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马,出了城。
往西又走了几里路,才到雁山。
山脚下竖着块石头,形状大小未加雕琢,很是简陋,只是上头刻着的“雁山派”三字,却铁画银钩,别具气韵。
大约,便出自这位秦掌门之手。
站在山脚下,苏缈抬头远眺。
山有些高,不过半妖眼睛好,可见白墙灰瓦在葱葱绿色之下半隐半露。
大门前有一株青松,郁郁挺拔。
她当即皱起了眉头——妖类最不喜的便是松树。
松,是妖在人界唯一的克星。
气味刺鼻不说,若被松针扎了,不仅痛,伤口还久久不能痊愈。
这雁山门口种着松树也就罢了,整个山上也栽了不少呢。
半妖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如同上刑。
苏缈打了个寒颤,因这青松,也因这山间的春寒。
玬珠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些树真不好闻。”
她是只大妖,松树于她而言便只是有些刺鼻。
苏缈硬着头皮拾级而上。
山间台阶是取石板随意搭的,大小不一,厚薄不同,也难以确保平整。
取的石料也不见得好,有些已断裂了,有的则长满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脚。
于是,和难闻的松树味道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子穷酸味儿。
玬珠倒是挺喜欢这里。
“人界灵气稀薄,这山却是个好地方。虽十分比不得妖界,但已算得上灵力充沛啦。”
苏缈也感觉到了。
这雁山除了有令妖难受的松树,还有令妖喜欢的灵气。
作为半妖,虽不能像妖一样将灵力转化为妖力,但在灵力充沛的地方呆着,就像是饱食饱睡过,浑身精力饱满。
若忍了松树,在此处修行习武,倒是正好。
苏缈在城里的时候,已详细打听过雁山派的情况。
据说,好些年前,雁山常有妖出没,世人都道这座山风水不好。
八年前,秦少和想开山立派,可囊中羞涩,觅不到好地盘。
只有这座雁山,地好,还不贵。于是,他就捡了这块没人要的山头。
起初,苏缈还纳闷儿为何妖族青睐这里,走到这山上才知道原因。
竟是因为灵气。
不过,自打秦少和在这里开山立派,妖族却都不来了。
原因其实也不复杂,除了因他栽种了许多松树,还有一点——
苏缈和妖斗了这么多年,再清楚不过,妖族其实畏战得很。
因怕死在人界而无法入轮回,每逢掐架,妖族但见势头不对一准儿开溜。
怕死。
雁山派虽是个小门派,可到底住的是习武之人,妖族自然不想自找麻烦。
又因雁山不过是个落脚点,并非必争之地,妖族自然成了退走的一方。
不得不说,雁山虽穷,但富有骨气,敢跟妖斗这么些年。
“苏姐姐,我觉得我们这些礼带得都不够实际。”
玬珠突然感叹道。
“那依你说,带什么实际?”
“咱捐一条路,一条笔直的石砌山道。大气,好走,倍儿有面子!别说你拜他了,到时候他得拜你吧!”
苏缈颠颠自己的荷包,觉得甚是有道理。
有钱,可以任性任性。
一行人脚步缓慢地走到半山腰,玬珠突然“呀”了一声。
苏缈回头,恰见一只白色蝴蝶从林中穿出,翩翩跹跹飞至玬珠耳边。
呼吸之间,苏缈嗅到了很轻微的妖气。
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蝴蝶。
玬珠听那蝴蝶耳语了片刻,眼睛里渐渐亮起了星星。
蝴蝶传完了消息,便如云烟散入空中。
“我的好姐妹也来人界了,我得马上去接她!”
玬珠飞快道,把手里的东西往某人手上一塞。
“阿青你拿着,姐姐我先走了!”
阿青被迫拎着火腿:“???”
苏缈了然:“你去吧。”
玬珠很不好意思,解释道:“沁儿头次出界,我怕她跟我一样遇到什么危险。我快去快回,耽搁不到一天的。”
苏缈:“我知道的,你也小心。”
玬珠点点头,当即化为原形。
洁白的灵狐飞驰而去,在身后留下一抹残影,很快就消失在山道上。
苏缈收回眼神,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男人。
他白衣翩跹,手里提着被玬珠塞过来的火腿,下颌紧紧绷着。
很有一种……天上仙人下河摸鱼的荒唐感。
“辛苦你了。”苏缈赶紧说道。
他不悦的皱起眉,终于没有恶劣地把东西丢出去。
两人提着东西继续上山。
半妖眼力很好,苏缈抬头,远远已能看清雁山山门。
红漆大门半旧,上有一对黄铜辅首,高高的匾额上写着“雁山派”二字,一如山脚石块上的字一般遒劲。
只是门上挂着蛛网,不止一张,却显出几分寂寞味道。
苏缈专心打量着那上头的风景,忽而脚步放慢,嘴角抿了起来。
几乎就在一瞬间,她的额头冒起一层冷汗。
忽然,苏缈竟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居然倒进一侧山沟,带动一连串枝干断裂的脆响。
林间鸟群被惊飞,翅膀拍击的乱响久久回荡在山间。
山道上清风徐来,只余一道白衣提着火腿站在那里。
这石板太滑,苏缈她栽下山去了?
