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番外 《FarewellAppu》……

礼拜五的零点,夜空广阔,繁星点满天空。

早乙女天礼刚挂断朗姆的电话,手机再度响起,那个等了很久的名字引入眼帘。

几乎是在瞬间,天礼就按下了接通键,熟悉的嗓音从电话中传出。

“你要去日本?”

是很常见的口吻,没有冷淡也没有严厉,来自琴酒公事公办的询问。

天礼在床边踱步,视线扫过桌上的礼物,那是组织里的其他人送给他的,作为生日礼物而言算得上豪华,作为成人礼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是。”他说。

琴酒沉默了会儿:“有需要的话联系伏特加,他最近在亚洲一带活动。”

对话在这里本来就可以结束了,只需要早乙女天礼“嗯”上一声,然后对面自然就会干脆利落挂掉电话——这通他等了很久的电话。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百分百配合的早乙女天礼突然表现出了他自小就有的那股执拗。

“你希望我去吗?”天礼轻声说,“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就不去日本了。”

那头嗤笑一声:“你想拿我作为回绝朗姆的理由?”

“我想拿你作为继续等你的理由。”

“都成年了,语言水平还是这么烂。”

听着比之前更明显的嘲笑,天礼的脚步却顿在原地,眼神从礼物堆里划走了,最后落在夜空中的繁星上。

“对,我成年了,在昨天,在几分钟前。”

“不用说这些废话。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后果也自己承担——还有别的事?”

明明是你给我打电话的。

早乙女天礼这才“嗯”了一声,又说:“没有了。”

等到天礼买好了去日本的机票,后续的行程也都定好,结果贝尔摩德突然打来电话,说不用去了,朗姆那边取消了这次的计划。

“准确的说,不是取消,有人干预了。朗姆心情可不太好,但考虑到那个人平时从来没有向上头提过什么要求,所以他也不太好反驳什么。”

贝尔摩德语气轻快,带着调笑:“你喜欢这样的生日礼物吗,小天礼?”

接到电话的时候,天礼正在和其他人一起执行任务。

众所周知,在员工要长期出差前,还给他安插时间很紧的工作,这是完全的压榨行为。

早乙女的表情也比往常要更冷淡,导致和他一起行动的人一直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生怕这个著名的「夜莺」嘴唇一碰就让他去乖乖送死。

然后这个后背冒汗的家伙就看到「夜莺」的嘴角扬起了很浅的笑。

有多浅呢,说是像素点笑容也不为过。

要不是气氛远远没有之前冰冷,他甚至会怀疑这是自己祷告下的错觉。

对面写字楼已经开始乱起来了,他们也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寒酸的狙击点,而一向果断的早乙女天礼居然没有动作,他挂了电话,将手巾递给同行的人。

“擦擦汗吧。”天礼说。

对方照办了。

天礼这才慢条斯理收拾起东西,缓着两条腿向外走去,连衬衣领口的扣子也没扣上——那是之前因为观察角度太刁钻,不得不松开的纽扣。

“辛苦你了。”天礼说。

“不、不辛苦……我只是负责扣动了扳机,决定权在您手上。”

早乙女天礼没有看他,背对着他,突然扶住了门框,黑色手套扣紧门沿,看得出来用了些力。

您身体不舒服吗——这句话被当事人咽了回去,因为他听见了很轻的笑声,非常清爽,像是夜晚飘向岸边的风。

“决定权……在我手上吗?”

***

早乙女天礼最近心情很好,这是只要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能隐约察觉到的事情。

甜得发腻的果汁,吸管在里面搅来搅去,最后被人咬着碾磨几下,将饮料吸入嘴里,倾数下肚。

意大利的偏远小镇,石板和野草铺成的小道,早乙女天礼来这里执行任务。

到这么偏的地方实在是遭罪,交通不便,通讯偶尔还会断掉,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来这里「犯罪」的恶人。天礼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这杯平时绝对不会碰的贵价垃圾也没那样不堪了。

“你真的很容易满足,这不是什么好事啊。”

贝尔摩德穿着度假短裙,玲珑有致的身材比显无疑,引得多情的意大利人连连回头。

而这个极具魅力的女人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推了推墨镜,一手挽住天礼的胳膊,和他说着和任务无关的废话。

“成年人的话,贪心一点也没关系的。”

天礼没回答,又喝了一大口,打量起附近的地形,寻找合适下手的地方。

虽然贝尔摩德也经常出一些需要动手的任务,但既然他们现在一组,那么天礼自然就把「暴力」的活儿揽了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贝尔摩德就是来度假的。

“你选好地方了?”贝尔摩德又问。

“是。”天礼点头,依旧咬着吸管。

贝尔摩德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真的不考虑申请一个代号吗?那是步入独立的标志哦。”

“我不够独立吗?”

