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烟花秀的那一天,不管是波本还是苏格兰都严阵以待,总感觉早乙女天礼这个人,会闷不作声的又搞出什么大事来。
天礼没解释。
他罕见的沉默着,并且隔两三分钟就看一次时间,简直像是对待人生头等大事一样,比另外保持着警惕的两个人还要正式。
几乎是踩着点,在表演开始前的十五分钟,三个人来到了网上查到的那个广场。
这里已经站满了人,在人口密度并不算密集的马德里已经算拥挤不堪了。
因为是环绕着广场中央的钟塔进行的表演,位置和距离都没那样重要,随便站在哪里都能清晰地看完整场表演。
人多是容易出事的征兆,不清楚早乙女目的的两个人纷纷这样想着,且不动声色地做好了事故骤变的一系列准备。
钟塔的时钟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慢驶向了节点,钟声如往常一般响起,接踵而至的,还有一曲DanzasFantásticas,Op.22:ia。
在音乐诞生的瞬间,数簇光亮的种子从钟塔迸发至高空。
这股声响非常类似炮弹腾空时划破空气的动静,并在抵达最高处绽放时——
砰砰——
砰砰——
砰砰——
那股相似度达到了顶峰。
五光十色的绚烂挥洒在每个人眼中。
欢呼雀跃的;瞪圆了眼注视的;像波本这样,撞撞苏格兰的肩膀,说「其实没那么好看」的;像苏格兰这样,感叹说「其实也还是很值得来看」的。
以及早乙女天礼这样,安静流泪的。
这让一直关注着他的波本又些摸不着头脑。
搞什么?这小子原来是看烟花能把自己看哭的类型吗?
早乙女天礼的嘴唇一张一合,默声说着什么。
波本在卧底培训期间当然学过唇语,并且时常骄傲地表示,自己在这项技术上早已出世超凡。即使是当代最厉害的唇语大师,也只能和他搏得对半开的胜算。
现在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原来,烟花一直是好看的。」
这不是废话吗?
早乙女天礼看的出神,哭的认真,连苏格兰递上去的手巾也没有得到回应。苏格兰也不觉得尴尬,正当他打算收回手的时候,神色骤然一凛——
“早乙女!”
他的动作比脱口而出的警示还要快,直接抬手摁住了早乙女天礼的后脑勺向下按,毫不拖泥带水。
“砰——”
放在烟花表演中十分微不足道的声音,接着是身后传来的惊声尖叫,比苏格兰反应稍慢一些的波本转头,一个满脸惊恐的男人正捂着喉咙,血汩汩往外飙,溅到了离他最近的人脸上。
是狙击!
这个男人比早乙女高一个头,也就是说……如果苏格兰没有察觉到什么,现在被贯穿的就是早乙女天礼的头了!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以中枪的男人为中心,恐慌荡漾开,逐渐蔓延至整个广场。
“走!”波本虚着眼寻找最佳离开路线,要防止踩踏事故得避开人群,但现在恰好不能那样做,会成为靶子的。
早乙女天礼却没有立刻动起来,他在地上蹲着,后背的起伏像是在深呼吸。
苏格兰只能又把他一把拽起来,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和波本一道快速混入人群,往有建筑的地方狂奔而去。
到了矮檐下,他们才稍微停下来。
“等我三分钟,我小腿中枪,不处理的话会一路留下血迹。”苏格兰干脆把人放下来,直接拿刚才递给早乙女的手手巾隔着裤子捆住伤口。
正如他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地方都带着不明显的红色脚印,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可这也不妨碍有心人士的调查。
然后,苏格兰在旁边的垃圾堆里踩了两下,把脚底残留的血痕抹得七七八八。
“行了,走,先离开这。”
早乙女天礼说:“不用走。”
先是突发针对早乙女的意外,接着是好友的伤,再是早乙女口中失心疯的话,波本早就憋着一肚子火。
他现在只想把这家伙砸进垃圾堆,再扣着那颗漂亮的头往墙上撞,说不定能负负得正,撞出一个脑子没病的人来。
这家伙在怎么把人逼疯上面,简直登峰造极!!!