男人往她掉落的地方瞧了眼,长眉微微的一挑。
眼底几分玩味。
苏缈是故意摔下去的。
这路虽然难走,哪怕用油浇过,她也绝不会犯如此可笑的错误。
盖因顽疾发作,她必须想办法隐藏自己的弱点。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滚下山后,趁着还有几分力气,苏缈忙将自己藏进灌木丛里。
剧痛袭上胸口,像一记闷锤砸下,痛得她喘不上气。
她瞬间面如纸色。
很快,苏缈就眼前发暗。本就被林木阻挡了天光的山沟,像是遁入了黑夜。
而黑夜,总是隐藏着许多危险。
她处境不妙,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薄雪化开,山里什么都湿漉漉的。泥土与枯叶粘在她的身上,还有松针扎进她的肉里,她却丝毫顾不得这些。
她必须躲藏、拖延,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有这样的弱点。
若是玬珠在这里,苏缈会少几分担忧。可偏偏玬珠刚走,留下的这个身份不明,敌我难说。
他若是寻着方位找过来……
苏缈想要往更隐秘的地方躲,腿脚却使不上力气。
浑身的疼痛像虚空中伸出的利爪,要把她撕裂、捏碎。又像是游走在身体里的一根锥子,刺得哪里都痛。
苏缈无法完全地形容这种痛,就连一呼一吸,都像是锯子来回地磨。
“咔——”她的手抠进泥地,掌心挤碎细枝。
苏缈从来都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怪病,为何得怪病的会是她。
从前是没有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便有了。
那些年孤身在外漂泊的时候,她会算着时间,差不多快发作了便躲去某个无人的角落,安静地熬过去。
这一次,她以为还有个五日左右才会发作。却没有想到,间隔的时间又缩短了!
苏缈握了只剑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捏着三只飞刀。
可不管是哪只手,都颤抖得使不上力。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距离痛楚的结束至少还有两个时辰。
渐渐的,苏缈开始发晕,无法准确的掐算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它不紧不慢,既轻又稳。
听起来,像是阿青的步调。
近了……
他没有道理不寻过来。
飞刀破空之音骤响,短暂渗人,接着却是三声闷响。
扎进了树身。
不是苏缈准头不够,她苦练这些日,岂会还是六中三的水准。
是他侧身的速度着实够快!只微微一晃,便将飞刀悉数躲开。
苏缈怕他于己不利,只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强忍剧痛,向他刺出一剑。
锋利剑尖擦着肩头而过。他只是稍稍侧身,便躲开了。
苏缈用尽全力,却两击未中,终于也脱了力。
她再次被疼痛支配了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如果这个人要她的命……
如果这个人图她的剑……
如果……
不论是哪种如果,她都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力。
一双白靴停留在她面前,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难得的主动开了口。
“怕我杀你,还是怕秘密被我知道?”
大概都有,但苏缈不乐意回答。她讨厌被人拿捏,亦耻于摇尾乞求。
她抬起头,想看这人是以何种表情与她说话。可额头淌下来的冷汗,糊住了她的眼睛。
白衣委地,他蹲了下来,朝她伸出修长的五指。
他的动作不快不慢,却不是扶她。只将五指收拢,把她的手腕扣在掌心。
苏缈惊了一跳,用力想要抽回,却发现手像被枷锁扣死了一般,如何也抽不动。
她咬紧牙:“那你是想杀我,还是想要挟我!”
他扣着苏缈的脉,眉眼微垂,并不搭理她的质问。
片刻的静默后,他先是眉心一蹙,继而眼底划过一抹“原来如此”的光。
又过了片刻,对方松开了她的手腕,轻轻拔去扎在她手上的松针。
再然后,起了身。
苏缈抬起头,奋力撑起来,却见他已转身走开。
白色衣摆没过脚背,拂过潮湿的泥土与软烂的枯叶,离她越来越远。
又一阵的剧痛,如惊涛骇浪拍打而来。她的清醒只维持了片刻,便又陷入了浑浑噩噩中……
白衣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端端地站在那里,眉心许久都未展开。
林间穿过不安的风。
“荒唐之余,还有荒唐,呵……”
他轻声自语着。
话里的情绪,宛如薄纱一般的月光,铺撒在清风徐来的湖面。
静谧之中,跌宕着一股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