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泉回来之后,对薄朝彦稍微有了解的人,都会或多或少产生某种感受。
狂言家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要问清楚哪里不同,似乎也很难说出来。
“……更加随性了?”源博雅用他的直觉这样评价道。
被他称为「随性」的薄朝彦,此时正盯着院子角落的樱树。
这棵樱树是薄朝彦从黄泉回来之后,和安倍晴明一起栽种的。
昨天还只是一株幼苗,因为朝彦在填土的时候喃喃感叹“得好好长大呀”,樱树便在一夜间挡住了院子的一隅。
而现在,在朝彦的注视下,樱树似是意识到了生命不该这样倾泻,只在被风吹起的时候才微荡,愧怍得没边。
薄朝彦觉得很有意思。
樱树不是人,但是被寄予了类似人的厚望,所以在他面前展现出了「人才有的状态」。
事实上,这也是很主观的想法。万一樱树只是在完成了生长之后,恰好停了下来呢?这股宁静也不是什么「愧怍」,而是单纯的自然现象罢了。
用自己的逻辑来诠释事情本身,掌握主动权的不再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三言两语囊括的那个人。
是很微妙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体现啊。
想到这里,薄朝彦就不由得反省起来,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源博雅以为薄朝彦是在否定自己的说法,挑眉:“难道不是这样吗?”
朝彦这才看向博雅:“你说什么?”
因为觉得狩衣太过于拘束,薄朝彦干脆只着白色单衣配红打垮,外套简单的乌青纱袿。长及后腰的墨色长发被随意束在脑后。
加上这股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是在完美诠释源博雅的评价。
“朝彦只是不再试着去融入平安京了吧。”安倍晴明补充道。
听了晴明直白的话,薄朝彦笑起来,身上那股浓郁的属于黄泉的气息萦绕在周身,一股散漫而恣情旷达的通脱从他的眉眼舒展开。
“融入平安京……好奇怪的说法。”
源博雅也觉得奇怪,薄朝彦六岁开始就呆在平安京,可以说人生的一大部分都在这里,有什么融不融入一说,他本身就是平安京的一部分啊,就和在这里生活的无数普通人一样。
博雅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干脆把整件事抛之脑后。
今天,源博雅依旧是带着满腹心事来的。
“唉,知道博雅肯定会说一些令人头疼的事,还是先喝酒吧。”晴明打断了博雅的欲言又止。
杯子和酒都是安倍晴明从大唐带来的。
据他所说,他是一个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的地方。大唐富饶的不只是物质,还有更多宝贵的东西——例如佛家教义,阴阳本源。
也不怪那么多遣唐使根本不想回来,若不是晴明此行有确切的目的,不然说什么他也要在那边呆上个十几年才好。
“果然,看着就很不比寻常!”源博雅轻而易举被转移了注意力,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色酒液抿入唇中后,发出一声爽朗的赞叹,“五脏六腑都被浸润了啊!不愧是大唐!”
“其实我还带回来了其他东西。”晴明指着他和薄朝彦一起种下的樱树,“那个也是。”
“樱树?莫非它能一夜苍天也是因为大唐……”
“仔细看,博雅,那是平安京最常见的樱树。晴明说的是树下的那朵花。”
“噢。”
在樱树下有一株不起眼的植株,博雅善弓道,眼神极好,百米穿杨不在话下。
之所以没看见,是因为那是一株没有开的花。
“青色彼岸花。”晴明眼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花苞,“一年只盛开一次,仅在阳光最充足的白天盛开。”
“很少有彼岸花向阳吧?”朝彦说。
“所以更像是一种象征了,给我的真人说,在几年前,也有旅人将这样的话带回了平安京,不过或许是没养活吧,我从未听说过。”
“这样啊。”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源博雅的表情又惊异变到复杂,又变到沉思,最后结合成令人不得不在意的状态。
“青色彼岸花……”博雅低声自语。
鸢姬缓缓迈着步子,将盖在那株花花苞上的落叶拨开。
照顾青色彼岸花,这是她现在最主要的工作。
“事实上,我来找你们可以说是为了这朵花。”源博雅终于整理完了思绪。
看着是躲不过了,朝彦和晴明对视一眼,请博雅继续说了下去。
***
在薄朝彦「失踪」的这三年,平安京的生活异常跌宕。
狂言家不在,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似乎一直在忙碌着,无心照顾阴阳寮中的事情,他的弟子麻仓叶王也一样。还有一个见缝插针的芦屋道满,阴阳师那边常常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
咒术师也没好到哪里去,御三家依旧如往常一样处理着有关咒术方面的事情,可就在平安京,有着他们联手也没办法解决的「怪物」——堕天。
源博雅之前见识过几次堕天的暴戾,不巧都是在薄朝彦这里,挖人眼球和砍人手脚的事情是常有的,虽然朝彦让他不必在意……这种会令人下意识摸刀的恐怖行为,怎么可能不令人在意啊!
