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两点,东京街头依旧有着不少行迹匆匆的人。
他们或是刚结束工作,错失了末班车,或是还没从酒局的余韵中回过神。衣着光鲜和不修边幅的都有,形形色色。
东京电视台的制作团队正在街头寻找着采访对象。
前田龙也是季播节目《可以跟你去你家吗》的临导之一,在深夜的东京街头,随意采访着行人。
「我们支付您回家的出租车费,作为交换,可以顺道去您家看看吗?」
如果被访者接受了这个条件,节目组会跟随其一同回家,并会支付相应的打车费。
啊,又被拒绝了啊。
前田龙也并没有太过沮丧的情绪,这是常有的事,因为节目的周期,他也没有多大的工作压力。
整理了情绪,前田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虽说是随机抽取,但既然是综艺,那么肯定会首先选择容易产生话题性、也就是节目效果的采访对象——比如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灰蓝色的卷发有些长了,眉毛几乎被完全盖住,露出的水蓝色眼睛偏圆,此刻正略带迷茫的打量着四周,在和前田龙也对上视线之后也没有挪开,反而流露出了更加清晰的茫然。
他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黑色短裤露出了一部分小腿,小腿肚上还贴着白色纱布,似乎是受了什么伤。
——是个有故事的人!
前田龙也立刻上前:“您好,我们是东京电视台的人。”
他拿出了自己的证件,“2、3分钟的小采访可以吗?”
在说话的时候,摄像大哥已经娴熟地架上了机位。
如果对方拒绝了,这一段要么被直接掐掉,要么会给当事人的面容模糊掉,作为过渡素材使用。
青年吞吞吐吐:“应该……是可以的吧?”
前田龙也:“是准备回家吗?”
“回家……可能是,我也不是很清楚。”
“诶?您是喝了酒?”
青年举起手拢在嘴边,呼了口气:“没有,我应该没有喝酒。”
“……哈?”前田龙也被搞得有点懵,不过他敏锐地发现这绝对是个有趣的采访对象,于是接着说,“您看起来不像是会出现在歌舞伎町的类型呢。”
没错,他们现在正在东京出名的娱乐中心,新宿不夜城,也是众人心目中秘而不宣的「红灯区」,歌舞伎町。
这个青年和这里实在是不搭,仅从外表不好判断他的年龄,应该不大,也不算小。但是给人的感觉很“干净”,一种常年浸泡在舒适环境下自然生长的干净。
倒是也有不少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少女出现,不过在阅人无数的前田眼中,都大致能分成「涉世未深但是想丰富经验」和「早就习以为常的寻乐」两种类型。
像他这样的……确实没有。
“歌舞伎町……嗯……我会偶尔来吧,大概。”
“哈哈,如果您要回家的话,我们支付您回家的出租车费。作为交换,可以顺道去您家看看吗?”
“这个……”
青年明显为难了起来,倒不是在踌躇要不要答应,而是:“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
接着,前田龙也得知,这个青年记不清最近的事了,说「最近」还是宽泛了一些,他忘记的似乎远不止「最近」这个程度。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是遇到了诈骗,在雨中失魂落魄往租的房子走,然后走着走着发现钥匙钱包都没了,掏掏口袋只有手机,和一沓过期的赛马券。
「我不赌马」,本人这样声称。
回到租的房子,没有钥匙,他只能打电话给房东,却得到了“您并没有在我这里租房”这样的回复。
这太诡异了,并且最近根本没雨。
之所以发现自己记忆有缺失,还是因为那叠过期赛马券上的时间。和青年认知中的时间实在是相差太多,这让他惊觉,这才回过神在手机上查看确切的日期。
——结果一查,更迷茫了。
“还是报警吧。”前田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工作了,虽然这的确是个有价值的挖掘对象,但他连「家」也没有!
他们的节目可是《可以跟你去你家吗》,没家的话要怎么采访啦!
青年却摇头,拒绝了前田的好意:“没关系,我自己呆会儿,思考一下就好。”
如果他是未成年的话,前田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他交给附近巡警了,可他不是,前田也没办法去左右一个成年人的打算。
正当他准备放弃,寻找另外的采访对象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了。
就连一直盯着摄像机监控画面的摄像也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感觉在某个瞬间,他就直接出现在了画面里。
“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
前田闻声看去。
这倒是一个完全贴合歌舞伎町的男人,虽说现在找乐子的人更倾向于无害体贴的那一种,但富有侵略性的潦倒类型一直是经久不衰的热点。
——我怎么就直接给人下定性成「牛郎」了呢?
