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嗓子有点哑,但一句话说得很平稳,没有质问,也听不出其他任何情绪来,那股爆发的劲头回落之后,他又恢复到了那种平静无波的死水之中。
从刚才到现在,即便是听到了类似‘他害死了冯婷婷’这种话,她都没有向他打听过一句话,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旁边的林时鹿没做声,得到答案的陈诚也算不得有多意外。
原本他们是一个初中的,那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听到一些内幕也不是稀奇事。
前面两三个刚放学的学生啃着烤肠从他们前面经过,奇怪地朝这边坐在地上的两个人瞧了一眼,一边聊天一边走远了。
“对不起,连累你一起受惊吓了。”陈诚先道了歉,然后在心里措辞着准备让她今天先自己坐车回家,他并不想自己这个状态回去之后被父母看见徒添烦忧。
他刚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来,林时鹿就已经嘴快地接了过去:“嗐,这有什么,我胆子大得很。”她不甚在意地一摆手,觉得蹲坐太累了,索性就直接换了姿势盘腿坐在了他旁边。
陈诚低垂着眸子,并不愿意旁人多余的目光关注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会时刻提醒着让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无论是谁想陪着他,都会徒添负担,包括父母在内。
“你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这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我这心里这人道主义过不去这个坎啊。”林时鹿为难地挠着头。
她从小就人缘好,即便是在性别概念最敏感的发育期,班上的男女生分开了明显的玩耍小团体,林时鹿也是能混迹两头通吃的那一类,跟谁都能相处自然。
也正是因为朋友多玩得太开心,成绩便也理所当然的不太行。
陈诚轻轻吸了下鼻子,没说话,把书包重新背在身上,从地上爬了起来准备直接走。
“诶,陈诚、”林时鹿跟着一起起了身,想到什么般兴冲冲朝他道:“你不想回家对不对,我也不想回家,反正今天周五不赶作业,咱们打篮球去吧?”
陈诚看了小姑娘一眼,多少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走嘛,就我们家小区后面,有个以前体院留下的小破篮球场,后来修了新的,那里基本就没人了,肯定有位置。”林时鹿越说越兴奋,并不纯是为了陪陈诚,她是真的很爱玩,眼睛都在放光,拉了下他的胳膊肘,“走呀我带你去。”
林时鹿说的这个篮球场就在丁字小巷后面不远,走路估计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就到了,她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了,利索的把书包扔在条凳上,就跑去前面的小卖部借篮球。
没多久她就拍着球小跑回来了,往地上一弹传给了陈诚,“来叭。”
空旷的篮球场上不时传来皮球落地时候短促的击打声,这里是露天的场子,又偏僻,像这种周五放学后的热门时间,外面随便哪里的球场都是人满为患,这里却是只有稀稀拉拉五六个人在场子两头篮筐下自娱自乐。
林时鹿打球属于人菜瘾大,投篮尚且有点准头,但是因为不怎么喜欢锻炼所以体力不好,根本没法跟人家正儿八经的上场打,只三不五时的偶尔想过过手瘾罢了。
陈诚以前初中的时候就是篮球社的骨干成员了,再加上或许是想要发泄情绪,少年摸到球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动若雷霆攻势相当猛,在这尚未完全入秋暑气未消的时节里,没一会两人都跑出了一身汗来。
即便是跑动区间已经控制在了篮筐周围很小的范围内,三四十分钟下来,林时鹿也是气喘吁吁地叉着腰连连摆手:“不来了不来了,好累,热死了。”
她里面的衣裳都汗湿了,一把脱了薄外套扔在椅子上,拿起速写本往脸上扇风。
此时已经是七点多了,天色慢慢昏暗下来,能见度在慢慢降低,一排排的路灯亮了起来。
林时鹿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好饿啊,不想打了,回家吃饭吧。”
陈诚点头,径自去小卖部还了篮球,然后再回来拿书包的时候,瞧她还只穿了里面的一层短袖,刚想提醒她最好还是把外套穿上,就听见小姑娘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陈诚:“……”
“这风怎么吹得又热又冷的,穿着热脱了冷。”林时鹿搓了搓手臂,最终还是更怕热些,把外套捞在了手臂上没穿。
“出汗了脱衣服很容易感冒的。”陈诚到底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林时鹿自信挥手:“没事的,我有数,我这还热着呢,穿上一准还要再出汗。”
二人走到了丁字小巷,分别的时候路灯都亮了,林时鹿笑呵呵地跟他摆手:“周一见。”
陈诚视线看着她露在外面的细胳膊,稍作停顿,最终还是没再多嘴,只点头说了句:“周一见。”
当天晚上回去之后,林时鹿连着打了一长串的喷嚏。
邬雅给她冲了些板蓝根和姜茶压寒气结果没压住,周六早上她开始喉咙痛扁桃体发炎,周天开始流鼻涕,到了礼拜一,顶着个重感冒堵得气都不通的鼻子去学校上课。
陈诚比她到的早些,一看小姑娘背着书包没精打采地坐下来,微张着嘴巴呼吸,鼻头都给揪红了,少年沉默了两秒后问道:“……感冒了?”