“你怎么想?”苏格兰问早乙女。
早乙女天礼低下头,脸在阴翳中看不真切,前胸后背依旧缓慢起伏。
“他们是「买家」。”喑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早乙女抬起头,居然在浅笑,“找出来,杀干净,这才该是我们的作风。”
“不是买家。”苏格兰说,“338LapuaMagnu远距离狙击,距离至少1000码,一击不中瞬间切换目标,命中了人群中的我。这更像是反恐特战队的作风。”
“我相信专业狙击手的意见,可这并不重要。”早乙女强调,“只要他们死了,这就都不重要。他们是买家,也只能是买家,这对我们而言才是最划算的。”
买家中早就有想要用「异常手段」压价的人,并且受到了他们的警告,所以恼羞成怒也是很自然的事吧?
现在还没到交易的时间,买家单方面撕毁了协议,所以他们才做出了合理的反击。
——他想把这次危机,变成能向组织合理交差的绝佳机会。
波本和苏格兰都没能说出什么。
“马德里的地图都记住了吗?没记住现在马上搜索。波本把你的定位器给我一个,离我500米左右的距离,找合适的时机再出现,苏格兰寻找狙击点掩护我,我记得你不需要观察员吧。我给你们半小时的时间处理掉他们——先不要下死手。”
天礼快速制定着计划,在这个简单粗暴的计划中,他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位置。
“如果在你们得手之前我就死了,不要逗留,不要管资料,直接走。Clear?”
两人沉默半晌:“Clear.”
***
苏格兰是非常专业的狙击手,他可以仅凭弹道和自己受创的经验,就能大致判断出对方的水平,接而推断出潜伏的位置。
观察员加狙击的标配,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是反恐特战队没错。
而对方派出的也不止是狙击人员,混入人群中行迹匆匆的人紧跟着早乙女天礼的脚步,全部被默不作声的波本给解决了。
波本的行动力堪称恐怖,至少早乙女无法察觉到他什么时候出现过,而身后的人确实在不断减少。
半小时不到,在无人知晓的高楼顶层,三个人再次齐聚,身前是压抑着痛苦的数个身影。
有的被击穿了四肢,只能在地上匍匐,有的被强硬折断了关节,勉强能站立,但也只是勉强罢了。
三个人里,看起来最狼狈的是早乙女天礼。
他不停歇的在马德里的大街小巷疾跑了半个小时,城市的地图如蛛网在他脑海中清晰可见,筛选出那些适合苏格兰狙击的高处,避开可能存在的死角,还得选择能让波本有地方潜藏的角落。
要做到这个并不简单,尤其是对方压根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这就是即时发生的生死追逐,双方都把彼此当做了自己的猎物,而早乙女天礼则是这项行动的诱饵,以及中枢。
非常疯狂的计划,一如往昔,却在三个人的配合下该死的实现了。
“带苏格兰去处理伤口,波本,接下来我可以自己处理。”
天礼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撩到额头后,平稳着呼吸,嘴角依然带着之前那抹看不明白的浅笑。
波本冷冷说:“不排除存在潜在的危险,我不建议你让我们两个都离开。”
苏格兰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中必须要有人盯着早乙女,所以也表示赞同。
“你还想要腿吗?想要奔跑跳跃吗?还是你想像个废物一样跛着脚,一辈子当只动动手指的狙击手?”
天礼突然不笑了,他从波本腰后夺过枪,H|K-P7|M8有八发,0.45kg,在半自动里算得上轻,后坐也很小。
拉开保险栓,他看着苏格兰,枪口却对准了那群被抓来的人,接着,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板|机。
没有消音的枪声在夜色里炸开,也是在欧洲,这样的动静才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连续八枪,对准同一个人,枪声结束,那个人紧咬着牙关,双眼都有些涣散了,自己都很不敢相信,这样居然还能活着。
“你看见了。”早乙女的眉头压得很死,眼睫末梢挤出细密的黑。
他的手在不自然颤抖,被压制很久的戾气几乎不加掩饰,“你看清楚了。你要成为和我一样的废物吗,苏格兰?”
