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柚。”
“……沈柚。”
“……嗯,我在。”
沈柚不知道季朱槿想说什么,她眨巴眨巴眼,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按住后脑,乖乖压在胸口的位置。
风扬起季朱槿的衣摆,他背对着天台,把她牢牢嵌在怀里。
沈柚并不矮,但是她在少年怀中,一点风都察觉不到。
亲吻何时结束?
她什么都不知道,大脑糊的一团糟。
——这是初吻,但或许并不算一个愉快的体验。
比起亲吻,更像是缓慢的撕咬吞噬。
她舔了舔唇,一点欢喜悄悄踊上。
……好开心,嘿嘿。
“松手。”须臾的沉默,头顶的少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东西,轻敲了下她的手腕。
沈柚:“……”还没开心多久呢。
“不。”沈柚坚定拒绝,死死抱着季朱槿。
她想要咬着唇营造从鼻尖发出的冷笑,可是忘了下唇有伤,于是本来预计的气愤质问便成了痛呼:“嘶——”
季朱槿:“……”
他的下巴压在少女头顶,须臾放松过后,慢慢轻抚女孩脊背,如安抚一只惊恐嗲毛的猫,又像是在低低说服自己:“沈柚。”
他又叫了她的名字。
沈柚几乎快被迷的晕头转向。
但在临阵倒伐前,她还是狠狠咬了咬舌尖,带着被疼痛激起的清醒,高冷道:“——怎么?”
季朱槿平平笑了一声。
他道:“你便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仍压着女孩毛茸茸的脑袋,沈柚的脸紧紧贴在他胸腔的位置,抱着他的腰,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形单骨薄——
他的骨头甚至烙得她肉疼。
沈柚张了张唇,却忽然升起一股怯意。
季朱槿垂眸,目光落在少女白嫩嫩的脸蛋上,她浓密的睫毛抖着。
他觉得有些有趣,想起刚刚的触感,又觉得有些可口。
——鲜嫩又甘甜。
如果一点点把她吞掉,从肉乎乎的耳垂,或者白嫩的能掐出水的指尖……
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然而现在那截嫩生生的和藕似得指尖还搭在他腰腹上。
沈柚闷闷道:“噢。”
没说想,也没说不想。
——真是个惯会装糊涂的大聪明。
季朱槿几乎想笑,只是手指却不自觉缩紧。
“那我告诉你吧。”
季朱槿说。
他准备慢慢把那点难看的、丑陋不堪的东西揭开给沈柚。
把这个世界血淋淋的真相摆给她看。
……把这些他自己都不愿看见的东西给她看。
这么多丑陋作呕到让他都觉得恶心的东西,让她知道了。
她会害怕、惊恐、然后厌恶的看着他吗?
一想到那个可能,想到怀里的人会用那种视线看着他……
哪怕只是一个未知的可能。
季朱槿也陡然生起一股躁郁,他看着那截雪白柔软的颈子,指尖微动。
不如就这么杀了她。
然而那只手最终还是落到了女孩的脸侧。
他揉着沈柚耳垂,轻轻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逃跑。”
沈柚摇头。
不详的意味几乎淹没她整颗心。
她提心吊胆的,听见季朱槿淡的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像是在嘲讽什么,又像是……有点舍不得?
“你见过……那些玩家了吧。”
季朱槿环住她,轻巧化解了她死命维持的姿势,把沈柚转了个身,直面这座空寂的死城。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里很恐怖、让人痛苦、没有希望……”
“——这是一处早该被毁的死寂之城。”
“对不对?”
沈柚睁大眼睛。
这个地方很高,她第一次站在这里,却能看见整座城市的轮廓。
在血雾中若隐若现,缓缓蠕动。
她怔怔然。
什么“你们”、“玩家”……
她一个词也听不懂。
本该听不懂,可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透明的游戏面板。
【系统:欢迎进入《无尽噩梦》……】
丢失的数据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沈柚开始发抖。
她掐着手心,拼命止住自己的颤抖,因为她想听下去。
她想知道季朱槿到底要说什么。
她看见在扭曲蠕动的城市里挣扎着、痛苦着、怨恨着的无数面孔。
身后冰凉的手指亲密贴上她的脸颊,揉搓着她的耳垂。
沈柚颤抖着,听清了它们的哀怨哭嚎。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那么爱你,没有拒绝过你的任何要求啊,你怎么忍心把你的妈妈砍成这样……”
“我为了这个家任劳任怨,可是所有人都负了我,他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他们都该死,呵呵,可是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这几十年,都是为他们在操劳啊。说起来,果然还是怨他们吧,他们都该死……”
“我没有偷人、为什么没有人信我……”
“啊啊啊啊啊,被火烧死真的好疼啊,我的脸、我的脸没有了……”
“好疼啊,好疼……”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上司,我也不会……!”
