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时候,果戈里一路都在发出意味不明的窃笑,当奥列格问他幸灾乐祸些什么的时候,他又摇头。
“不是哦,只是我没想到,陀思还有比我还要「不自由」的时候。”
奥列格:“默尔索关不住他的。”
“老师明明是清楚我在说什么的诶,算了算了,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季阿娜。哎,我也成为会和讨厌的家伙共享快乐的那一类人了啊。”
奥列格:……
看得出来,你是挺快乐的。
律贼的处理告一段落后,奥列格和果戈里打了个招呼,麻溜切换掉成了濑尾澈也的笔名。
清道夫告诉他,那个吸血异能的家伙已经被解决掉了——西格玛决定带着这个大灾害重建天空赌场,清道夫是最大的股东。
活了这么久,当然会很有钱——这是清道夫的原话。
他们打算重建一个数字化赌场,因为好像那个「灾害」是个刚出棺材的老古董,看到电子设备直呼神明,并迅速沉沦了进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也不会有人去提醒他,神威还在死亡推理里出不来呢。
好像……没什么需要善后的了?
清张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他索性也不再折磨自己,开始赶稿。
接下来的两周内,他都呆在横滨租来的房子里,寸步不出,也不上网,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再过问,只是对着自己的稿件反复修改。
松本清张很少修改稿件,按理说这是每个作者必须面对的环节。
福楼拜的文稿每页都只写一行,莫泊桑问起,他回答:一张纸上只写第一行,其余九行是留着修改用的。
包括俄国杰出的寓言作家克雷洛夫也是,他的预言起草有两百多行,正事发表出去只剩下了他最满意的一十一行。
松本清张原先洋洋洒洒写下了相当大的文本量,接着,他去睡了一觉,等睡醒了清醒一点再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内容。
嗯,这里得删。
这里也得删。
我这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删删删!!
等他最后定稿,已经删成了比以往短篇还要更短的字数了。
清张将还算满意的结局发给了禅院研一,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完蛋,研一君不会真的……跑路了吧?
清张踌躇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又感觉自己一个脱稿选手反响敦促编辑,似乎怎么都说不过去……
在这犹豫的时间中,他的手机终于响起,是禅院研一没错!
而研一压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几乎是在通讯开始的瞬间,就用往常绝对不会有的急促语气问:
“松本老师!怎么回事?为什么您的名字出现在了黑市悬赏名单上?”
松本清张:啊?
松本清张:等一等,我觉得我的名字会出现在黑市悬赏名单上,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研一又说:“这工作干不下去了,真的干不下去了。我一共手底下也就只负责了那么几个作者,结果在黑市悬赏名单上并排立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毕竟都参与到了《渡鸦法》——”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研一冷酷说,“我托人查了一下悬赏泉鲤生的雇主,还是熟人。”
松本清张:啊?
松本清张:这就不应该了,鲤生哪儿来的熟人?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崩溃了,喃喃着:“我早该知道那个男人花样多,想把人逼到主动找他求助这种事当然做得出来,哈哈……”
此刻,是松本清张第三次沉默。
这股沉默实在是太尴尬了,作为松本清张,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回应禅院研一的话,但作为泉鲤生,他很想握着拳狠狠赞同。
也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了。
没和那个小气的男人打招呼呢!
伏黑甚尔,你是不是玩不起!是不是玩不起!!!
清张已经不敢去过问有关其他人的神奇悬赏了,他迅速转移掉话题:“我已经把稿件发给你了,研一君……你要不要看看稿子冷静一下?”
研一冷哼一声:“看您的稿件能够冷静,您在做什么美梦?”
虽然这样说了,但研一还是很快找回了理智,答应松本清张会在一小时内给到反馈,然后万念俱灰挂掉了电话。
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宽裕了,事实上,禅院研一只花了五分钟就阅读完了所有的内容。
接下来的五十五分钟,他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那篇稿件是这样的——
【伊莎玛涅·莱温撕掉了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
“在您眼中,我是谁呢?是闪光的伊莎玛涅,还是郁郁寡欢的莱温?”
坐在她面前慈祥的教徒站了起来,笑得很亲切:“你会是我们最不朽的教徒。”
“听起来是很不错的未来,我能够不再受气味是否正当的折磨,也不用再时刻面对莱温的摧残,我的父母已经死了,令我头疼的弟弟在你们的监管之下……我的未婚夫呢?”
