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
在月光下看来,薄朝彦的面色如雪。
因为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情绪,仿佛这片土壤自然生出的竹节,风吹不倒,雨打不折,唯一需要担忧的,或许只有面前闪着寒芒的锐意。
他的兄弟比他有生气多了,就像在平安京第一次重逢时感叹的那样,他的体格在这些年越发壮硕,凶和狂同音,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薄朝彦想着,他和这个便宜兄弟其实也有过不为人知的亲密,毕竟是被黄泉女神硬凑在一起的同胞,在荒原互相拉扯着生活了人生的前六年,在已度过的所有岁月中,占比已经算得上多。
伊邪那美总是能随手做出一些影响深远的事情,可能和她永恒的唯独有关吧,上一秒还注视着两个刚在荒原睁开眼的怪胎,下一秒就发觉这两人似乎走到了尽头。
过程是可以省略的,不然的话,在中途那些分道扬镳的每次选择,都会成为一种微妙的信号:如果不那样选,他们似乎是可以长久好好相处的。
如果六岁的时候,薄朝彦没有离开荒原,而是和兄弟一直待在一起。
如果西川大火的时候,薄朝彦追了上去,或是他的兄弟等上半天。
如果平安京重逢的夜晚没有以那样剑拔弩张的开局。
……
外人可能会那样想,薄朝彦不会,他认为自己的便宜兄弟也不会,他们在知晓对方重要性的同时,平等地厌恶着对方。
也是来了平安京,薄朝彦才听闻了咒术师双生子的说法。
咒术世家的双生子是凶兆,一份的咒力要被两人瓜分,互不相识的懵懂灵魂从母胎开始就无师自通了掠夺,这份联系到出生之后也不会被改变,即使是独立的个体,冥冥之中也会保持着联系。
双胞胎为什么会被遗弃在连附近猎户也不愿意踏足的荒原呢?原因不难猜吧。
双生子的诅咒,天生残缺和天生怪象,仅用「猎奇」已经不能形容这样的状况了,所以他们注定是不可能安好的。
一方的死亡是另一方的补足,但一方的死亡也会代表着,在这个世界上,你失去了唯一的同胞。
伊邪那美的诅咒从来都如影随形,被她收回的不止是眼睛和腿,还有本可平稳的未来啊。
她不想看兄友弟恭的枯燥剧情,还有什么比咒术师双生子的诅咒更无解的难题呢?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秉性不和。
“你闹得太厉害了。”薄朝彦说。
“要你来管闲事?”对方说。
四下寂静无声,一向跟着堕天的里梅不知去了哪里,靠近罗生门的荒宅呼吸可闻,除了一见面就脱口而出的诘问外,他们没有说其他废话。
月光皎洁,可不如灯火明亮,打破这方天地寂静的,是墙壁被斩为残垣的声音。
没了遮挡,强风吹拂,献血从墙角四处留下来,很多,甚至聚成了小泊——这些都是暗中等待时机的咒术师。
在堕天对冷泉天皇不逊后,不少咒术师都动了心思,诛杀堕天能带来的不止是作为咒术师的荣耀,还有来自藤原的嘉赏。
在狂言家的干涉下,阴阳师的落幕是肉眼可见的,那么现在难道不是咒术师起势的最好机会吗?
只要能摘下堕天的人头!
心怀如此美梦来到这里的咒术师们,只能揣着祈愿去到黄泉了。
“你闹得太厉害了。”薄朝彦又说。
对方依旧回答:“要你来管闲事?”