“啊。”林时鹿眼睛都是红的,应了一声之后就难受地趴在桌上像条死鱼。
教室里热热闹闹的不断进人,同学见面都在兴奋叨咕分享着自己周末干了些什么,林时鹿难得有这种虚弱的时候,尖尖的下巴搁在桌子上,见陈诚没说话,慢慢转过头去安慰道:“我妈妈说这是伤寒感冒,不传人。”
“……”陈诚抿了抿嘴,有些语塞。
上午的两节英语课连堂,林时鹿重感冒脑子发晕,再加上吃了感冒药越发地想睡觉,原本就是听不太懂,云里雾里撑着眼皮子好半天,最后还是垂着脑袋睡着了。
美术班里的学生基础不如文化班的扎实,不管讲得再怎么通俗易懂,下面打瞌睡开小差的仍然不在少数,英语老师一句口语陡然拔高声音吓醒了好几个,林时鹿却因为有负面状态加持,丝毫没受影响,越睡越香。
待到她的脑袋彻底挨上桌子,英语老师也终于是在板书间隙无奈朝那边抬着粉笔示意了一下:“周围的,喊一喊。”
林时鹿是被人拍醒的,拍的胳膊,不轻不重。
她迷迷糊糊睁眼,视线下意识就循着刚才指腹过来的方向找过去,惺忪的睡眼半眯着转了一圈,感觉还是左边,然后她就看见了陈诚也在看着她。
林时鹿睡懵了,盯着陈诚的脸愣了两秒钟,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下颌线比其他任何一个同龄男生都要优秀,有着明显的明暗交界线,线条勾勒出清瘦的骨感,不凌厉也不阴柔,画在纸上的话,得是恰到好处的流畅才行。
她的表情就好像在问他叫她有什么事,然后她看见那下颌线朝前面扬了一下。
林时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坐直身子心虚地瞧了眼上面的英语老师。
“注意听啊同学们。”英语老师敲着黑板,“这个语法很重要。”
漫长的两节连堂终于结束,下课铃响了之后,林时鹿翻着英语老师留下的家庭作业,发现比看天书还难懂。
她前面一节课全在晕乎着眼皮子打架,虽然最后半节课被叫醒了,但听讲的成效跟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林时鹿头疼地咬着嘴角,偏头看了眼旁边已经开始做题的学霸。
“陈诚。”林时鹿喊了他一声,眨巴着眼睛,看救星一样请求道:“能不能把你的笔记借我誊一下,我刚才脑子太晕了,没怎么听。”
陈诚听完后默默将英语书又抽了出来,翻到了上课的那一节,递给她。
“谢谢。”林时鹿笑眯眯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注解挺多的,也很整齐,就是她看不懂。
她拿笔认真将他的笔记复制到了自己干干净净的书上,想着先抄下来,回去再慢慢研究看看能不能看懂。
少女誊写的侧颜认真又乖巧,没多问任何一句话,但是陈诚就能看出来,她必然是没看懂的。
虽然不是他主动要求的,但是说到底,林时鹿那天,还是因为他才会去篮球场。
即便陈诚不愿意和外界有过多的交集,但因着这层关系,他觉得他还是得帮帮她,毕竟也就是个举手之劳。
林时鹿抄得正起劲,忽然一个食指探过来在她书本上点了点:“这个框里我写的是下面这一行的变形规则,你可能会理解错位置,这个倒装……”
她一脸懵停住了笔锋,等到陈诚一句话终于说完了,林时鹿点头哦了一声,抠了半天脑袋不知道作何回应,想继续抄下去,又觉得人家这么讲解一番她该有所表示,于是便唰唰两下按照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随便打了两个指示箭头。
陈诚也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感觉应该是不太多的,但见人又开始奋笔疾书,便也坐回自己位置上刷题去了。