这话由自力更生十来年的人说出口,简直像是一种平淡的质询,即使贝尔摩德知道他的态度其实只是单纯的疑惑。

“或许你坚持去日本,会比现在要好些。”她这样感叹着。

天礼这次却很笃定的摇头:“不会,我觉得不会。”

见他的态度,贝尔摩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揉了把头,过足瘾之后就开始和他一起「工作」了。

这次的任务并不算麻烦。

处理掉违约客户的例行公事,如果不是客户的保密登记很高,甚至用不上他们前来。

可也是这一次简单的任务,早乙女天礼中了枪,两发贯穿了他的右胳膊,一发钉进了心室——非常危险的位置。

意大利边陲的医疗很烂,昏迷的天礼被紧急送去了更高医疗水平的保密医院,经过漫长到快要令人窒息的急救后,才捡回一条命。

即使如此,他的右手也没办法和以前一样灵活了,这对本身就依靠枪法补足格斗不足的早乙女而言,绝对算得上灾难。

更灾难的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是琴酒。

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垂着眼,额前偏长的头发挡住了大半部分目光,唯独投下的阴翳浓郁得触目惊心。

“你搞砸了。”琴酒说。

天礼是想要解释的,尽管他的解释落到任何人耳朵里都只会变成一个简单的词:「抱歉」。

但他开不了口,刚苏醒的身体实在是太糟了,那一枪绝对擦过了肺,气体进入胸膜腔让他呼吸都很勉强。

即便如此,他也尝试摘掉自己的氧气罩。

琴酒逮住了他的左手。

“右手废掉了,所以想用左手把自己弄死在病床上?天礼,我是这么教你的?”

「对不起。」

“老实呆着,要不是贝尔摩德多事,你已经死在意大利了。”

「对不起。」

“我在伦敦对你说过吧,等你该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琴酒攥着他左手的力道依旧算重,语气分辨不出太多,不知道是出于暴怒边缘的压制,还是根本不在意的平静。

他说,“但如果你执意要送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静去死。不要把事情变得像我对你信赖的重大错误,早乙女天礼。”

「对不起。」

天礼说不出来,他只能费力地动动手指。

手指轻扣在男人的手背,蝉翼般掠过。

琴酒原本还打算说的话,被这点轻微的触感堵了回去。

病床上的青年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刚满十八岁,抽条的身量本来就显得单薄,加上失血过多后惨白的脸色,和再明显不过的摇摇欲坠的精神。

看起来比营养不良的小时候还要惨。

琴酒很想点根烟,烟雾会模糊病人的脸,也会模糊掉他的脆弱,像是已经碎得不像样的残次品——琴酒完全不想看见这张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当初让他去日本……或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琴酒松开了手,退后一步,和病床保持微妙的距离后才开口:“在你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之前,所有的任务全部终止。”

说完,他双手插兜打算离开了。

走到门口,琴酒的声音再度响起——

“别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天礼。我还没放弃你,至少现在没有。”

***

在后来几年,早乙女天礼尽量让自己少受伤,即使有,他也会处理好之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要避开危险最好的方式,其实是对任务进行筛选,尤其对于现在持枪都费劲的天礼,单人外勤想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他不想让原本就「价值受损」的自己更加没有价值。

这意味着,面对那些潜在的风险,早乙女会用比之前还要「果断」的方案。他像是一个赌徒,要么在狂潮中全身而退,要么干脆玉石俱焚,没有折中的路可以选。

琴酒对这类行为嗤之以鼻,他的行为也很简单粗暴,定时找到人,直接把人扒了,手指点在新出现的伤口边,说,你就是这么做的?

早乙女天礼则会赤诚回答:“我不可怜。”

琴酒拿他没办法。

男人说出口的要求被聆听者悉数接受,没说出口的只能让人自行领会。

你应该直接说啊,大哥!你想让他活着!

你不说的话,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伏特加很多次都想这样对琴酒说,但都被对方黑得不像话的表情震住,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组织内部对早乙女天礼的评价越来越极端化,诸如贝尔摩德一类觉得这孩子小心得可怜,更多的则是越发忌惮。

