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这个人。
他的记忆力其实一般,想要记住一个在十来岁的年幼时候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其实不算易事。
尤其是那个人只出现了短短的时间,就和天边稍纵即逝的流星没什么区别。
当流星出现光亮,会引得仰头的人惊呼,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抬头,或者虔诚许下心愿,或者直接一头追逐着那抹夜色中疾驰的璀璨。
而等流星消失,这也成了人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那些愿望被藏于心,等着被实现的某天,追逐过它的热血性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趋于平缓。
令中原中也印象深刻的,是因为当初的那句话。
在擂钵街,于夕阳下的逢魔时刻,被阳光照亮一半面容的青年送出了他的预言:
「尖叫的羔羊沉默着,『羊』之王却听见那声音震耳欲聋。」
「你太在意他们了,中也。看见什么就贪图什么,你的眼睛,又可有你想要找寻的东西?」
所以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回暖,面前的青年的相貌居然和十来年前没有半点差别,唯独沉稳了很多。
一种与「探索」道别过后,将心安置在胸腔中的成竹。
而有些东西就和他的模样一样,是没有改变的,比如当初他会抱着牛奶去到乱象横生的擂钵街,丝毫不畏惧可能遭遇的风险。
又比如他现在。
薄衬衣、黑色休闲裤,两手空空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算得上「武器」的东西,他居然就这样来到了港口afia的大本营,对着陌生的黑|手党说着话。
中原中也不得不承认,入野一未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与迂缓毫不沾边的直率灵魂。
——就是直率过头了,见面就喊他什么东西来着?!
羊圈恶霸是什么啊!!!!
这不能怪入野一未,他的记忆力算超群,问题在于时间实在是隔得太久了。
按照正常时间线,羊圈恶霸现在应该22岁左右,与上次他们见面过去了差不多十年。
可按照他真实度过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能想起「羊圈恶霸」这个称呼,还要归功于一未记得对方曾经给自己提供过莫大的帮助。
「这样看来,我的记忆力其实还是挺好的嘛!」
一未完全没有见面喊人外号的失礼自觉,甚至这个外号并没有获得他人的认可,是单纯由他擅自冠上的称谓。
所以对方骤然涨红的脸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过看你的模样,你现在在这里工作吗?”一未开始不动声色地转移起话题。
应该是的,毕竟周围这群黑衣人在看到他站出来之后立刻变了态度。
从警惕和躁动变得有秩序起来,要形容的话,恐怕就是学生见到班主任那样的心情吧。
对方简单“唔”了一声作为回答。
“那太好了,我还在想,直接对着陌生人说要见他们老板,还是有失礼节了一些。如果你能为我引荐的话——”
入野一未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中原中也有些犯难的表情。
啊,看来不管是什么工种,职场都是泯灭人性的地方啊。
居然把当初说干就干的热情小孩磨砺成如今这样!
“你找首领有什么事?”中也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一未诚挚说:“聊天。”
中也:“聊天?”
一未:“聊天。”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气:“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这里是港口afia的大楼!”
“呃……”一未想了想,试探说,“恭喜你找到这么稳定的高薪工作?”
中原中也:“……”
在中也无语期间,一个黑衣人从电梯口小跑着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中也挑眉,用眼神向那人确定着什么,得到对方擦着汗的肯定点头后,他重新看向入野一未,眼神中带着道不明的凝重。
“首领要见你,跟我来吧,入野一未。”
***
入野一未如愿以偿跟着羊圈恶霸一起进了电梯,
一路上,他都在试图从别人口中探听到被他忘掉的那个名字,可周遭的人似乎忌惮着什么,始终一言不发,恨不得把自己和电梯融为一体,变成彻头彻尾的装饰物。
而羊圈恶霸也沉默着,只是在电梯达到顶层之后停顿片刻,小声说:“注意安全。”
「我可真该死啊!」
一未的愧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始终想不起来名字就算了,除了羊圈恶霸这个称呼外,他居然完全想不出其他的昵称!