林时鹿的感冒好的慢,到周三的时候还在频繁的流鼻涕,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她照例提前起身,准备将美术作业的速写本送去画室。
自从林时鹿发现只要稍微早个十分钟就能多个人一起帮忙搬东西之后,她就把送作业时间提前到了一点半,果不其然,陈诚很自然地就跟着一起起了身。
“谢谢啊。”林时鹿长相乖巧甜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是老师家长们都会喜欢的那种标致的小姑娘。
陈诚怀里抱着速写本,摇头示意不用谢。
骆小则原本看课代表感冒了还准备中午帮她一把,睡得迷迷糊糊抬头,就发现先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去帮忙了,便重新趴回桌上准备继续补觉,然后下一秒跟见鬼似的又再抬起头看了眼。
陈诚这个人跟谁都不讲话,因为孤僻,所以骆小则听不少人说过,说感觉他有种不屑于跟美术班的人交朋友的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文化课成绩好,美校第一,还是分数断崖式的第一,自然是看不上他们这些成绩不好才转型的‘差生’。
但好像就跟林时鹿还能相处的挺融洽的。
骆小则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课代表的人缘确实是好,便又再接着打哈欠睡觉去了。
画室里凉风习习,陈诚将成摞的速写本放在讲台上之后,就开始自己安静的贴纸画练习了。
那是一张已经临摹了两个多小时的石膏头像,夹在他的专业书里,没上调子,练的就是形准,少年戴着耳机涂涂改改,虽然是已经画完了,但是总就觉得和参考书上的有些不太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看不出来。
陈诚自己左右对比了好一会,想着一会下课之后去找美术老师帮忙指点一下,然后少年的视线越过自己的画板,注意到了坐在旁边的林时鹿。
她一手撑着腮,在玩手机,看起来是不忙的样子。
林时鹿在看小说,感觉有人在看她,直觉地抬了头,正好看见陈诚闪烁的视线正从画板移到她身上来,看起来像是有话想说的样子。
林时鹿直起身子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陈诚嘴唇稍微动了下,最后还是慢慢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可以麻烦帮我看一下形吗,我自己找不出问题来。”
“好啊。”林时鹿自然地收了手机,拖着凳子坐去了他旁边。
陈诚将画板递给她,他画的是一张马赛的石膏像线稿,这玩意在目前他们班所接触到的石膏像中,算得上是外形相当复杂的一个,不只头发飘逸占地方,还有大把的虬髯胡子。
“……”林时鹿几乎是在看见画纸的那一瞬间就露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神情,“你……干什么想不开要画这个啊。”
陈诚知道自己没画好,颇有几分局促,没吭声,等着她的指教。
林时鹿自己爱偷懒,临摹作业是从来不会去沾手这种复杂程度的东西的,她也没搞过马赛,但是功底在这摆着,指点陈诚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拿过板子指了几个地方道:“这里明显窄了,所以整个看着比例不对,头发是塌的,然后近大远小嘛,这个角度的右眼应该再小一点……”
“……而且我感觉好像俩眼睛没在一个水平线上,不一样高,应该是右边再往上抬一点,你看是不是?”