苏格兰想起来了,他查到的资料中其实提到过,早乙女天礼在几年前的任务里中弹,不仅是九死一生,他的右手被击穿,留下了很重的后遗症。
只是这个人从来不拒绝外勤,所以很多人也会忘掉这件事。
为什么制定的计划是半小时,这个时间很微妙,要说是想不引起人瞩目的话,太长了,要说是考虑到他自身的身体素质的话,早乙女现在还有充沛的体力,顶多是有些微喘而已。
——那是留给苏格兰,处理伤口的最长期限。
想明白之后,苏格兰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不管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救下早乙女,还是执行他的计划,纯粹的「善意」其实并没起到太大作用。
理性判断的结果是,他死在这里,自己和波本可以善后,但绝对会相当棘手——光是琴酒,凭现在的他们就有些吃不消了。
更别说那些和他关系紧密的其他组织成员了。
看不惯他的人占大多数,喜欢他的人却都在高层。
“苏格兰去处理伤口,我留在这里。”波本说。
早乙女天礼把枪扔了回去,没有反对。
苏格兰离开了,走到天台门口时,早乙女天礼又喊住他。
“你在烟花下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天礼很认真说,“我不能赔你一条命,但我能回答你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
苏格兰笑了笑:“那可比命有价值。”
后来的事波本没有详细告诉苏格兰。大致的情况从报道中就能窥得一二。
天台发生了爆炸,鲜艳的,灿红的,如同烟花一样绽放的爆炸。
波本没办法将情报完全同步给自己的好友,那些有关早乙女的事情实在难以理解,不管怎么寻找措辞转述似乎都无法将那时青年的神态完美复刻出来。
「这就是你计划的『善后』?所以你才特意找了能让人下手,又有周旋余地的最佳时机,这才是你来看烟花表演的目的。」
那时的波本这样问了。
早乙女说,不是。
因为不是,他才会格外愤怒。
「我只是想安静的,平和的,在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害的时候,看一场不属于我的远花火。」
他解释得莫名其妙,接下来的话也同样莫名其妙。
「琴酒还真是从来没说错过,属于我的烟花自始自终都只有一种。不管他在不在,不管我想不想。」
在波本的印象中,早乙女天礼个非常淡薄又刻薄的人,脑回路简单,那种简单放在具体的事情上就会显得尤为恐怖。
可这并不妨碍他能被称为一句「单纯」,单纯的魔鬼也叫单纯,没人规定那些凶狠的歹徒,就一定得由内至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
但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阴沉下来的面容,冷酷凶狠的程度,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被惹怒的琴酒。
仔细去看的话却又会发现,其实压根不一样的。
「我可没有手巾,你差不多得了。」波本拿不出好话来对付这个人。
压根不一样的。
早乙女天礼根本没发现,自己在哭。
***
从西班牙回去后,组织关于苯|丙胺的业务暂停,不知道早乙女天礼递上去的报告是怎样的,上头得出了很离谱的结论。
「这是一场,欧洲当局针对组织的撒网行动。」
想想也说得通,买家刻意压价是为了把组织核心成员引去马德里,然后连同警方一网打尽,不管是死是活,如果成功,这都是一次稳赚不赔的行动。
而作为逐步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早乙女天礼把自己的名字放到了最微不足道的位置。
后期负责火力压制和具体行动的是波本和苏格兰,他们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出非常优秀的素养。凭借狙击手的直觉救下了指挥官算一件,配合之下,用三个人的优势将立场彻底调转又算一件。
稍微配合不上的话,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对于早乙女天礼,此次时刻充满了意外的事件,其实能实现的远不止这些。
这是很神奇的事情,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往往充斥着局限性,那是由自身阅历带来的视野局限,从来没有过认知的话,就更谈不上勘破了。
而他能看见,他能看见好多。
「既然我想到了,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抱着这样单纯的想法,早乙女天礼越过琴酒,向朗姆提交了申请。
「我申请和苏格兰成为固定搭配,狙击手需要观察员,苏格兰只身狙击的码数,和他有了辅助之后的码数,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这是理由之一。
「我的右手已经无法维持高强度的外勤工作,而且现在已经被欧洲那边盯上。我需要一个不会离我太远的搭档,狙击手是最合适的选择,而苏格兰和我很契合。」
——这是理由之二。
这些都无法打动朗姆,早乙女天礼的脑子远比狙击手有用,不出外勤的话,所有的理由都失去了正当性。
所以天礼给出了第三个无法被朗姆拒绝的理由。
听了他简短的话,朗姆笑了笑,同意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在那之后,找上早乙女的人一波又一波。
先是贝尔摩德。
“我可怜的小鸟,我很高兴你终于看清了一些事情。”
她对待天礼的态度一如十几年前,在拿着备用钥匙推开门后,蹲在沙发前,注视着睡眼惺忪的青年,将他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好似他还是那个只能蜷缩着的小孩。
天礼半懵半醒“嗯”了一声,贴着贝尔摩德的手蹭了蹭。
“能告诉我,为什么选了苏格兰?”