不做噩梦已经是意志坚定了!
堕天的喜好很简单,正因为简单,才会给人带来原始的恐惧。
要和他接触,第一件事就是得去狗卷家里,寻求狗卷作生的协助,不然光是一个里梅就会让他们吃尽苦头了。
这种时候,御三家格外怀念起五条知和禅院荒弥来,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薄朝彦在这些年一直在做这么难搞的事——让堕天不随时随地大小疯。
因为这些能力突出的人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导致这些平时被分担掉责任的武士突然也就忙碌了起来。
斩杀普通妖怪的差事是逃不掉的。
或者说,源博雅压根没想过要躲避这些差事。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鬼舞辻无惨,这很难,因为见过他长相的或许只有堕天,可每次只要博雅有着去找堕天问情况的念头,清道夫就会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将人拦下。
「我拿他没办法。」清道夫冷冷的话中没有不满,只是单纯地向博雅解释行为的原因,「你去了一定会死,那是不被允许的。」
不管什么时间,不管源博雅有没有故意避开清道夫,对方都会准确无误出现在面前。
博雅曾用他为数不多的心眼,在即将日出的时候动身,结果就是依旧被清道夫抓住了。
那次,清道夫看着已经缓缓升至天空的太阳,头一次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暖色的阳光浸入他的异色双眼,却带不了半点温度。
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
回去之后,清道夫把自己关了起来,他本来已经在「长大」了,只是一夜间又回到了六七岁的模样,博雅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既然没办法从堕天那里获得消息,博雅只能用更加粗暴的形式——在平安京里一一排查。
这很困难,尤其是这段时间的平安京充斥着各路鬼神,光是源博雅无意间斩杀的妖魔,都是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事情在薄朝彦回到平安京之后出现了转机。
魑魅魍魉在狂言家回到平安京的瞬间销声匿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源博雅的工作也开始轻松起来,终于,在一次探查中,清道夫从一只鬼那里「问」出了有关鬼舞辻无惨的消息。
「无惨大人在找青色彼岸花!」
那只鬼被清道夫关在大火中,火是凭空出现的,只要清道夫不喊停,就会永无止尽的燃烧下去。
在违背理智回答了问题后,鬼露出了被灼烧还要痛苦的表情,在瞬间炸开,化为了一地的紫色血液。
「鬼舞辻无惨杀掉了他。」清道夫垫着脚,为源博雅擦掉脸上溅上的血。
「只知道目的,还是不好找啊。」
源博雅的为难对清道夫而言,完全不算问题。
既然知道这些鬼都是被鬼舞辻无惨驱使出来找花的,清道夫只需要找出更多的鬼,从他们口中「问」出答案就好。
除非鬼舞辻无惨彻底放弃了对这些鬼的驱用,否则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
“听起来很顺利嘛,是什么让你特意找上门的?”听完源博雅的描述后,薄朝彦这样问。
博雅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到现在早就酒酣耳热,耳朵也红了一片:“我试着去逮他,可几次都被他溜走了。”
“然后呢?”
“他不能见太阳,所以不能在上半夜去找。要是在下半夜将他逼到死角,即使想要逃窜,也会畏惧阳光,无从逃逸吧!”