沉浸在这样的自责中,入野一未的表情都变得悲壮起来,反而让中原中也更放心不下,有几次都想让他掉头离开这里。
对此,入野一未完全没有察觉。
而这股愧疚,在见到首领后,被另一股情绪所完全覆盖了。
“回到横滨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事,这里似乎变了不少……我也没想到现在的首领居然是您呀。”
一未微微瞠着眼,注视着昏暗房间中,坐在沙发椅上的首领。
这个房间宽阔得要命,可几乎没什么照明设施,只有沙发椅旁的小圆桌上有一盏暖色亮灯。
这样的光线是不足以让入野一未看清什么的,除非对方想要让他看得清楚,所以侧过身,让自己整张脸都袒露在灯光下。
入野一未脑海中蹦出的名词是:「医生」。
那个穿着白大卦,曾经在他和平平无奇首领交谈后,盛情邀请自己去咖啡店闲聊的邋遢医生!
好家伙,这个升职路线是否有些过于刁钻了?
二把手升为一把手是正常的,私人医生登上首领的位置……这感觉就像是学校的编外校医突然成校长一样。
学生和老师都没意见的吗?
现实是,没意见。
至少领着一未的羊圈恶霸青年几乎把尊敬写在了脸上,很难想象当初桀骜不驯的小家伙会有这样端正的态度。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森鸥外不可置否地笑笑,指着身边隔着矮桌的另一张沙发椅:“从您的表情中,我看不出半丝惊讶。”
一未慢吞吞入座。
中原中也本来该离开的,没走两步就被森鸥外喊住。
“麻烦中也君在一旁等候片刻,等会儿还要辛苦你把入野老师送下去。”
中也应了声,在一旁站停。
此时,入野一未终于在提醒下想起了羊圈恶霸的名字——中原中也。
没错,中原中也,这次他记住了,说什么都不会再忘记!
“可能因为我在横滨逛了一圈,医生您成为首领这件事带来的震撼程度勉强能和我的所见所闻持平吧。”一未随口说。
果然。
森鸥外早有预料了。
入野一未出现的时间总是恰到好处,是在海面还未开始翻涌,黑云已经低压压准备倾斜电闪雷鸣之际。
上次出现,他的《思想犯》让这里的人开始正视自我,从那之后,这所城市所有的自保行为都被个人摆上了天平,他们开始思考值得捍卫的价值。
飓风和暴雨依旧在城市高空盘踞不散,淋雨的人无可奈何,但嘴里喊出的“滚出去”是愤怒又充满力量的。
生活没有变得更轻松,或者更加艰难了,想要站起身的人总是会面临得更多。
这也导致横滨的生命变得异常顽强。
顽强到试图按照以往方法塑造这座城市的人,不得不寻求他法——比如找到拥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作者参与到政治斗争中来。
森鸥外知道松本清张,这个小说家的所有资料都被他放在桌下的抽屉里。
按照明面上的立场,他们似乎是统一战线的才对,然而森鸥外清楚,目的终究是不相同的。
有的人追逐权力是为了权力带来的其他,有的人则是为了是权力本身。他目前还不清楚松本清张答应合作是为了什么,可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横滨。
这是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城市。
入野一未则不一样。
他的目的依旧藏匿于淡漠的眼神中,曾做过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他改变过这所城市,用他黑色的文字向这里的人发出呼喊。
他似乎总是关注着城市中的每个人,一如即往。
这次他的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森鸥外低低问:“您看见了什么?”
“一些您早已看见的东西吧,只不过比您的视野要来的狭窄。毕竟我才刚回来。”入野一未浅笑说,“所以我才会前来拜访,希望您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只是好奇心?”
“怎么说呢……其实我在准备新的稿件。在冥思苦想的时候看到了新闻,还真是轰动的大事啊,武装侦探社居然上了通缉名单。”
一未靠在沙发椅背,感叹着:“而我为数不多接触过的横滨的人,对此也是反应各异,这让我有了额外的感触。”
“愿闻其详。”
“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不管是被通缉的人,还是他们被通缉的原因。他们有的对此茫然无知,有的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更多的则是压根不想知道。”
森鸥外:“明哲保身罢了。”
“真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吗?”
“您有何见解?”