天礼说:“他救了我。”
放在别人身上,贝尔摩德可能嗤之以鼻,可她听到天礼这样说后,只是捏了捏他的脸。
“这也是你得改的地方。听着,小天礼,不要对伸来的手假以辞色,不要相信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不要在自身之外寻找你自己。”
天礼坐了起来,头抵在贝尔摩德肩头,就像小时候他每次生病,贝尔摩德被迫从男人手中接手烂摊子时候的那样。
“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他没有去看贝尔摩德的眼睛。
接下来找上门的是波本。
他不是因为苏格兰的事情来的,而是向天礼确定一件事。
“你把我推荐给了朗姆。”
“对。”天礼正在给右手做复健,等会儿还有工作,留给他和波本交流的时间不多,所以他很干脆说,“比起我,我觉得你会更讨厌他。那是个对其他人施展无差别试探的家伙,没人受得了他。”
“这不是我会帮你更多的理由。”
“可是波本,我们早就站在同一条线上了。从马德里回来之后,你和苏格兰都被划到了我的领域,至少在他人眼中是这样。而且——”
天礼说,“你也不需要做什么,你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游走,搅浑这趟水,那就是在帮我了。”
波本毫不怀疑早乙女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个时刻关注着局势的人,并且擅长将所有的发展都变成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对他而言,最麻烦的反而是「稳定」。
“你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次,天礼拿出了面对贝尔摩德时如出一辙的说辞。
“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他也没有去看波本的眼睛。
最后找上来的是琴酒。
天礼拖着行李箱,在街边的阴凉处躲太阳。刚抬眼就看见男人快步走来,带来了夹杂着铁锈气息的浓郁烟味,
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一个刚回来,一个要离开。
琴酒在他面前站定:“你在闹什么脾气,天礼。”
喧哗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加上周末,引得不少人选择外出,仿佛徜徉在这样的阳光下,心灵也能得到净化一般。
天礼往后退了退,给琴酒留出位置,行李箱的滚轮骨碌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他的脚边。
小腿轻靠着行李箱,天礼看了眼腕表估算时间,说:“你比预计回来得要迟。我以为是赶不上的,昨晚问伏特加的时候,他说你们还在土耳其。”
“马德里的事就让你得出了这种结论?”
“不过能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你也不用担心我,苏格兰是个很可靠的人。他救了我。”天礼的眉眼舒展开,“就像你以前救了我一样。”
“……”
通常情况下,两个人的相处里,搞不懂的那个永远是琴酒。
天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男人走在一条没人能干涉的路上,偶尔捞上捡来的小孩,觉得麻烦了就丢到一边,看起来很不负责任,但又从来不真的把他扔掉。
现在,搞不懂的那个人成了琴酒。
眼前的人已经不能成为小孩,也不是少年。他的成熟带着棱角,再清晰不过的五官线条、不夸张但的确成年的骨骼肌理、以及言语中不经意泄出的余裕——这些都在表明一件事。
早乙女天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会产生自主想法,从而展开行动的成年人了。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他的成长是既定事实。
这股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天礼突然举高了手,挥了挥。
“苏格兰到了,我该走了,下次见,琴酒。”
他很干脆的握住行李箱的拖杆,越过了面前的男人,和他擦肩而过。琴酒的手指动了动,但也仅此而已。接着,身侧传来一声短促的“啊”,本应该继续往前走的青年顿住脚步。
早乙女天礼侧过身,轻轻给了琴酒一个拥抱,那拥抱也很短暂,蜻蜓点水一样,是挑不出错的礼节。
琴酒似乎听到天礼轻声道:“我清楚的。”
早乙女天礼拖着行李箱,小跑着去找苏格兰了。伏特加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现在出来。
大哥看着没什么波动,但总觉得天礼要是再晚走一秒,他就会被大哥塞进那个行李箱里,直接拖走。
然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早乙女天礼这个人了吧。
这种想法很突兀,也很惊悚,可伏特加拿他和琴酒相处这么久的直觉打包票,大哥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
至于为什么要干……那他就不知道了,想不明白。
想了想,最后伏特加还是走到琴酒身边,看着走远的那两个身影,试着开口:“大哥,那天礼那边……”
琴酒摸了摸兜,却没找到自己的烟盒,连打火机也被那个人刚刚给顺走了。
心里的恼火变成了哑然,接着又变回了怒气,被冻结成了更冷硬的东西。
“关我什么事。”琴酒沉声说,像是在冷笑,“他想高飞,那就高飞,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
苏格兰和早乙女天礼的搭配出乎意料的合适。
苏格兰是很冷清的类型,他的话不多也不少,语言传递意义的效率出奇的高。
同时,他很能忽略早乙女天礼偶尔的脱线,不会把那些当作冒犯,完美做到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筛选出能回应的部分给予回应。
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会气得反驳,或者直接冷漠忽视,又或者一脸局促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才是常态。
总之,在和他相处了算长的时间后,天礼甚至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自我了。
例如——
“天礼,晚餐就奶油蛤蜊汤?”
