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老村长一口浓痰,照儿子脸上吐去。
黄贵一偏头,躲开了。他不服地撇了撇嘴:“爹你别骂了,也不怕气死自己。”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叫你不要去惹季家,你偏要去惹……他瘸是瘸了,可也不是你惹得起的!”
老村长气得直拍床板,边骂边咳,咳得像要断了气。
黄贵耷拉着个脑袋,却不是个认错的表情:“做都做了……”
“你几个哥哥咋就这么短命啊……老黄家交到你手上要是败了,我……我无颜去见祖宗啊!”
老村长老泪纵横,哀嚎起来。
“爹你生气也没用啊,现在我们黄家再不想办法,那群外姓要骑咱头上拉屎了!”
老村长头晕眼花,越发感觉命不久矣:“你可闭嘴吧……你想气死我!”
黄贵也气:“刚二叔家的来说,他们分牛肉不分姓黄的。这什么意思,这是不服我们黄家了,是想等您一蹬腿儿,就把季老头推选成村长?”
“我蹬腿儿?”老村长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我……老子蹬死你个兔崽子先!”
黄贵看着他爹挣扎,还是一脸不服:“爹,你骂我顶啥用啊。季老头本来就会拉拢人心,现在半路又杀出个厉害的徒孙。爹!您要是想有脸去见祖宗,别光顾着骂我,好歹想想办法。”
老头停止了挣扎,狠狠瞪了眼他这蠢儿子,唉……
愣是不想再看第二眼,干脆闭上了眼。
可,他也没否认儿子的话。
季家不垮,他确实死了也放心不下。
……
苏缈和师父结缘,就是因为尧光。
起初,老季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见她一个小姑娘抱着把绝世好剑,便想了各种办法企图把剑骗到手。
后来一道经了些风雨,熟了,他也就不好意思骗了。再后来,索性收了苏缈为徒,教她一些剑招。
那些年,师徒俩闯荡江湖,好不快哉。
几年后,老季发现她竟然是只半妖,郁闷得大醉一场。
酒醒过后,竟也没说什么,以前怎样,此后还是怎样。
可以说,尧光身上不仅流淌着父爱,也铭刻着师徒之情。
这剑,她是一定要夺回来的。
苏缈现在用的是骨剑。
骨剑怎么来的,苏缈没有细说,老季又怎会猜不到。
他抬起干皱的手,遮住上半张脸,良久没有出声。
苏缈端碗喝了口茶,茶香纯粹,想是老季亲手种的。
她平淡地笑笑:“烈火真金,疾风劲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一会儿,老季才把手放下来。
他昏黄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是愤恨,是心疼,是遗憾,也是坚毅……就像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现他厉害的徒儿,居然身有顽疾,多年以来备受折磨。
当时的感觉,与此刻的一般无二。
虽说烈火真金,疾风劲草,可凭什么这么多的苦,都一股脑堆叠到他的乖徒儿身上。
两把骨剑放在桌上,老季粗糙的手抚摸过去,像怕摸疼了,飞快又缩回去。
“双剑还没有名字,请师父赐名。”
老季花白的眉毛皱起来,老眼虽然昏黄了,但凝视着那两把剑的目光却如炬光亮。
剑是好剑。
它怎么能不是呢。
苍老的手抖了一下,拿起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苏缈豁然一笑,伸手:“玬珠,匕首。”
玬珠:“哦!”又一次把匕首奉上。
老季缓缓深吸了口气,一手握住苏缈递过来的匕首,一手拾起桌上的骨剑。
黑色的刀尖落在森白的骨剑上,沙沙的摩擦声,在沉寂中经久地响着。
风从门缝吹进来,烛火跳跃,墙上的影子安安静静。
想当年,师父武得一手好剑,也写得一手好字。
“冲霄”。
“扶摇”。
四字遒劲老道。
老季轻轻吹走粉末,端详了双剑片刻,才将它们捧到苏缈手上。
“此去提衡霄汉上,鹏抟鲲运更论程。①坚毅如你,必会越来越好。”
苏缈把剑抱进怀里,眸中闪烁着光:“师父不想我留下来么?”
老季把脸一板:“我有我的桥过,你有你的路走……记住,不要为了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
苏缈点点头。
师父教导的是,她万不该为了温源,而停留在长佑寨。
刻字许久,灯盏里的油已耗尽了,屋里的光线又变得说明不明,说暗不暗。
她收剑入鞘,却问:“可师父,却为师娘停留了下来呢?”
老季往油灯里舀了一勺油,火光又明亮起来,照亮他眼尾的皱纹:“不,你师娘,就是我的路。”
他顿了一顿,笑着又补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拐了个弯儿。”
话音刚落,只听得后厨锅盖搁下发出的轻响。不一会儿,师娘掀开帘子,端着热腾腾的蒸菜出来了。
“来来来,尝尝师娘的手艺!”
老季那脸瞬间堆起笑,一瘸一拐地上去接陶碗,耸着鼻子闻:“要菜够香,还得是多放油!”
师娘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还没上桌呢,个老东西就抓了吃!”