来自黄泉的兄弟俩,动手了。
薄朝彦的眼睛能看清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堕天脸上脸上狂妄的表情,眼神的转动,四臂挥舞间门带来的地动山摇。
万钧之力该是笨拙的,堕天却不是那样,他身形更灵敏,让人惊叹那样的体型原来可以在转瞬间门迸发出速度和力量齐头并进的架势。
如果这里还有被的咒术师在,恐怕会对自己后半生的咒术师生涯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吧。
风被斩断,建筑化为粉齑,碎云搅乱视野,死亡的概念如烟尘弥散在每个角落,最后落到薄朝彦的肩头。
若说堕天是极致的暴力,那么薄朝彦就是极致的随和。
就像木通的枝蔓缠绕野兽,野蔷薇盛开在腐烂的尸体之上,安然自若的狂言家立于急风骤雨面前,口中轻轻吐露着再简单不过的词汇。
一言吹开飓风。
一言断开横斩。
一言拢住火焰。
一言熄灭月亮。
一言倾泻荆棘。
一言招致谄曲。
堕天的目的是摧毁,他是这个时代最无解的凶兽,连接的是无数的惊慌和恐惧,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将他推到了极高的位置,就像白色尸骸堆积出的王座。
薄朝彦则是创造,他的语言创造暗藏杀意的生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虔诚,即使面前无人跪拜,他自始至终都踏着这片大地,头指青天。
胜负是看不见的,即使是正在你死我活中的人也没办法判断出优劣,他们也无心判断,眼中只有扭曲的对方,薄朝彦能够无比清楚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堕天在笑,自己也在笑。
自己的笑容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发张扬,而堕天的笑容却戛然而止。
胸口被手臂洞穿的时候,痛觉是冰冷的。
堕天的手已经触到了薄朝彦的心脏,在砰砰跳动的脏器上留下指印,野蛮的凶兽停住了动作,所以凌虐周围的一切异象也都僵止。
“你闹得太厉害了……”薄朝彦吐出一口鲜血,和自己身上来自兄弟的血混在一起。
他的虚弱来势汹汹,脸色和空中的尘沙一样朦胧,即使是近在咫尺的堕天也看不清面容的情绪。
可他还在笑。
堕天猛然暴怒,他意识到薄朝彦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死在自己手里。这样刻意的行为和侮辱又什么区别?!
他是唯一能和自己比肩的异类,当他厌倦了争斗,那也是厌倦了争斗的对象,只有不在乎了,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要你来管闲事。”堕天攥住了薄朝彦的心脏。
薄朝彦闷哼一声:“我不在乎你,你也不在乎我,你得承认,我们对彼此的重要性来自于「畸形」本身,可我早就不是「残缺的薄朝彦」了……只有你还是那个孤独的你。”
堕天的表情变得非常恐怖。
“*时间门决定会在生命中遇见某人,心决定你想让某人出现在自己生命中,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你什么也没有遇见,什么也没有出现,所以什么也留不下……”
“说到底,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薄朝彦轻轻说,“可我知道,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是「人」。即使和这个时代定义迥异,我也重新找回了这样的念头……”
他的声音本身就没什么力道,两句话后,已经开始喘不上气。
看见同类,并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归属感永远是自己给的。
「我是谁?」
那是他们要用一生来回答的问题。
“你应该愤怒,却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这种原因?
下一秒,堕天立刻明白了薄朝彦的意图。
薄朝彦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就和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朝彦没有左腿,行动不便,要想去到哪里总得有协助,堕天经常把人举着,被抗议过几次后,举改为了托,薄朝彦就是这样搂住他的脖子来保持平衡的。
那不是拥抱,每一次都不算拥抱。
他们所有状似契合的部分都是不带亲呢的。所以也不必虚张声势,故弄玄虚,现在也一样,朝彦搂住他的脖子也不是想要道别,而是单纯的限制住他的行为。
手臂被对方的创口紧贴,那些血肉就像有自己的意识,缠绕攀附着,不让他离开。
“「一家心中」……”薄朝彦笑着说。
在这个瞬间门,薄朝彦的右眼化为一片黑雾,黑雾包裹着贴合的两人。
黑雾的弥散需要时间门,这也是薄朝彦必须接近他,限制住他行为的根本原因!
在这片无光的雾中,明月消失,星光也消失,举世无双的狂言家和恶名昭彰的咒术师也全然消失。
只有堕天的最后一句话在空中散开:“要你……来管闲事。”
*银杏枝梢再度闪亮。
云的火花纷纷散落。
***
薄朝彦再次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
伊邪那美就坐在朝彦面前,见他醒了,神明抬眼,磷火在眼眶闪烁。
“你居然把脏东西带回了黄泉。”她说,“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让他带入黄泉的请求,所以宁可「使用」自己,也要拉他一起坠入黄泉吗?”