“来不及,目的地开车往返两个多小时,我还要去和其他人对接。而且没必要吃晚餐,饿了我会找东西垫肚子。”
“我这里没有垫肚子的东西,我会做两份,你对接结束之后能想起来就去冰箱里找出来热热。”
“……好。”
“嗯,不用谢。”
又例如——
“苏格兰,怎么突然断电了?”
“外面在下暴雨。”
“所以断电了?”
“所以我拉了电闸。抱歉,你的任务是必须用满打满算的54个小时来完成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去重新拉闸吧。”
“……不用。”
“嗯,不用谢。”
没错,早乙女天礼在和苏格兰搭伙不久后,就直接搬去了他的临时公寓。
要说理由的话,因为苏格兰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口,喜欢看书,看书的时候会在客厅打开收音机,播放很轻的音乐,他还会做饭。
而且很方便任务时间的安排。
他们甚至可以按时早起,吃完早餐,带上各自的装备去到车库。
苏格兰规划好路线,天礼计划好时间,在解决完任务后一起去趟超市,把采购来的东西放在后备箱,就放在那几件粘血的货物旁边。
考虑到天礼的右手,苏格兰几乎全程没让他提任何东西。
到下午,客厅的窗帘半掩,苏格兰坐在沙发上看书,天礼则缩在另一张沙发闭着眼,晒着太阳假寐。
在听到不喜欢的歌后,天礼举手申请换歌,苏格兰则开始调试频道,直到天礼收回手,缩回去,他才重新打开书页。
偶尔夜空晴朗的时候他们去天台看星星。
苏格兰说,观察星星的位置也是狙击手得掌握的技能,在迷失目标的时候,可以凭借星象来判断方向。
天礼听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把自己看的头晕眼花。于是不得不感叹,不行,我在这点上完全不行。
苏格兰:“没关系,我习惯了,你在除了需要动脑之外的所有地方,其实都挺废柴的。”
天礼:“从星象来确定方位这件事也是需要动脑子的吧,这么说的话不应该。”
“你总是需要比星星更佳耀眼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苏格兰说。
天礼默认了。
他们一起住了有一年多,这种生活——工作——生活的三点一线已经快成为他们的主旋律了。
这天晚上,两人在沙发的两端,沙发中间摆着之前苏格兰切好的水果盘,所以他们各自坐在沙发的两端。
家庭投影正在播放着电影,是最近刚上流媒体的新片《秘密特工》。
这是一部动作喜剧片,讲的是几个不同国家的特工,为了处理同一个反派而不得不展开合作的故事。
影片播放到「美国CIA拿破仑」来到「苏联国安特工伊利亚」门外,指出对方给他偷放监听器的情节。
而伊利亚反手从房间里掏出拿破仑给他装上的一堆监听,作为礼尚往来。
毕竟背景是冷战时期,又恰好是美苏,只是监听器已经是很「友好」的手段了吧。
两个绅士向对方抛出心照不宣的监听器,代表着还在容忍范围内的抗议,而即使知道对方心怀鬼胎,两个优秀的特工还是会继续合作下去。
配上恰到好处的音乐,这本该是导演设计好的笑料环节。
两个观众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苏格兰收到了来自波本的私人简讯:【你暴露了,速离。】
天礼收到了来自朗姆的工作简讯:【动手,天礼。】
他们看完了简讯,放下手机,继续看起电影。
“倒放吗?”天礼拿了块苹果,边吃边问。
“倒放吧。”苏格兰选了块橘子,说。
“我数了一下,伊利亚给拿破仑放了7个监听器。”
天礼用纸巾擦了来擦手,把纸巾盒递给了苏格兰。
“拿破仑给伊利亚放了五个,挡住了一部分,数不清楚。”
苏格兰也把手擦干净了。
“你呢,你在借住给我的房间放了多少个?”
