢道:“多谢。”林端看着玄衣男子,他们二人,少年情谊,鲜有人知,如今再见,却是最后一面,可眼下已无唏嘘的时机了,他道:“此去凉州,已是无缘再见,朝中局势不明,你要小心。”
“我会的。”
“保重。”
“保重。”
林端渐行渐远,祁云萝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又重归黑暗。
祁云萝想着,人死了,是要入轮回的吧。
那她,为什么还不入轮回呢?
耳边渐渐有声音响起,从开始的小声啜泣,慢慢地,变成了嚎啕大哭。
是哪里的声音?
祁云萝努力地找寻着声音来源,随着哭声渐大,方才还黑暗模糊不清的世界,现在已全部清晰起来。
入目是低垂的纱幔,层层叠叠,扑鼻而来满是闺阁少女的清香,前面摆着绘了桃花面的屏风,透过朦朦胧胧的屏风,依稀能见再前面是一张檀木小几,上面放着一个秘色瓷瓶,插着的树枝已是枯的连叶子都没有了。
好熟悉,祁云萝挣扎着就要起来,外间的侍女听到动静急忙过来。
“三姑娘,你可算醒了。”女孩子说着就要哭出来。
祁云萝怔住,这是……她的侍女,柿柿。
柿柿带着哭腔:“三姑娘,五老爷那边闹起来了,王嬷嬷说,五老爷拦着不让夫人下葬,老太爷发了好大的火……”
小姑娘虽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楚,祁云萝有些不敢置信,她这是……还在济州?
她急忙下床,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外跑,一打开房门,就看见满园的白幡,随风摆动。
柳嬷嬷从院外而来,就见祁云萝一身素衣,赤着脚站在院中发着呆。
她忙道:“柿柿和如意呢,怎么都不看着点姑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祁云萝身后提着鞋的柿柿。
柳嬷嬷急忙拉着祁云萝进屋,扶着祁云萝坐下,弯下身给祁云萝穿鞋。
祁云萝慢慢开口:“嬷嬷,五叔他闹着不让下葬吗?”
“是呀,老太爷和大爷正在劝着呢,姑娘别怕,总是要让夫人入土为安的。”
“今年……是景和二十三年吗?”祁云萝迟疑问道。
柳嬷嬷穿好了鞋,又从一旁拿了披风给祁云萝盖上:“姑娘这是怎么了,今儿就是景和二十三,再过半年,姑娘就要及笄了。”
景和二十三,她的五叔母柳然因病离世,五叔祁佑轩也在夫人丧事七日后留信出家云游。之后,京城祁家二房派人接她回去,说是平阳郡主给她求了门好亲事,提前接她回去教导规矩。
京城的三年,他们并不短缺她什么,四妹妹祁云茵有的她都有,但她,总感觉,她是个客人。
而现在,是景和二十三年。
这年,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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