白发绿眸的青年要比任何存在都来得漆黑,他的心是黑的,血是黑的,灵魂是黑的,任何人和他接触都只会被拖进深不见底的沼泽。

要说这是某种进化论,那么早乙女天礼人生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和那个人有关。

如果时间是一条长河的话,他已经孤身在河底越沉越深,水流温顺地匍匐在周围,陪他一起仰头向上看。

看那个他追逐的身影。

伏特加是见过天礼小时候的,那时候的小孩还没有锋芒,所以可以视为单纯的执拗,当他开始用毕生所学没入夜色,那种被保留下来的单纯,就变成了非常可怕的东西。

而早乙女天礼正揣着可怕的东西,沉甸甸的,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横冲直撞。

——那已经不是「夜莺」了,是杀人的「髯鹫」。

伏特加不像贝尔摩德,会毫不在意挑战琴酒的底线,挑拨早乙女。如果前路是注定的,她想让他至少轻松一些。

伏特加不一样,他和早乙女的关系在十几年前就不算亲近,每次接触要么是为了任务,要么是因为琴酒,这两者还几乎能被归到同一类别。

所以他也只是看着早乙女天礼越来越暗沉的双眼,以及琴酒越来越无声的放任、以及不满。

事情会越来越糟的,伏特加不清楚是哪方面的越糟,但直觉告诉他,早乙女现在就是油门踩到底的跑车,驾驶员根本没想过有刹车一类的存在。

或者说,即使他想过,现在也晚了。

可前路会一直平坦吗?

***

在早乙女天礼二十五岁的某一天,朗姆突然找上来要求见面。

这是很罕见的事,毕竟这个男人一向喜欢躲在幕后,就算是语音通话也习惯性地使用变声器。

“组织来了两个新人,上面的评价不错,甚至已经拟定了代号。我想把他们交给你一段时间。”

面对这类隐晦的说辞,天礼心领神会。

他省略了所有后续可以在资料中阅读的问题,和没有必要的确认,径直开口。

“交到我手上的话有两种可能,四项方案,考虑到情况或许会发生得很突然,所以我现在就告知给你,希望能获得临时行动的权限。”

朗姆点头首肯。

“他们没有任何问题,忠于组织。一、能力达标,有足够的潜力。我会尽量安排保守的行动方案,保证存活率,并将详细的报告交给你。二、忠心有余,能力不足。我会公事公办,即使在任务中减员也不会做出补救的措施。”

“是你的风格,可以这样做,我很满意。”朗姆夸赞。

“他们有问题,心怀鬼胎。一、无法掌握具体情况,无法判断危害等级的情况下,我会计划就地解决。二、假设得出现阶段危害程度不高的结论,我会视情况采取相应措施。”

“什么措施?”

早乙女天礼眼也不抬,轻描淡写说:“让他们变成绝地无援的「流浪狗」,失去背后的信任和支持,找不到任何归属感,只能依附于组织,在痛苦挣扎中继续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直到彻底报废。”

朗姆先是愣了一下,他迟疑的不是早乙女天礼的狠辣,而是这不太像琴酒的作风。

「早乙女天礼在某些方面就是琴酒的翻版,是由那个男人一手塑造出来的东西。」这个认知早就在组织高层心中根深蒂固了。

琴酒面对叛徒,或是疑似叛徒的人会怎么做?

问出有价值的情报后,直接杀掉。

或者说琴酒判断这个人手里的情报可有可无,或是费周折带来的利益远不如弄死干脆,他也会免去审讯的那一环。

早乙女天礼比他更狠,他似乎知道令人痛苦的不只是生理上的东西,不论是酷刑还是死亡,总有比这更恐怖,也更残忍的结局。

——这不是缺点。

朗姆实在是太满意了,当初他对琴酒拦下早乙女,不让他去日本这件事还颇有微词,现在看来是正确的。

他的「天赋」在其他地方能发挥最优秀的作用,漆黑的,令人绝望的,也是组织需要的。

“那两个人就交给你了。”朗姆拍拍早乙女的肩膀,看起来和蔼又可亲,像是家中长辈关怀晚辈一般,“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接着,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随处可见的咖啡店内,早乙女天礼和那两个人见面了。

“我是苏格兰。”黑发凤眼的青年自我介绍道。

“波本。”另一个金发小麦色皮肤的人向天礼点头示意。

“早乙女天礼。”他冷淡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又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们的行动都会由我来负责。”

波本耸了耸肩,没有异议。

苏格兰提了提背上的吉他包,里面当然不会是乐器:“那就多多关照了?”

“我会的。”

隐隐的,故事的齿轮在卡错位置后又开始运转,可没人能听见齿轮不合拍的刺耳声音。

如今,在他们耳边的,只有咖啡店悠扬的古典乐,和因为有人开门而传进店里的喧哗声响罢了。

店外有一群孩子在嬉戏打闹,发出的笑声交叠在一起。

听不出是单纯的欢愉,还是对命运的嘲讽。

***

【……

*期盼是一种对未来光荣的预期,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前路能算是光荣,可我依旧怀揣着期盼。

贝尔摩德说贪心是成年人的美好品德,我自认没有那样的品德,可他却说还没放弃我。

他还没放弃我。

他不应该那样说的,这样的话会让我站在半清醒半疯狂的位置上举棋不定,而下坠却是自然的法则。

琴酒,我会越来越贪心的,贪婪使人无所不为。

*这意味着感觉到一个很深的空虚,而人会想要用任何可能的东西来充满它,不管它是什么。

我唯独不清楚的是,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Hell,Appu》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