“咕噜咕噜咕噜……”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嘈杂的声音涌入耳,和一段段接连不暇的画面。
沈柚僵立在天台边缘。
被污蔑偷人的女子被拖去祠堂,活生生剥下皮,鲜红血肉蠕动着的人形挂在了树杈上。
刚出生的婴儿被狠心父母折磨,硬生生在锅中熬成汤,脑袋浮出来,旁边飘着奶嘴。
小男孩被变态虐童癖折磨,砍掉了四肢,用锁链锁起来止了血,慢慢折磨死。
在烈火中被焚烧的焦臭的尸体、多次求救却被冷漠拒绝的心肌梗塞中年男人、淹死在湖里的少女、被父亲活生生打死的……
她看见那些厉鬼的怨气,她感受到那些厉鬼生前最痛苦的过往。
好疼、好痛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死了也不让我安生、为什么每天都在轮回这样的折磨……
尖锐的疼痛没有一丝缓和的冲进大脑,沈柚在繁复的记忆和折磨里浑身颤抖,这是无尽的噩梦,尖叫卡在嗓子眼里,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了。
季朱槿揉捏着她耳垂的手指顿了顿。
他看着沈柚满面泪水,收回手。
所有痛苦的折磨陡然消散,包括凄厉哀嚎和惨叫。
“看见了吗?你的……人类同胞,他们每天都挣扎在这种环境中。”季朱槿道:“他们每天都在仇恨着人类的厉鬼包围中艰难的求生……”
他平淡复述:“艰难求生……在我这里。”
“沈柚,”他揉揉少女的丸子头,像是在感慨她的天真,漠然中带着悯意:“你以为你见到的是什么?”
她以为她见到的是……
一个把她从年少噩梦拉出来的救赎,一个无所不能的永远保护她的哥哥,一个为她而来弃恶从善的恶鬼吗?
他近乎残忍的平静着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那天我见到你,”季朱槿道:“是去杀你的。”
一个可怜兮兮的人类小姑娘,因为母亲不管教,几乎要被那个凶蛮刁难的保姆给虐待坏了。
她见到什么对她好的,都以为是来救她的。
没有爱的人是这样的可怜,她小心的攥着那张被汗泡皱了的纸。
“我要你爱我。”
如果在死前都没有被人爱过,那她一定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姑娘了。
那时候季朱槿说了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会,因为茫然,因为不知所措。
什么是爱呢?
他在噩梦间行走,踩着的是无数怨恨的亡骸。
他们在抱怨着仇恨着的源头,恰恰是由最开始的爱而产生。
爱是什么呢。
那时季朱槿扔掉了自己的心,所以已经很少思考了,但他仍下意识想了一下,觉得这种东西应该像是果实吧,最开始甜美动人,可是后来都会腐烂的,掉到污泥里生臭。
所以他拒绝了。
“我不能爱你,但你可以换一个。”他高高俯瞰这个卑微弱小如蝼蚁的人类,百无聊赖把玩着手指:“换一个……可以看到的东西。”
比如金钱、权利、欲望。
然后沈柚呆了一下,真的提出了一个,可以看到的到、并且有约束力的要求。
她那会儿哭傻了的脑袋瓜什么也想不出来,呆了半晌,说:“那你娶我吧。”
“然后带我走。”
父母会爱孩子,是亲人间的爱。
丈夫会爱妻子,是伴侣间的爱。
十二岁的小孩儿分不清。
小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既然这个人不会是她的父母,那就只能跟她成为夫妻了。
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丈夫爱自己的妻子,不然不会和她成婚。
——所以这个人娶了她,就会爱她的。
季朱冷冷看着,第一次觉得人类真的好蠢。
带她走?
他能把她带去哪儿?