“三个。”
“我只找到了两个……还有一个你藏在哪里了?”
“你空掉的烟盒里。”
“我有三十个空掉的烟盒。”
“嗯,所以你不会去一一看的。你呢,天礼?”
“四个。”
“我只找到了三个——我把卧室翻了个遍,你藏哪里了?”
“我缝在了环保购物袋的夹层,外面别着上次超市送的金属徽章。”
“这样啊,那我的确发现不了。”
电影还在播放。
不管怎样,反派还是被解决。
为了争夺对自己国家有利的战略性武器,一直维系着表面和平的两个特工即将展开行动。
紧绷如细弦的配乐从两个特工相互对上的视线开启。
他们一个握着酒杯,看起来是很随性地打算给自己添点酒,另外一个收拾着行李,嘴里说着谨小慎微的打探。
画面给到得很巧妙,来回切换的中景和全景,几乎把两个人的状态全部都展现了出来。
一个已经按捺不住杀心,一个从镜子里不断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变故是从投影骤然消失那一刻发生的。
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同时抬起了手。
机械发出的轻微脆响,和手臂快速挥出的破空声混在一起,又在瞬间消失。
原本隔得宽敞的距离,现在看来再合适不过了,恰好够他们伸直手臂,用枪对准彼此的太阳穴。
天礼拉下保险|栓:“你今晚做的晚饭很难吃,味增汤里放太多胡椒粉了,我被呛到了几次。”
“嗯。我故意的,我比较喜欢味道重一点的味增。”苏格兰笑,手中的枪|械也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房间空气净化器的滤芯你是不是又忘记换了,烟味很浓。”
“我忘记了,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顺手换一下。”
“总不能一直忘,不让你记住你是不会换的。”
“那也是。”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马德里。”
“那么早?”
“你太不清楚我们这个世界了,能做到那个距离高精度狙击的,不止有国际级别的反恐特警,还有很多从小就被专业培养的雇佣兵。在我小时候朗姆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因为琴酒擅长狙击,所以自然也觉得我也能学。”
“但是你的特长是头脑。”
“嗯,我在除了需要动脑之外的所有地方,其实都挺废柴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苏格兰最后这样感叹了一句。
如果这个温馨的客厅正在导演的镜头中,那么此刻一定是一个冗长的升格慢镜头。
时间会被无限拉长,长到能记录下他们彼此的每个细微表情变。接着将光圈调大,虚化掉背景,最终的画面中就只剩下两个主体。
“我欠你一个问题,苏格兰。”早乙女天礼说。
苏格兰回答:“有机会再问吧。”
空气凝固了几秒。
——倏地,苏格兰和早乙女天礼同时动了起来!
苏格兰的手比天礼灵活,他几乎是立刻扣下了板|机,“咔嚓”一声轻响——弹|匣是空的!
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某人的小动作。
来不及细想,苏格兰顺势抛下枪,俯身拽住了天礼持枪的手臂,反向狠折,将对方原本就不受力的右手瞬间被拧脱臼。而在那之前,早乙女天礼已经把枪轻轻上抛,用左手稳当接下。
苏格兰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长时间的相处实在是太致命了,尤其对于不知自己身份早已暴露的卧底。
早乙女天礼向来坐在他的左边,因为那样的话,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右手能迅速作出反应,这让苏格兰误以为,他的惯用手只有右手。
不然为什么右手已经那个模样了,还要坚持使用呢?
结果很简单,因为早乙女天礼不想让他知道,其实他的左手也够用。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格兰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天礼真的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
每当你觉得自己已经稍微了解了他一些,他就会拿出新的东西来,简单展示,像是在说,不是哦,我只是不想告诉你而已。
那么,胜负已定。
早乙女天礼已经用枪口抵住了他的前胸,冷淡地注视着他煞白的脸,没有多话,也没丝毫犹豫,径直扣下了板|机!