前田只自我检讨了两秒,并且把自己产生的这类错觉全部推给了男人自身。
因为他看向青年的目光就是那样的,要说目的性应该没有,但总觉得是在讨要着什么,用强势的姿态。
加上这个人衬衣解开的纽扣,衣领中露出的锁骨以及肌肉线条,和带着竖疤的嘴唇边暧昧笑……
前田觉得自己没判断错!这里可是歌舞伎町!
青年在看见他之后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开始四处张望,甚至想要躲到前田身后。
男人拽住了他的卫衣兜帽:“手机给我。”
青年四肢并用拼命挣扎着:“不行,真的不行。钱已经都给你了,我不会报警的——!”
听到了了不得的东西,眼看着又要发生刑事案件,前田和摄像对视一眼,站出来:“这位先生……这位先生!”
男人瞥了他一眼,干脆地把青年往自己怀里一扯,用环抱把人控制住,然后伸手在浑身僵硬的青年裤兜里掏出手机,扔给了前田。
“密码是1222,翻开备忘录。”
前田狐疑着,暗示摄像做好报警的准备,自己打开了这部手机的备忘录。
首先是一大堆记录下的内容,非常碎片化,一简单描述的小事,后面加上记录者本身的感想。
【问我要不要一起唱歌的女孩背着书包,她说书包里是还没写完的作业,明天她要用赚的钱去买六本木商店里的那双高跟鞋。
在我拒绝之后,她搭话的勇气突然破碎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愤不已。
「十五岁的女孩子惴惴不安,向二十八岁的男人讨要漂亮的高跟鞋。这本来可以成为一件浪漫的事。」我对她说。
前提是你得先写完作业,写完十八岁之前的所有作业,如果那时候你依然想要那双高跟鞋,去买吧,你可以有很多双高跟鞋。】
【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抱着小狗的流浪汉,流浪汉坐在电动轮椅上,小狗好像没有腿。
轮椅真是伟大的发明,是路,也是家。】
【过马路的小孩兔子气球飞走了,他哭了好久。他的母亲说,你不是要成为宇航员吗?小兔子只是先一步帮你去探路了。
宇宙的生命万千,小兔子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
这些东西前田并不陌生,是随时想起来了就会赶紧记录下来的素材——作为综艺导演,他也经常这么干。
不过前田龙也自认为不会写这么温柔的东西,实在是太温柔了,记录者好像总能看到一些柔软的东西。
再往下翻,是一条很简单的记录。
【伏黑甚尔是可以相信的人,研一君可以为此作担保。】
“伏黑甚尔……?”前田龙也看向男人。
“是我。”名为伏黑甚尔的男人微点头,就算青年在他怀里已经全身红成了手脚蜷缩的熟虾,他也没有撒手的意思。
“他在晚上十二点之后会忘记之前的事情,记忆停留在十八岁的时候。”甚尔简单说,“手机还我。”
前田龙也似信非信将手机还了回去,青年在拿到手机后立刻翻了翻,应该也看到了那条备忘录,露出了非常纠结的神情,最后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青年和那头的人确定着什么,得到回复之后,表情更加复杂了。
“您先松手……”他还在挣扎,但没之前那么惶恐了,小声说。
甚尔挑眉:“然后你拔腿就跑?”
“倒、倒也不会!”
“胡扯,你跑过十五次了。”
“……”
“跑不掉的,泉鲤生,先跟我回去再说。”
前田龙也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再次和摄像交换了眼神,一个箭步冲到两人面前,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
“如果您要回家的话,我们支付您回家的出租车费。作为交换,可以顺道去您家看看吗!”
***
泉鲤生觉得很荒谬。
前一秒才意识到自己被那个放荡的男人给诈骗了,失魂落魄之后,突然人又冒到跟前,一副我俩关系可好了的样子。
还把他逮回了“家”。
我是不是被他们联合给坑了?
这是一种很新的诈骗方式,这个男人觉得自己那点钱不够花,要把人抓着去把器官也掏出来贩卖掉?
