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知道自个离去时的方向,带给别人怎样的误解。红药在离城半里外的义庄处,停了下来。义庄是有主之地,平日住在那里的人,会收殓死在这百溪城的无人认领之尸,再替他们寻一处葬身之地,让他们得以安息,灵魂转世投胎,去往来生。
她之所以让男人放下她,也是因为感觉到了不远处的阴晦之气。凡人之死,如同灯灭,七魄随身体散尽,化归于尘。三魂之中,天魂胎光与地魂爽灵重归天地精气,独留人魂幽精入冥府,接受审判,以其生前是非功过,判其进入六道轮回。若是有鬼魂尘缘未了或是怨气难消,私自逃离,不肯随鬼差走,等到鬼门一关,便会成为鬼魂野鬼,自此命数无常。
可这义庄里阴气这般浓烈,难道是尸变?
那义庄的主人呢?
红药推门而入,夜半的义庄里漆黑一片,一切都只是朦胧的影子。借着穿透窗户照入的月光,她行至案台前,点燃了上面燃烧剩下的半根蜡烛。烛光亮起,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义庄不大,案台上面也不知祭拜着何人,以鎏金塑身。案台上,除了摆放的香炉,便是符纸,铃铛,朱砂,一把由铜钱穿起来的剑,以及她不认识的一些物件。屋里能够避开月光的地方,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放在木床上,木床则是由垫着的砖块搭起来的。
只是,红药望向其中的一具尸体,那具尸体的旁边,坐着一个原本盯着尸体满脸愤恨,如今又看着她满脸喜悦的老人。
“小姑娘,你能看到我吧!”陈清麻利的从地上坐起,一甩手拍了拍屁.股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兴奋的飘至红药跟前。“太好了,太好了,要是再没有人来,老头子我可是真的要成为祸害了!”
“没想到呀,真没想到。我死后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面前的老头绕着她啧啧了两声,感慨道‘值了值了’。红药偏头看向老头,轻声问,“我这张脸好看吗?”
“好看,再美丽不过了!可惜呀!”陈清叹了口气,“小姑娘你生不逢时呀!乱世太苦了!美丽没有错,可过于美丽对这个世道来讲,就是一种错误。”
吴老大遇见红药之时,天色黑暗,纵使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瞧见了红药的脸,也只是个大概。如今在义庄里,红药点燃了蜡烛后,屋里亮堂堂的,陈清可是将眼前之人看的清清楚楚。
他面前的小姑娘一袭红裳,唇红齿白,面容精致至极。肌肤更是白皙胜雪,乌发光滑似上等的绸缎般垂在身后。瞳孔漆黑如墨,盯着他瞧时,眼睛里面仿佛有无尽的深渊一样,让人能在不经意之间,深陷其中不得自拔。偏生她还生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眸,此刻,他一个老人家都被看得一哆嗦,更别提以后再见着她的年轻人了。
怎么女娲造人时,偏心至此,他们就是拿藤条抽出来的,人家就是女娲拿玉石细细雕琢的呢。
面前的老头盯着她,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红药取下被她穿在手串中的珠子,珠子只比杏核大了一点点,浑身呈赤色,被红药拿出的瞬间,穿在手串中的孔突然就消失不见,整个珠身光滑极了。
看着珠子,红药抬手摸了摸自己如今的脸,轻轻一笑,对着老头开口,“没想到都过了二十年了,我这具身体还是那般完好无损,一如生前。竟让见到的两个人都说美丽。只可惜时光易逝,能看着这张脸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再了。”
红药的语气颇为轻描淡写,陈清已是魂体,此刻却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他嗖的一下飘至老远,“定尸丹?你不是活人,怎么会有人死了这么多年才复活?”
“不对——”他摇摇头,“你不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你究竟是什么怪物?竟看上去如同活人一样。”
“我不是怪物。”红药冷声道,“既然入了她的身体,那我就是她,这是上天都认可的事。”
将珠子重新串回手上,红药朝着陈清方才一直盯着的尸体走去,尸体果然尸变过,四肢及心脏都被人钉了阴钉。估计还没来得及祸害人,便被这老头解决了。
“你是这座义庄的主人?”在老头一脸‘我不相信你’的表情中,红药走至老人倒在内门侧的尸体旁,“你死了有几日了吧!”
“那又如何?你这个孤魂野鬼,等老头子我入了冥府,一定要阎王爷告你的状,哼!”说到气愤处,看见红药一直盯着他死状狰狞的尸体瞧,他不禁老脸一红,怒道,“看什么看呀!我就不信你没死过。你死的时候指不定比我还惨,如今倒是披着一张好看的皮囊了。”
不理会老头出口的话,红药拿案台上的毛笔沾了沾朱砂,朱砂点额,下笔惊鸿。陈清来不及阻止,便被红药于空中绘制的符文惊住。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符文,而且,就只是那简单的一个符文,他竟从其中感受到了无上的道法,这——怎么可能?