枪声响起。
黑发青年跌落到地毯上。
天礼扔掉了枪,深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把脱臼的手臂强行掰了回去,骨头的声响异常清脆。
接着,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冷汗,在毫无动静的苏格兰面前蹲下,顺便摸到了沙发上的手机,给朗姆拨去了电话。
“是我,已经处理掉了。”
朗姆夸赞道:“你做的很好,天礼。下手很干净,你的右手还好吗?”
“没什么大问题,你派谁来监视我的?现在离我很近吧?”
“这是有必要的。”
“我没有要声讨你的不信任,但是我右手现在使不上力,要找人来处理尸体。”
“当然可以,波本就在你对面那栋楼,你随时可以联系他。”
天礼简单“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他没有联系波本,而是用左手撑着膝盖慢吞吞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波本就站在外面,额头上全是汗,面色阴晴不定。
天礼抬抬下颌算是打招呼,转身坐回了沙发上。
门被合上,波本走到沙发边上,目光从地上的身影逐渐移向了沙发上的青年。
被盯着看了好久,天礼捂着右手腕,率先开口:“我的确没想到你们居然来自一个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
“你头上很多汗,跑过来的吧。朗姆虽然信任你,但还是保留了惯例的谨慎,只告诉你很模糊的时间,让你来确认情况。你通知了苏格兰,晚了。”天礼说,“你是想杀了我的,直到你看到了他躺在那里,身上却没有血。”
——苏格兰身上干干净净,细看的话,呼吸的起伏其实是很平缓的。
“你用了带电击的□□。”波本的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如果来的不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你以为我把你推荐给朗姆是为了什么?你又觉得组织里有多少人敢来监视我?”
“如果是琴酒……”
“当初说服朗姆的时候,我给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是「苏格兰不干净」。这条消息他瞒了一年,期间琴酒无数次找他麻烦,他什么也没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让琴酒来?”
等天礼解释完,波本看他的眼神,已经是在看待一个怪物了。
天礼又说:“不用那么看我,只是用了最基本的信息差而已。说实话,你作为组织成员成长得很快,取得朗姆的信任要比我预料的更早,你可以做得更好的,用不着几年就能成为骨干吧。不过我还可以帮你缩短这个时间。”
“在这一年……你是故意让苏格兰从你这里截获情报的。”波本豁然大悟,不可置信道。
“这是我的诚意,不过我的确没找到他的监听器,苏格兰也是个很专业的卧底。”
“……”
“帮我把他运上车,我给你地址。然后去找你的上司商量吧,要不要接受和我的「合作」?”
你想把他扣下来?——波本咽回了这个蠢问题。
当然会这么做,现在把人放了那就是纯粹的慈善,早乙女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并且自己没办法拒绝,除非现在就在这里把他解决掉,否则他大可以转头就告诉朗姆,他用苏格兰还钓出了另外一个叛徒。
解决掉其实也是行不通的,波本是唯一一个来监视的人,而早乙女刚才已经故意和朗姆通了电话,表明自己解决掉了苏格兰,并且会让自己来善后了。
早乙女天礼死了,自己绝对会被视为第一嫌疑人!
这个人的每一步都算得精妙,在逼迫你,但不是用威胁,威胁只是顺带的,更多的是利益。
一年的情报,骨折的右手,幸存下来的卧底。他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了。
——非常典型的「早乙女天礼」的风格。
波本甚至开始想,琴酒到底知道他养了个什么怪物吗?
琴酒当然不知道,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只有这个充斥着生活痕迹的温馨房间见证了一切,缄默无声。
***
【……
对我来说,这是划算的。
因为苏格兰做的饭很好吃,说我是废柴时候的笑容很好看,电台里播放的都是我喜欢的歌。
他知道,我总是需要比星星更佳耀眼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
所以我其实是很满足的。
苏格兰应该是波本的十二个朋友之一吧,他的确很适合做朋友,我或许比波本还要清楚这一点。
因为在他醒来之后,在那个空空的房间看着我,捂着自己没有伤痕的胸口,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现在我可以提出我的问题了吗?」
「可以。」我说。
他问了一个比命有价值的问题。
「那天看烟花,你为什么会哭?」
——————《Hell,Appu》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