薄朝彦慢吞吞起身,因为无法视物,仅靠听觉来判断神明的方位。
晴明的方术在黄泉依旧不起作用,原本应该空掉的左眼因为装着鬼舞辻无惨,所以显出模糊的猩红,完好的右眼被他「使用」了,现在的他,是彻头彻尾的「盲人」。
“这便是我给您最后的答案了。”朝彦说,“人也是会这样的,想要做出神明不允许的事情的时候,哪怕是献祭掉自己也在所不惜。”
伊邪那美轻笑一声:“看来你已经很肯定自己的身份了,明明是最不像「人」的存在啊,朝彦。”
“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是什么,不是吗?我不被承认没有关系,您不认可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我决定,我承认。”
“你总是知道我想听什么答案,狡猾的薄朝彦。”
朝彦笑了笑:“因为我只说真话。”
他看不见的地方,伊邪那美摇摇头:“你只说狂言。”
随着薄朝彦以自己为代价,带走堕天,坠入黄泉,狂言家的时代也就此结束了,除清道夫外,世上再无狂言。
而伊邪那美居然没有收回自己祝福的打算,她看了一出精彩的戏幕,对此非常满意,即使在故事的结局,她又和那个恼人的脏东西碰面了,也没有打消她的好心情。
“不过……他呢?”薄朝彦很不识时务的问起了便宜兄弟的下落。
“他?”伊邪那美随口说,“他烧了我半个黄泉,跑来我跟前问我你的下落,烦得要命。”
薄朝彦:“……哈哈,看来是被我气到失去理智了啊。”
“为了把他赶走,我说你已经去转世,还是那个只眼只脚的薄朝彦,他听了之后没有再继续犯我,也跑去转世了。”
薄朝彦:“……噢。”
“噢,这次我可是很好心的没有抹掉他的记忆,也让他保持现在的模样了呢。这次应该可以很久不用再看到他那两张脸了。”
薄朝彦:“……啊?”
朝彦突然想起来,便宜兄弟一开始会被伊邪那美记上,就是他不想被剥夺记忆,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权利。
现在他这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啊……
“你呢?”伊邪那美问,“既然你已经给了我最后的回答,那么现在,你要怎么办?”
神明主动询问让薄朝彦有些受宠若惊,他以为神明会直接给他定好去处,还琢磨着要是被拉去转生,就干脆回去好了。
笔名失去记忆是件很危险的事,在他还是濑尾澈也的时候就见识过了,而转生这种将记忆完全抹除的行为,更是灾难。
那意味着,他必须度过一无所知的一生,在死后也没有回到「松本清张」的意识,不断地轮回。
现在他似乎有了选择的权利,这样的话……
“我想再叨扰一段时间门。”薄朝彦对着黑暗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暂时留在黄泉。”
伊邪那美迟迟没有说话,半晌后才轻声说:“你要等他。”
她没有点明「他」是谁,薄朝彦却笑着点头:“是,我要等他。”
***
在最后一次分开的时候,只有源博雅一个老实人没有说谎。
安倍晴明说内庭的花开了,薄朝彦说西川到了鱼季。
作为一个每天出入内庭当值,又路过西川来到晴明庭院的当事人,源博雅对这两人的发言完全摸不着头脑。
内庭的种子还没萌芽,西川的冰雪还没消融,他们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安倍晴明执意要摘花,薄朝彦铁了心要捞鱼,源博雅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叹气。
“我知道了,让我安排酒酿,没错吧?”
这个实心眼的武士没发觉,清道夫的那句「盼君回」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天源博雅等了很久,直到他等完自己的休沐,在第三天的凌晨,安倍晴明才两手空空的回来。
“运气可真不好,找错地方了。”
“没有找到花吗?”
“没有找到,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
“你们可真是……朝彦也还没回来。堕天突然消失了,我还得去调查这件事,给藤原一个答复……你就等着吧,也让你尝一尝等人的滋味。”
源博雅心存调侃的意味,却不料一语成谶。
安倍晴明一等就是五十年,他不再过问逐渐式微的阴阳寮,有人来寻,全被他拿休沐给挡去了。
那是晴明当初用「薄朝彦是否会接受禅院荒弥求婚」作为赌注,赢来的五十年休沐。
他等到冷泉天皇退位、圆融天皇退位、花山天皇退位,如今坐拥正庭的是他几乎没见过面的一条天皇。
后来,源博雅也死了。
等到安倍晴明料感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他见到了清道夫。
那个从薄朝彦文字中诞生的「小孩」已经成长为了少年模样,薄朝彦让他跟着源博雅,解决各种麻烦的事情,等源博雅离世,清道夫也不知所踪。
现在,这个异瞳少年提着两条香鱼,面色冷峻向卧榻的安倍晴明垂下头。
“我带来了薄朝彦的鱼。”
“西川的冰雪消融了吗?”