教徒适当地做出让步:“如果你想要,你们依旧可以结婚。”
伊莎玛涅点头:“我居然还能重新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我太欣赏你的悟性了,伊莎玛涅,你成功克服了莱温的侵害,这是一次颇具意义的问答。瞧,真理会切实帮助到了你,而你即将为帮助更多的人出一分力,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教徒的姿态依旧放得高,他站起身,走到伊莎玛涅身后,手搭在她肩头。
鼓舞性的动作和温和的言语是在展露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必须用仰视才能察觉。
“在这样神圣的时刻,你可以向我说出你的誓言了。正如你在学校的教徒那里学到的那般,向我宣誓吧,伊莎玛涅。”
“我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教徒的洗礼理应是在七名教徒的见证之下,可教徒先生,这里只有你和我。”
“我们充分保障了你的权益,也是为了你的困扰不会被妄传。我的孩子,至少有两名教徒正在见证你的洗礼呢。”
听闻后,伊莎玛涅也站起来,似乎有些踉跄,不得已将手搭在了椅子上。
接下来的一瞬间里,令教徒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伊莎玛涅举起了椅子,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砸向了他!
椅子的质量非常好,即使多次狠狠砸中了教徒的头,也没有任何要损坏的迹象,崩坏的「东西」只有教徒自己。
他跌倒在地上,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几乎要模糊他向来能看清真相的睿智双眼。
“你为什么不笑?”伊莎玛涅轻声说,“我闻到了您身上的味道,非常浓郁,您已经违反了《渡鸦法》,未经加冕的教徒正在对您提供帮助,请微笑吧。”
她说着,动作却一点也没停,力道大到让她的虎口染上一层红,狂乱又美丽。
“那些朴实的人生道理我已经懂了,也明白了接下来自己该走的路,您难道不为我高兴吗?为什么还是不笑呢?请回答我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到后来,连哀嚎也渐渐消失了。
伊莎玛涅扔掉了椅子,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虎口的血也因此染上了脸,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一种灼热的兴奋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放在以前,她会很愤怒地将之归到莱温的身上,而现在她已经不会那样做了。
这是我干的,是伊莎玛涅·莱温这个卑鄙的人干的。
她望向闪着红光的监控,笑容明媚:“为什么不制止我呢?”
电流声滋滋作响,几秒后,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回答:“比起他,渡鸦之丘更需要你。”
“因为我能闻到上帝的气味。”伊莎玛涅点点头,“那我和您相比呢?渡鸦之丘更需要谁?”
房间内安静了很久。
“你。”那人回答。
伊莎玛涅:“那么先生,您在笑吗?”
又是一阵沉默。
伊莎玛涅耐心等了很久,她深信真理会的教徒总能解决一切烦恼,即使是舍弃自己的姓名也在所不惜——地上躺着的这位先生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而长时间的等待只是在白白消耗伊莎玛涅的耐性,直到她开始厌倦了,声音才重新响起。
“他在笑呢,伊莎玛涅,虽然死相丑了点,但非常和蔼可亲。”
伊莎玛涅的笑容更加真挚了:“你真的很像我的弟弟,你就应该是我的弟弟。”
她的弟弟笑嘻嘻说:“走吧,伊莎玛涅,拖着教徒的尸体,大笑着走到人群中去。我说过,渡鸦之丘不会一成不变的。”
之后的故事只能在渡鸦之丘的记载中略窥一一。
就和渡鸦之丘诞生的传说如出一辙——
智者动了恻隐之心,向众人垂悯:跟随我。
渡鸦之丘的大门由此敞开。
魔鬼蓄势待发,于混乱中出现,用恐惧和死亡主宰他人,用嘶吼压过哀嚎。智者立于大门之外,向魔鬼说:你为何不笑呢?
于是魔鬼被驱逐。
渡鸦之丘成为了并不安宁,却依旧和平的国度。
这里的人类蛮横、勇猛、肆意,人们会恶言相向,又在魔鬼的侵扰前不情愿地握手言和。
在这个充斥着纷争的渡鸦之丘,智者制定了无数区别于《渡鸦法》的法令,她只出现在战场,从不为谁指点迷津。
若是有人质疑智者,她那在外游荡的兄弟,和四处寻找幸存者的未婚夫会带着满身的血泥回来,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宽厚仁慈。
唯独智者指着冒犯者,询问:你能做得更好吗?如果可以,笑着砍下我的头,带着渡鸦往更高的地方飞去吧。
倘若有人问起智者,为什么渡鸦之丘为什么依旧保留了《渡鸦法》。
他们已经知晓了,《渡鸦法》从来不是具体的法令,它只是被真理会把控的谎言,谎言是傲慢者的特权,而傲慢者终将被找寻自我的人所摧毁。
而智者会回答:是的,没错,当你想起这则法令,举起镜子,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人,不要惶恐不安,只需要问祂两个问题。
你是谁?
我是谁?