“一些灾难发生的时候,通常是悄无声息的,只有当人在尘埃落定之后意识到了,才会误以为那是被烈焰焚烧的壮烈惨象。”
入野一未斜头看向森鸥外,他很放松,谈话的姿态和多年前在咖啡店一样,完全没有面对的是一个黑色组织首领的严阵以待。
“说起来,那应该是算是对自己当初不作为的宽慰吧,「那是如此来势汹汹,即便我螳臂当车,结果也不见得比现在要更好」——差不多是这样的想法。”
见森鸥外眼底的暗红闪了闪,一未又摆手补充说,“啊,请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鼓动任何人做任何事的打算,我说过的吧,「不经过自己思考作出的决定,是很容易在事后后悔的」,如今我依旧持相同的观点。”
森鸥外沉默了半晌。
这话由入野一未来讲实在是太没说服力了,如果他的话还不能算是一类「鼓动」,那么一定是「鼓动」的阐意本身出了问题。
森鸥外的脑海中涌现出了很多念头。
武装侦探社的事情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谋杀政府高官是他们最不可能去做的事,没有之一。
而对于下发的通缉,港口afia没有必要刻意回避,侦探社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摧毁。
如果他们真的败得惨烈,那或许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不是能站上谈判桌的对象。
稍微搭把手无伤大雅,要倾尽心力去协助?森鸥外对此持有保留态度。
森鸥外本来以为,接下来,入野一未会继续深入谈论这个话题,直到成功改变自己的想法,达成他的某种目的。
而事实却不是这样,一未浅浅伸了个懒腰,再次开口的时候,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其余话题了。
不算枯燥,但和最初提及的「横滨」与「武装侦探社」相比,显得格外轻飘飘。
不过森鸥外依旧和入野一未展开了点到为止的探讨,一如当初那样。不算热情,也不存在敷衍。两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相互交换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意见而已。
等到一未聊到尽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真是抱歉。每次和您畅聊总是止不住话匣,很招人烦吧?”
他语调温和随意,没有姿态可言,只是站起来之后不免有了高低差之分,让森鸥外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谈判心理学中有这样的说法,一旦你仰视某人,心理自然就会处于弱势。
“不,没有那样的事,即使是无伤大雅的闲话,我也随时欢迎。”森鸥外说,“只是我原本以为老师前来是带着「目的」的,目的才是行动的本源,不是吗?”
一未摊手:“我已经达成目的了,医生先生,您在一开始就慷慨地向我展示了态度,这样就足够了。”
“对您而言,我的态度很重要吗?”
“对横滨来说很重要。”一未笑。
唯独在横滨,公允不是维持秩序的标准,血与死的社会丛林中,暴力天然是一种权威。
入野一未需要知道现在风向指向何处,这股风是顺风还是逆风都无所谓。
「港口afia没有参与进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行动,他们保持着『中立』,一如这所城市的大多数人。」
他再次向森鸥外道别,跟着中原中也往外走。
在门口处,他又听见了医生不轻不重的声音。
“您总是善于让人想得更多,入野老师。”森鸥外说,“这种煽动性甚至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没有明确目的的行动永远是最令人牵挂的。
森鸥外还清楚记得当初入野一未的那些话。
——光是制定出一个「最优解」还远远不够,当笔下的角色有了灵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断成长,想要抵达最初预想的结局。
——困难的永远不是剧情如何发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让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终点。
毫无疑问,总结出如此经验的入野一未深谙此道。
森鸥外沉声说:“至少现在,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话让中原中也压了压帽檐。
房间依旧昏暗,这次森鸥外是侧对着一未的,暖光只能照出他的轮廓,晦暗又锐利。
“还远没有到毛骨悚然的时候,医生。”
在中原中也的视野中,入野一未看不清表情的面容带来的感觉,竟然和森鸥外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区别还是有的,因为他们离得更紧,所以中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
一贯以来的淡漠,心怀某种秘而不宣的期待,并且毫不避讳地向听他说话的每一个人展示这份期待。
“如今的局面只会让人产生「中立」的想法,那是「最优解」没错,可局面永远不会是凝滞的。”他说,“那个搅乱局面的人不是您,也不是我。他准备好了旗帜,而我只是无法拒绝参与其中。”
对于森鸥外这个层次的人而言,这已经不算是暗示了。
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放在抽屉中的那份资料。
「松本清张」。
对话原本应该继续,可入野一未没有得到房间主人的允许,他已经决定结束此次谈话了,看向中原中也。
“中也,”他喊了名字,“辛苦你把我送下去。”
森鸥外没有阻拦。
电梯下降的时候,中也终于问出了属于他的疑惑:“你要写什么?”
一未有些吃惊:“一般人只会和医生先生一样,问我想做什么。”
中也哼哼:“你还能干什么,写些东西吧。”
入野一未拖长语调:“心态真好啊,中也。”
“……不想回答就算了!”