更让陈清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快要成僵的尸体,在那道符文下,慢慢的将体内阴晦之气尽数散尽。
他道术不精,不用再担心变成僵尸,为师门蒙羞了!
“你——”究竟是谁?
陈清话刚出口,便直觉不对,他一回头,原来不知何时,牛头马面竟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大人。”
见到牛头马面对他面前的女人行礼,陈清眼睛瞪得老大。瞧见他的表情,红药对牛头马面‘恩’了一声,转头对陈清道,“你的尸体僵化是因为这义庄四周尽是阴气,身体挨着地面,将阴气尽数吸入其中,你的灵魂拘于此,也是这个缘故。如今我将这四周的阴晦之气散去,你便可以离去了!”
“至于你想要告状之事。”红药指了指牛头马面,“冥府有十殿阎罗,掌管之事尽不相同,你也是知晓的。若是你拿不定注意去哪一层,可以问问他们二位鬼差,他们会帮你的,是吧?”
“大人说的对,若是你有事,直接问我们哥俩就好。”
牛头马面打了保障,陈清却只想哭,他如今哪里还敢呢?地府之人都没看出眼前之人是谁,他一个鬼魂,还是早早投胎去吧!
只是——陈清看了看还放在义庄的尸体,对红药道,“那姑娘,我就走了,刚刚我的那番话不过是玩笑罢了,这里的尸体就拜托姑娘了!”
“我会把他们安顿好的。”红药答应道。只是瞧见老头还是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她不解的问,“还有何事?”
不舍的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陈清恨不得此刻能拉着面前姑娘的手细细叮嘱一番,“姑娘,我的身体你可要帮我好好安葬呀!一定要是个风水宝地,棺材也买个结实一点的,不要没几年就烂了。我的钱可都在炕头压着呢,你使劲花。不要踢我节省。”
“还有哇!若是你无处可去,便留在这义庄,房契被我锁在柜子里,钥匙也在炕头压着。”魂体无法流泪,陈清还是伤心的抹了抹眼角,怎么他就死了呢,他攒的钱,都还没花呢。
“我知道了,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终于送走了义庄的主人,红药长舒了口气。她从未见过如此话多之人,若不是牛头马面在此,估计老头还能拉着她再说半天。
可她从记忆中扒拉出来的符文,究竟是什么呢?
为何她没有丝毫的记忆?
她自棺内而出,又从坟墓的盗洞里爬了出来,能见鬼,亦通阴阳之法,对冥府似乎也很熟悉,可她偏偏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晓自己名叫红药。难道这便是她活在世上要取舍之处?不明白之事,再想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红药干脆不去管它。
屋子的主人几日没打扫,加上这几日虽说天气阴寒,可里面毕竟放了好几具尸体,所以入鼻都是一股霉臭味。红药刚刚可以忽略这股味道,是因为她打算解决这件事之后,再另寻住处。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打算在义庄住下去,那么,这里她不喜欢的东西,都要去掉。
从案台旁取下一束黄纸,红药用剪刀剪了几个差不多一米高的小纸人。用朱砂为他们描完眉眼后,她再将符文写在一个接一个的身体上。
“起!”
红药道了一声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接一个的小纸人明明刚才还是扁平的样子,忽然身体就变得圆润起来。宛若有生命一般,他们叽叽喳喳的叫着,争相往红药跟前挤。
“好了!”红药坐在凳子上,一挥手,“都站一排,谁也不许挤。”
红药开口,刚才还调皮的纸人,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
看着四周,红药对小纸人们道,“你们将这屋子里擦一下,那边的尸体也随这些尸体放在一块。内门里面的东西都叠好,放成一堆,不要乱扔,知道了吗?”
“叽叽、叽叽。”小纸人们纷纷点头,四散开来。
屋子里乱糟糟的,红药干脆出了门。天上的月亮只剩了一道残影,隐约可见红日,天快亮了。她喃喃道,白日总是这样,破除夜晚的一切迷障,温暖一切寒冷。
这就是她向往的光明呀!
可她这样,又能坚持多久呢?
红药不知道,她望向身侧,缸内所盛之水清澈见底,水面映出的姑娘也美丽极了。可她的手不过是轻轻拨了拨水面,波纹平静之时,再映出的容颜,却让她感到害怕。
似妖亦似魔,似仙亦似神。
聚天地之灵,惊天地之色。
她微微蹙眉,天地便为之惶恐。
她笑容微露,万物便为之欢喜。
这便是她,真实的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