秀儿端着菜,也跟着出来了。
一见到好吃的,玬珠眼睛就亮了,笑嘻嘻地上去搭手。
师娘做了一桌子菜,卖相普通,但味儿极香。
很有家的味道。
也许,师父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有个家。若不然又何必收下她,七八年间相伴着走江湖。
饭桌上说好了,老季留苏缈过年,元宵过了该去哪儿去哪儿。家里没那么多米,可没办法多养三口人。
房间,自然也没多余的。
是夜,苏缈、玬珠还有秀儿挤一间,阿青跟冬娃挤一间。
夜半三更,冷风吹过,山间林木沙沙乱响。
苏缈却在这个时候,歇了又起。
“你果然在外头。”
她捧着剩下的半坛酒,跳上粗壮的树枝。
白衣笼罩在月光里,显得十分素净。
“太吵。”男人微抬下眼皮,说。
确实,隔了个房间都觉得震耳朵,冬娃年纪轻轻鼾声不小啊。
苏缈表示理解,但她也知道,除了吵,还有脏,这里的环境叫这个挑剔的男人难以忍受。
师娘的饭菜做得扑鼻香,在座吃得心满意足,他却一口未动,默不作声地坐到石榴树下去了。
亏得知道他难伺候,提前介绍过他脑子残缺,不然定要扫了大家的兴。
苏缈原想解释,不是脏,是东西用旧了,看起来脏而已。想想,又作罢了,只从身上掏出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镇上买的油饼。你再这么挑下去,早晚饿死。”
他迟疑了下,接过去,又迟疑了第二下,才咬了一小口。
这还挑剔?
啧,苏缈看他是真的想要成仙。
她饮来口酒,问出一个问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男人依然是慢了一会儿,才答:“没有名字。”
从“不知道”变成“忘记了”,又从“忘记了”,干脆变成“没有”。
苏缈听得都想笑:“你这敷衍的工夫,还真是炉火纯青。”
他细嚼慢咽:“当真没有。”
“你爹娘没给你起?”
“没有爹娘。”
几句对话下来,苏缈觉得跟这人交流,简直难于上天。
他冷冷淡淡的,那说话的模样,竟不像唬人,倒像是很认真地在回答。
也罢,真真假假地就这么处着吧。
“那,我以后真叫你‘阿青’了?”
“嗯。”
“阿青啊?”
“……嗯?”
“我们来玩个小游戏。”
他看过来,眸光清澈:“什么游戏?”
“交换秘密的游戏。”
“好。”答应的倒是很干脆。
苏缈想了想,说:“我这只半妖,如今也有一百零八岁了。”
他也想了想:“鸡蛋和油饼,我都不喜欢。”
“……”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但苏缈认为,这也是最废的一句。
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一抽,她失笑:“我并不想知道你口味的秘密……行,你倒是说清楚,你喜欢吃什么?”
“那是下一个秘密。”
她为何突然喜欢当冤大头?
苏缈斜睨了他一眼,见那油饼只被咬了一小块:“那还是饿死你吧。”
她一口闷了剩余的酒,又觉得心头怎么都不痛快。
这人凭那一首曲子,就想把她吊得死死……
“下一个秘密——我虽允许你跟着,但若发现你目的不纯,必定对你不客气。”
今夜的风,较往日阴寒。而她突然沉下去的口吻,比这阵风,更加的寒。
“咔嚓——”枯枝被踩碎的细响,乘着风吹进苏缈的耳朵。
她勾了一半的嘴角倏地垂下,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寂静的村道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大群人影。
风送来的不止是声音,也把酒味送到苏缈鼻下。
那一大群人连个火把都没有打,却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将季家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像是提前安排过的。
人影攒动,拴在牛棚的马儿蹄子乱踩,变得不安。
苏缈眉心一皱,粗略一数,黄家来了十几号壮丁。
“快点!把酒倒了!”
“烧死姓季的,咱啥麻烦都没了。”
“给这帮外姓树个榜样,看哪个还敢跟我们黄家对着干!”
他们把酒倒在院子周围,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酒香。
一点亮光燃起,是黄贵率先吹燃了火折子。紧接着,另有三人也吹亮了火折子。
只要把酒引燃,火焰滔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姓季的!
苏缈的手迅速摸到腰间刀囊。
“嗖——”
火折子被震落地上,黄贵愣了一下,才感觉到手臂的剧痛。
“啊——”
一把小飞刀扎在他的手腕子上,刀尖穿透骨头,从另一侧露出带血的尖头。
黄贵的惨叫惊飞群鸟,与另外两人的痛叫此起彼伏。
夜晚的幽静被打破了。
糟了,六中三,还有一个点火人位置刁钻,她的飞刀没能扎到。仅在眨眼之间,引火的火折子已被抛向木屋,飞出一道拱形……
也是在眨眼之间,某个东西击打在火折子上,又将它砸了回去。
苏缈惊了眼睛。
细瞧,竟是油饼!
她匆匆回头,见阿青正弹去指腹的碎渣,那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清冷无波。
“我也一样。”
若你目的不纯,也一样不会对你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① 宋·陈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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