如果不是从禅院研一那里得到了确认,泉鲤生真的连滚带爬也要去警察署。
可证据也很多,不仅是手机里的备忘录……他的手机密码其实也不是1222才对,但一直靠着指纹解锁,所以之前也没注意到。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应该是不认识研一的,就这一点不会作假。
而且鲤生绝对相信禅院研一,要说世界上唯二两个能够让「他」彻底放心的人,一个是江户川乱步,一个就是禅院研一了。
所以这居然是真的……
自己好像是被人记恨了,撞上了不干净的事情,导致记忆丢失了一大块,并且每隔一天就会恢复到最初失忆的状态。
研一已经为了这件事去找他认识的人帮忙了,可那个「医生」最近很忙,所以他的事被拖着。
禅院研一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把他交给了「值得信任」的对象。
——泉鲤生的记忆里,刚刚诈骗走了自己所有学费的男人。
好离谱啊……
和这件事相比,伏黑甚尔为了那点出租车费,真的让制作组跟着自己一起回家,这件事反而「正常」了起来。
鲤生在一路上都坐立难安,恨不得立马跳车跑路,可男人一直握着他的手,用十指相扣的方式。只要他有动静,就拿小拇指挠挠他的掌心。
泉鲤生,动弹不得!
他只能装作自己的脸完全没红,单手拿着手机刷着新闻。
不一会儿,鲤生收到了一条短信。
【悟: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是有备注的号码,但鲤生确实不认识。
往上翻和他的聊天记录——
【悟: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事找我吗,你怎么又被那个男的纠缠上了!】
「抱歉,虽然不清楚您在说什么,但是抱歉。我现在找人正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稍后给您正式回复。」
【悟:你居然不相信我?!哇,是要绝交的意思吗?】
【悟:我认真的,很认真的那种绝交哦!】
隔了大概五分钟。
【悟:找谁?我认识吗?】
【悟:干嘛呢,回我消息呀鲤生。】
【悟:怎么不说话呢,急死人了。】
泉鲤生:“……”
感觉被未成年小孩纠缠上了呢。
现在看来,自己之前没有再继续回复,应该也是怀着和现在一样的心情吧。
泉鲤生默默合上了手机,出租车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看上去就很昂贵的公寓大楼外,每栋楼旁边都配有一间安保室,里面值班的人见到了一行人,笑着打招呼。
“晚上好,泉先生,你和伏黑先生回来了啊。”值班人员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制作组,“他们是?”
前田龙也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值班人员很痛快放行了。
接着,伏黑甚尔把他们带到了公寓楼的十二楼,在敲门的时候,前田龙也顺便采访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甚尔:“我儿子。”
鲤生立刻想起了那个巷子里,蹲着抚摸野猫的小男孩。
因为之前出租车上的气氛太奇怪了,前田龙也此时才按照惯例问出那些问题:“方便询问你们的职业吗?”
鲤生有些拿不准自己现在是做什么的,甚尔帮他回答了:“他是小说家。”
前田龙也看过备忘录,倒也不是很意外:“那您呢?”
“无业游民。”
“一直都是无业游民吗?”
“之前是被包养的小白脸。”甚尔笑得坦荡荡,还有点故意的意思,举着牵着鲤生的手,“给钱的人给得太多了,养一送一,连小孩也帮忙养,总不好拒绝。”
顶着难以言喻的目光,泉鲤生开始殊死挣扎起来!
造谣,这绝对是造谣。
他哪儿来那么奇怪的癖好!要说的话绝对是被骗了吧,就和被诈骗掉学费一样!
他绝对是被骗了!!!
给我撒手啊,这个可恶的男人!
甚尔当然没撒手,握得严严实实,实力悬殊过大的焦灼只持续了片刻,因为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人还没见到,一个声音先传了出来,非常不耐烦,还藏着怒气。
“你也清楚十二点之后鲤生会忘记所有事情吧?不着调的话就滚出去,让五条老师来也比你这个烂人样要好啊!”
一个和伏黑甚尔长相五分相似的少年站在门里,对他父亲完全是恶言相向,毫无尊敬可言。
那些更加激烈的措辞在少年看到陌生人之后戛然而止。
少年看着前田龙也,前田龙也看着甚尔,甚尔看着鲤生,鲤生……看着电梯的方向。
「禅院研一不可信!」
这是泉鲤生在被拖进屋子前,内心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