伊莎玛涅·莱温回答:这就是《渡鸦法》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而莱温所写下的最后一则小说,只有伊莎玛涅一个人知道——
「我诞生在末日中唯一的净土,渡鸦之丘。
我见证了满怀悲伤的老师对我的背叛所流露的善意,那是知晓自己结局后,依旧选择对学生寄予期望的关怀。
——那是种子。
我见证了爱情的萌芽,如树枝纠缠般缠绕得喘不过气,先爱的人选择自己受到伤害,以此铺平我心头的欺瞒和愧疚。
——那是根。
我见证了家庭的覆灭,那是我的意志和大群的殊死搏斗,败者长眠与腐土,胜者也并不光彩。
——那是枝。
我见证了胞弟在疯狂下依旧想要找寻自我,在踏出净土后丧失所有笑容的枯萎,他的疯癫也消弭于红月之下,化为夜色中永不复还的粉尘。
——那是叶。
我见证了莱温的诞生和毁灭,他生于我的惶恐,死于我的不甘,而他写过的小说成为构成我的一部分。他在镜子中向我说,你好。我在镜子中对他说,再见。
——那是果。
我见证了渡鸦之丘无法避免也无可避免走向极端,迷茫的渡鸦在天空盘踞,找寻着下一方能坠落的悬崖峭壁。
——那是世界树诞下的奇迹,伊莎玛涅·莱温。
重新诠释了《渡鸦法》,不朽的伊莎玛涅·莱温。」
隐隐的,伊莎玛涅似乎听到了镜子里的人用他郁郁寡欢的语气问她:写得怎么样?
写得真好。
伊莎玛涅·莱温这样想到。】
怎么说呢,禅院研一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因为松本清张一贯以来的写作风格就是这样的。
你可以很直截了当的说,这个主角还真是恶人啊。
也可以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她有错,但她只能这样做,这种做法对她来说才算正确。
“我……没有什么意见。”研一在电话里对松本清张说,“托您的福,我也的确冷静下来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吧。”
末章发布后,这场声势浩大的企划也终于画下了句号。
已经没人去干涉委员会了,现实层面的《渡鸦法》签署之后,不管是神奈川还是东京的政客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声带。
一直联络松本清张的那家伙也像是被毒成了哑巴,即使禅院研一拿着稿件去等待审核,那边也只是飞速地确认通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禅院研一是很厉害的编辑,他的商业嗅觉和文学素养一样,都算得上顶尖。
既然没有了限制,研一立刻就和参与的所有作者取得联系,询问出版事宜。
完全不需要考虑销量,要是这种热度的现象级作品还需要考虑这样的事,那出版行业也早该走向末路了。
接着便是胆大的影视公司找上门,不过这段时间研一忙着处理出版前后的事宜,和手底下作者那——么多的悬赏。
他只能将影视化工作的会谈时间暂时搁置了。
禅院研一还找到了花裕子先生,希望她能为这本作品写下推荐语。
花裕子答应了下来,但希望能改为寄语,放在文章的末尾。
她这样写道:
【诸位请看:
懵懂的女孩学着成为渡鸦之丘唯一的主宰。
乖张爱笑的弟弟逐渐变成冷漠的大师。
温柔忧郁的未婚夫为了爱人踏入了魔鬼的领地。
那么《渡鸦法》不再存在的下一页,会展现什么内容呢?】
松本清张拿到了这则寄语,有些诧异这位先生居然没有写任何算得上「评价」的话。
“花裕子先生说她不知道要怎么评价。”研一解释道,“「读者心中自然有自己的评价,又何必需要我去狗尾续貂呢」——先生是这样说的。”
松本清张笑了笑,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继续埋头苦写,引起了前来找他签署合同的禅院研一的注意。
“居然是纸质稿件……您在写什么?”
清张松开笔,拢了拢手掌放松。
没有将稿件给对方看的意思,他微微合上了书页。
“写一些早被人阅读,但又不能被人阅读的东西。”
禅院研一被他搞迷糊了,但这也算是个人隐私,所以他也没有追问,整理好合同后,礼貌向清张告辞了。
松本清张写了很久,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嘴角会扬起,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心脏快狂跳,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得停下来,缓上一阵子才能继续落笔。
他似乎写了冰冷的太阳,写了夕阳下的不死鸟,写了灰色的雨幕在黑夜化为银亮的银河,写了世界尽头的灰塔,写了鸟在飞翔,冰川在怒吼,雨夜中的人在拥抱。
他还写了一些狭隘的理想,一个用热爱代替才华的愚者,一只找不到理由停下脚步的旅鼠。
这次没什么好修改的,也没有必要去修改,写到末尾,这本书居然还有一半以上的空白。
松本清张想了想,在末尾添上了这样一段话——
【诸位请看:
旁观的犯人开始高声呐喊,彷徨的小鸟执着没入黑夜,不懂爱为何的人心脏乱跳。
一心逃避的旅者捡起了沉重的责任,渴望完美的家伙留下不完美的结局,本应孤独的异类向葳蕤的灵魂袒露心声。
迷茫的小说家说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那么在这本书中,未完待续的下一页,会展现什么内容呢?】
写完,松本清张合上了书。
“有机会再见吧。”
他看着书,不知对谁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