陈诚选了个最难的外形结构,早就已经画懵了,即便林时鹿现在告诉了他哪里需要改,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学霸难度露出了片刻的错愕茫然,被林时鹿给看见了。
她认真盯着他:“陈诚。”
少年抬眼看她,林时鹿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你给我讲英语的时候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我懂了。”
陈诚:“……”
美术下课傍晚放学的时候,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上空,起了风,稍稍有点飘了些毛毛雨。
这点小细雨用不着打伞,落在身上根本就没什么感觉,路上的行人门唯恐一会要下大,纷纷行色匆匆埋头前行。
每回美术课放学,林时鹿都会比平时收拾的稍微晚一点,她和陈诚两个人出学校的时候基本周围已经没剩什么同年级的同学了。
二人并肩往前走着,向来沉默寡言的陈诚难得的主动向她说了话:“那个人,最近还有再出现骚扰你吗?”
林时鹿心里在开小差回味小说剧情,但也知道他说的是谁,随口回答道:“没有了。”
陈诚点头,然后又不确定道:“你再仔细想一想?不要放松警惕。”
上回在校门口,她就是完全没注意到那男生的靠近,林时鹿的眼睛画画时候抓形确实准,但其他时候却经常性的是个直眼睛。
林时鹿眨了眨眼:“确实好像没看到了,不至于老往我这来吧,他回家方向跟我学校这边是反的。”
陈诚点头:“那就好。”
两人从校门口的小铺子前面经过,童凯正站在门口吃炸串,视线由左及右跟着他们走了几十米,一不小心把自己糊了满嘴的酱汁。
正巧这时骆小则从旁边的文具店里出来,童凯看见熟人赶紧连连拍他肩膀:“诶诶你看,看前面。”
骆小则拎着刚买的素描纸,满脸莫名其妙地抬头,童凯阴阳怪气说:“欸,那个逼王怎么就跟林时鹿玩得好啊,嘁,就喜欢跟美女玩哦。”
骆小则收回视线,无语地看着他:“人家爱跟谁玩就跟谁玩,跟你有什么关系。”然后便撂开他的手离开了。
公交车上,林时鹿偷偷看了陈诚一眼,少年盯着车窗外一点表情都没有,看起来像是在出神发呆。
她一直都想打听关心一下那天碰见冯婷婷父亲之后,陈诚现在的状态怎么样,但是总没碰到合适的机会,林时鹿的话就这么憋在了肚子里。
公交平稳向前行驶着,慢慢靠站,又到了那天那个老伯上车的那个地方。
虽然陈诚表面上并没有表现的很明显,但其实这些天林时鹿都有注意到,每回路过这个站点,他都会很注意的往站台上看,会有不自觉的紧张。
车门打开之后,下去了两个学生,无人上车。
陈诚的手背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直到公交再次启动,林时鹿才看见他那突起的掌骨渐渐落回原位。
她觉得她该说点什么,但是又不好直接说什么要不换一条路线,按照陈诚这种喜欢跟人划清界限的性子,一个搞不好指不定就要分道扬镳了,思来想去,最后迂回地安慰道:“那天那个老伯上来的时候我听见他旁边那叔叔说了的,他们是好难得才来一趟,才给正巧碰上了,点挺背的。”
但是显然陈诚并不是太愿意跟人谈论这个话题,并没有接话。
两人之间的交谈就止步在了车上的那一句,后来一路走到丁字小巷里,气氛都是相当安静的。
雨比之前刚放学那会稍微下大了一些,经过小巷的绿化带的时候,林时鹿一直在偏头看着什么东西。
她的注意力经常被路上的一些什么东西给吸引走,陈诚不以为奇,但是往前走了一会后,林时鹿却是忽然停下了脚步来。
陈诚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正蹲着一个男人的背影,白T被雨水打湿了,应该是已经蹲了很久,在他前面,有一只被绳子缠住后腿的三花狸猫。
林时鹿动静大,已经骂骂咧咧地冲过去了:“你干什么呢!”
那男人手里拿着根尖树枝正在戳猫的肚子,听见动静一个哆嗦回头起身,在看清楚来人只是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丫头之后,胆子瞬间又大了起来,“去,滚开,走远点。”
林时鹿是个饱满的鹅蛋脸,高一看着和初中生差不多,即便是已经横眉冷眼作出了生气的样子,在成年人眼中看来也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
那男人长得干瘦,但起身后还是高了她一个脑袋,显然是胆子也不太大,一边跺脚一边拿出打火机壮胆尝试驱赶她:“多管闲事,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