“大概是一个,和「旁观」与「中立」完全无关的故事吧。”
中原中也搞不懂这些作者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在没看见被写下的故事前,他们口中的「主题」完全没有任何内容可言。
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回应,中也不再追问,而是突然提起:“话说,你一直把首领叫做医生。”
“诶,这样不太合适吗?还是说我也应该喊他首领才对?”
“不,我只是在想,其实你是不记得他叫什么吧,就和你一开始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一样。”
入野一未:“……”
可恶,相当敏锐啊,羊圈恶霸!
·
五天之后,由松本清张牵头的竞争式征文活动正式开始。
不仅是合作的实体杂志,包括网络上也刊登了这位作者写出的开篇,并开放了投稿渠道。
比起文章本身更受人关注的,是松本清张在末尾写下的话:
【感谢编辑先生能包容我的任性,让我在横滨写下这样的一则故事的开篇。】
【不为人知的一隅能掀开怎样的秘密,没有任何作者能预料到故事的结局。】
【我在此处冒昧引用纪伯伦先生的话:调查,研究,而后写者,是四分之一作家;观察,述说者,是半个作家;感触,传达,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者,才是完全作家。】
【欲请诸位畅所所思,委员会不拒绝任何合理的发展,不如说,我们都在期待着您对故事的诠释。】
原本以为不会有太多回应的委员会,居然在一周时间里收到了数不清的来稿。
工作量的猛然增大伴随而来的,却不是充斥着烦躁的抱怨,委员会的大部分人都惊异于那些作者对这件事的热情。
那些展现作者才华的稿件,无一不是寄予着心血和爱。
他们对着那些精彩各异的稿件犯了难,直到埋身于稿件中的一个编辑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举着手中刚打印出来的,还散着热气的纸张——
“是入野一未!写过《思想犯》的入野一未!”
这个名字在新生代编辑中或许并不出名,但那些前辈自然知道这个人代表着什么,尤其是对于横滨而言。
“他写了什么?!”有人急切地问。
***
【……
「我是在一个晦暝阴郁的秋天毕业的。
学校在一片愁云笼罩的山野,虽然算不上穷山恶水,也称得『险恶』。
空旷的屋舍,枯树边萧瑟的垣墙,枝干惨白藤蔓下繁芜的莎草。这就是所有了。
我感到一阵虚脱,伴随着心悸的凄怆,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当我询问是什么给我带来了如此颓丧的情绪时,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回答。
老师亲手递给我结业证书,我记得他的掌心有一道厚厚的茧,像是用小刀精细雕刻出的,为人师表的疮痍。
面对着他骄傲宽和的微笑,我心中的惶悚几乎要破壳而出。
明明在几年前,刚入学的时候,我还不是这样。
那时的我认为,在眼下的种种体验中,学校和学校的一切都是快活而新奇的。
我爱着幽静的山林,爱着坚实围墙圈出的疆界,爱着在学校提醒我们要保持愉悦身心的教徒先生。
就连他密而硬的假发,被鼻烟熏黄的皲裂皮肤,被掌心戒尺磨出的茧——我也一并爱着。
学校好似迷宫,我是迷宫里探险的孩子。
我热衷在自己探索的每个角落刻上我的名字,和同学一起用嬉笑填充奢侈无比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这成了我全新的冒险,我在清晨的梦中惊醒,于校舍里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叫醒了同学们,带着他们一窝蜂蹿了出去。
同学声称自己没能闻到任何气味,那一定是胡扯,明明已经浓郁到快令人窒息了,怎么会闻不到呢?
这一定是某种阴谋诡计,是考验我们的嬉闹。我快活地对同学说。
让我们找出症结,胜利的棕榈正在向我们搔首弄姿!