带回噩梦城吗,她这样儿的,去了那里只怕连半天都待不下去。
蠢死了。
还哭的很丑。
鬼都不要。
“我们的立场天然相悖,”少年把少女拢在怀里。
却只是虚环着,并未触碰她,他眼底闪着漠然:“你……”
沈柚满脸泪水。
她还在微微颤栗,是因为还没从刚刚的恐惧中回过神吗?
是不是……很疼。
少女转身,含着泪的眼睛望了过来。
被咬破的唇角紧绷。
季朱槿抿唇,敛眸避开,视线落到她的被摧残的可怜兮兮的唇瓣上,缄默过后,掩盖住疲倦,勾唇低低笑了起来:“我是这里的……恶之源。”
“我对这里的罪孽……”他顿了顿,“这里吞噬的、掩盖的东西,一清二楚。”
“那个林倩,和她的男友。早恋被抓,两人在教导主任的带头下被孤立、欺凌、甚至严重到强.暴和殴打,分手后为了不被其他“好学生”继续欺辱,她的男友选择了加入暴力的一员……最后两人自相残杀而死,教导主任却升职还得了奖。”
“江昕,一个长期被家庭暴力导致换上精神疾病的人,再把暴力再发泄到其他人身上,死于一场斗殴,尸体在垃圾堆里扔了三天都没人发现。”
“教室第一排那人,他以前家里很穷,有次有个有钱人儿子出了车祸要血,就跟他开价让他去卖血,在一个私立医院,他以为输两袋就好了,结果输着输着人就被抽干了。”
“……”
沈柚拼命摇着头,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知道是不想听还是想说话。
季朱槿看着她发白的脸色,便停下了。
“所以说,”他冷漠陈述道:“你回来找我,就是个……愚蠢的决定。”
“——不是。”
沈柚头痛欲裂,她几乎在那短暂的十几秒,短暂的能够和这座城市连接的十几秒被逼疯了。
但是当一切停止过后。
她呆怔的看着满目疮痍的一切,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季朱槿一直听着的、看到的、经历着感受着的,便是这些吗?
被剥皮、斧砍的疼痛切身,而她在这些疼痛中,嚎啕大哭出来。
并不是因为疼。
——季朱槿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是有多疼啊?
而他说他是这里的恶源,那他便是一直在沉默的,与其说是观看,不如说是承受这里的、整个人类世界所创造的恶集结成的怨恨。
她在无法承受时,被默默收回了“观看”这个城市的权力。
那他可以选择不去聆听吗?
沈柚几乎不敢想。
想到季朱槿在他们分别的时候便是一直忍受着这样的东西,她几乎不寒而栗,想要带着他一起逃开。
——世人皆苦。
被杀的、被折磨的人确实很痛苦。
可是这和季朱槿又有什么关系?她知道他是、是个很好的、很好的人。
他也是无辜的啊。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牙齿在嘴唇中咯吱作响,明明是盛夏,却浑身发冷如置身数九寒冬。
沈柚不知道这幅场景会让季朱槿误会的。
他对人类的情绪那么洞若观火的,这一次却有些看不清了,几乎是揽住她把她往怀里带。
声音疏冷,又带着点仿佛解脱的愉悦。
“沈柚。”他的唇息冰冷,拂过沈柚耳垂,激起她一身的疙瘩,她茫然睁大眼睛,因为不知名的情绪思绪混乱,几乎是从喉咙中飘出来的字:“季朱槿,我在。”
“你看,都死了那么多人了。”
“如果让它继续存在,你的世界都会消失。”
“沈柚,”他笑:“我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人,所以你要怎么办?”
“看着他们凄惨的、痛苦的死在你面前吗,还是……找一个解决办法,来拯救世界呢?”
沈柚眼前真的浮现出了无数的场景。
惊慌失措、绝望惊恐的玩家们;表世界上,正和平幸福生活着的普通人们。
她甚至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已经接受她失踪两年的儿子死了的事实……”
“还没有参加小雅的婚礼呢……”
“算了,反正也没人在意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啊,谁能救救我……”
“不知道囡囡她爹有没有学会换尿布……”
沈柚颤抖着。
莫名的力气阻止了她说话,她喉头哽塞着,几乎是情绪分裂着听见季朱槿慢慢说完最后一句话。
“来,”他说:“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