“原来如此。”
所以才不能让清道夫去,清道夫还要去看日出。
薄朝彦温和地注视着胸有成足的源博雅,轻轻说:“那就让晴明——”
“朝彦当然不会拒绝。”安倍晴明反应极快,“毕竟,事情最初就是因为西川的火,即使那是朝彦的「兄弟」所为,可朝彦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作壁上观呢?”
源博雅大笑拍手叫好:“是呐!我认识的朝彦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晴明也一样!你们都是极好的家伙!”
薄朝彦:“……”
安倍晴明:“……”
拗不够源博雅,朝彦和晴明只能答应了下来。
“要早说他的目的是青色彼岸花,我就将种子撒在你家里了。”晴明对着博雅叹气,“这花开在我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来拿,反倒失去了请君入瓮的机会。”
源博雅不赞同:“这样珍贵的花卉,怎么能随便决定呢。种在我家当然没有鸢姬悉心照料得好啊。”
“鸢姬悉心照料,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我们三个人看到花开,在哪里有什么关系?花是珍贵的,比这更珍贵的,是我们看到花的瞬间啊。”
薄朝彦没和晴明一起说些令博雅头疼的话,干脆道:“晴明的意思是,再珍贵的话都不如你珍贵,这样理解就明白了吧。”
源博雅原本就被酒精蒸腾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三个……他说的是三个!”
“诶,别感动到哭啊,博雅。”
“谁在哭了?我怎么会……不要信口雌黄,晴明!”
把源博雅的窘迫看在眼里,薄朝彦抚抚袖口,问:“现在就是后半夜,说吧,要去哪里寻他?”
“哦哦哦。”源博雅坐直了,驱散掉心头的酒意,“他现在在一个咒术师的家中。”
也会有这样的咒术师,被自己的天赋所困扰,所以不断渴求通过身外之物来实现实力的进步。
「变成鬼」就是一个看起来好像划算的选项。
虽然鬼不能见阳光,还必须依靠人的血肉为生,可他们有被提升的身体素质,以及接近「永恒」的生命。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谁也不知道,在千年后的平原,是否存在能沐浴在阳光下,克服了对血肉渴望的「鬼」呢?
招待鬼舞辻无惨的咒术师似乎就有着这样的念头。
而违约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发现了鬼舞辻无惨对鬼的绝对掌控。
这是最大的弊端,生死被神明拿捏,那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被一个阴晴不定的鬼?当然不会有其他选择。
咒术师一边稳住鬼舞辻无惨,一边找上了一直在追查他的武士,表示自己可以提供帮助,只要能杀掉这个鬼,并且不要清算自己的错误。
因为有咒术师的收留,在这几天,鬼舞辻无惨没有再制造惨案是事实。
这也算是非主观的将功抵过吧,所以源博雅答应了。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要去到那位咒术师的家中。”薄朝彦站起身,顺便伸手将不情不愿地晴明也拽起来,“你同他讲好了吧,那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源博雅拍拍胸膛:“那是当然,那小兄弟早就做好准备了。”
“小兄弟?”
“对。”源博雅说,“那是个自学的年幼咒术师,似乎是叫……羂索?”
听到那个名字后,薄朝彦瞬间停住了。
这个名字不算常见。
在早期,日本人取名都有自己的习惯,因为只有贵族能有姓氏,所以名字成为了能区分他们的唯一东西。
屠夫的名字多半和屠戮相关,柴夫的名字离不开树,除了能代表职业的名字外,就只剩下简单的,不用过脑就能念出来的音节。
「羂索」不属于这类。
而如果对佛教有些造诣,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到佛教法器。不动明王、不空羂索观音、金刚索菩萨的金像手中均持有此物。
普通人是不会给孩子这样取名的,就和没人会给自己孩子取名叫做「天丛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一样,其中蕴含的期许已经超出了该有的「量」,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种诅咒。
薄朝彦知道的,叫这个名字的咒术师……只有那么一个。
而对那个咒术师,他是没半点好脾气可言的。
狂言家身上的凝滞感简直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和夜色的黑区分开,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的不愉。
源博雅不解看着他,只有安倍晴明微微一笑。
“看来这次是非去不可了,朝彦。”
半晌后,薄朝彦才低低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