我们寻着味道追去,在气味最浓郁的房间嗅得了某些不妙的动静。
一声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像是极其克制的闷哼,又像是前所未有的惨叫,撕心裂肺。
即使捂住耳朵,那股声响也会从指缝攀附上耳蜗,如蛆虫般爬进脑子,在里面挤弄,让人快要抓狂。
同学们立刻扬起无声的灿烂笑容,生怕自己被这股声响影响到愉快的心情。
只有我,唯独该死的我推开了那扇门。
『您在哭。』我深吸一口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驱使着我不断靠近,并对门中的老师说,『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有关《渡鸦法》……』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老师脸上的表情,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人却似雕塑动也不动,哆嗦的嘴唇还在发出阵阵呜咽,并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冷笑。
『*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感谢上天。』他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只顾得在镜中观察自己的表情,完全没有向我投来目光。
我却知道那些话都是对我说的。
『*因为这是上帝的气味。』
……」
“你的档案中有这件事情的详细记录。”教徒开口打断了伊莎玛涅的讲述。
伊莎玛涅顿了顿,那双又大又亮的澄澈眼睛中满是强颜欢笑:
“是的,我的档案中应该有详尽的记载,关于我在学校发现了哭泣的老师,接着老师便辞职了,校长先生说他需要真理会的帮助……也是在那一年,我被授予渡鸦之丘的终身荣誉奖章,因为我检举了愁眉不展的老师。”
教徒叹气:“那不是检举,我善良的孩子,所有学生中只有你察觉到了老师的困境,你热情地帮助了他,也让同学知道了遇到困难就应该坦然面对这一事实。只有这样,渡鸦之丘才会变得更好。”
“我们都以你为荣,参与你毕业仪式的所有老师,包括校长在内,所有人都会将教导过你视为自己一生的荣耀。”
“是、是的,我清楚,我、我再清楚不过了……”伊莎玛涅磕磕巴巴,“所以您知晓了吧,我的遭遇、我的荣光完全被莱温扭曲了,他蛮横的介入我的想法,将我叙述为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厌世者……”
说到激动处,伊莎玛涅几乎快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肢体既不连贯也不协调,像是竭力在克服内心的恐惧。
可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她已经尽可能地保持愉悦,最终缠结为一种神经质的,克制却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
“那股味道。”教徒突然低声问,“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味道……对,味道。我总是能闻到那样的味道,我的所有奖章都来源于那股味道……”
伊莎玛涅不由得想起了莱温的文字——
「……
那股味道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疾病,没人能将我从这愚蠢的病症中拯救出来。
自学校那件事以来,每次我闻到那股味道都会害怕得颤抖。
后来我清楚了,我恐惧的并非气味本身,而是闻到味道的后果。
当我傲慢无知地向所有人炫耀这独特之处后,我的奖章越来越多,我成了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弟弟的名字逐渐从父母口中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伊莎玛涅』。
『热情善良的伊莎玛涅』
『天真开朗的伊莎玛涅』
『闪光的伊莎玛涅』
……
越是被强调,我就越能记起起学校的荒芜,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漆黑,只有属于我的奖章成为可怕的光辉,沐浴着我,使我在神秘的意蕴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正是这不合时宜的自知之明在揭示:
我肯定会在可悲的愚昧中死去。不会有别的结局,就和我对那些夸赞呈现出难以割舍的成瘾状态一样,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蚀着病态的灵魂。
那一刻迟早会到来,我必将终生和各类可怕的幻想所斗争,直到在那股气味中失去所有的理智,和性命。
……」
莱温的文字实在是太过于可怕,逼迫伊莎玛涅不得不犹豫向教徒坦诚一切,来寻求一个解脱之法。
“是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
教徒展露笑颜,似乎对伊莎玛涅的诚实感到莫大的满足。
他握住伊莎玛涅柔软的手掌,那瘦骨嶙峋的十指和伊莎玛涅的脸色一样苍白,并于自己胸前合十。
接着,教徒垂下头亲吻她的指节。
“不要被莱温迷惑,伊莎玛涅,你的所言所行皆为善举。渡鸦之丘是安宁和平的国度,我们用笑容和真诚来抵御魔鬼的侵蚀,那股味道——大海传来的玫瑰花气味并非病灶,那是鲜少教徒才能知会的福音啊!”
伊莎玛涅脸上诡异的笑容没那么服帖,迎合肌肉走势勉强牵扯着:“福音……您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教徒点头,周身宛如沐浴圣光:“只有闻见气味的人,才能扣响真理会的大门。”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
伊莎玛涅感觉自己被亲吻的指节传出阵阵暖意,教徒熨贴的安抚带来无上的舒缓,她那敏感的神经有了正当诠释。
渡鸦之丘的荣誉是不容置喙的,奖章换取的是无上至宝——笑容。
不管是自己的笑容,还是他人的笑容,还有什么能比彼此都注视着对方愉悦身心更重要的事情呢?
然而,伊莎玛涅的侥幸未能持续太久,她凝固了,因为教徒说的下一句话是——
“你提到,在你和你的未婚夫相处的时候,也闻到了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没错吧?”
没错。
伊莎玛涅想。
这也正是她即将表白的第二个故事,由莱温诡叙的,她的爱情故事。
——————《渡鸦法》·大海与玫瑰·入野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