“五十年前就消融了。”
“这样啊。”
安倍晴明只是在眨眼间门就有些看不清这少年的模样,他很疲惫、且苍老,那个玉面白狐公子早就不见踪迹,只剩下勉强能开口的老翁。
“博雅备好了酒,你遵守约定带来了鱼,我未能摘来内庭的花。我给那枝花取名藤归,它等了你五十年,凋谢在昨天。只有我违约了啊。”
他竟把清道夫当作了薄朝彦。
“藤归落尽,我心仍能听见花落之音。”
清道夫不语。
安倍晴明还听见了博雅的笛声,朝彦阖手讨酒,他只好让式神挖出埋在院子里的罐子,信手捏来的纸鸢化为华服鸢姬,吟起歌。
被赠予好友的月亮淌入酒盅,三人将月亮一饮而尽,大笑起来。
薄朝彦醉醺醺地让他跳咒舞,博雅这个清澈的蠢货也出声应和,鸢姬捂嘴笑而不语。
白狐之子、文字之徒、生人之莽。
他唱:「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朝彦饮酒不答。
“这五十年,你在哪里?”晴明问。
清道夫:“罗成门。”
至此,安倍晴明分清了现实和虚妄。
“是平安京最高的城门啊,你在等什么?”
“等日出。”
“五十年的日出?”
“五十年的日出。”
安倍晴明垂下眼:“天要亮了,你该走了。不要因为我错漏今天的灼日。”
等安倍晴明回过神,清道夫已经走了,庭院冷清寡淡,一如这五十年。
他起身,在长廊坐了一整晚。
不要对狂言家许下诺言,那会成为最无解的「咒」,晴明分明是知道的。
他也曾后悔过,当初在朝彦去调查西川的事情时,如论如何也不该说出那句「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
一等就是五十年。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青郁的庭院悄然无声,被命名的植株没有了要等的人,在一夜间门茂盛,又在黎明前枯萎。
阴阳寮哀啼不绝,在平安京失去最伟大「狂言家」的五十年后,世界上最传奇的阴阳师也踏入了黄泉。
惊鹿还在响,似是故人归。
黄泉之中,安倍晴明踏入漆黑大殿,主座的伊邪那美不知为何叹息。
鬼火萦绕在她身侧那人的周围,白色单衣配红打垮,外套简单的乌青纱袿。长及后腰的墨色长发被随意束在脑后。
那人左眼猩红,右眼空洞,望来的时候满是虚无。
“他来了。”伊邪那美的声音回响在大殿。
那人笑起来,和五十年前的日日夜夜都没有半分差别,这份熟稔让安倍晴明的眼眶发烫,眼泪就此滑落。
“我等了你五十年。”安倍晴明说。
“我也等了你五十年。”那人说。
“你曾说,「即使再度在黄泉相遇,我也会忘记你。不记得这个无望的灵魂是何为在黄泉彷徨,你得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的」。”
“是,我那样说了。”
“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
“是,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谎言。”
安倍晴明无言,他望着友人,望着横亘在他们面前,各自的五十年。
“我等你,只是想说最后的一句话。”
薄朝彦从高台上走下来,黄泉丑女搀扶着他,慢慢来到晴明面前。
“还记得你屡次问我的那句和歌吗?”
晴明哑着嗓子,悠悠唱:“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安倍晴明以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回答了,薄朝彦是个爱逃避的家伙,他是不愿面对自己内心的。
即使月色再美,无边际的夜色中,微风和煦,起伏的雪投下苍银的大地,苇莺不绝。
多么绮丽的景色啊,他也不愿给出回复。
此时更是不合时宜,与风情半点不想干的死亡之所,两个各自等待了五十年后的枯寂灵魂相对,其中一个甚至无法看间门友人的模样了。
在黑暗中,在神明的注视下,在代表永恒的黄泉,薄朝彦笑吟——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不过与君共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