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梅小路向东,穿过朱雀大道再转向向北。
雪越下越大,踏在上面没多少实感。
离开了安倍晴明的宅子后,紫藤花带来的温暖感觉逐渐散开,冷风侵骨,智明褴褛的直垂下摆勉强能盖住膝部以下。
“怎么会这样冷……”智明嘟哝着,在察觉到狂言家的视线后僵住了舌根。
薄朝彦双手拢在袖口中,踏过的雪地留下很轻的脚印,和旁边源博雅扎实的步伐完全不同。
智明本来应该和安倍晴明一起的,可他在听了朝彦的建议后执意要先保证自己孙子的安危。
源博雅不疑有他,只道这是个慈爱的老翁,朝彦和晴明虽然都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却也没有当场说破。
告诉晴明原先的住址后,智明跟着朝彦他们一道,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他看上去冷坏了,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是全然的担忧,是在害怕啊。
不过既然将「雪姬」交给了晴明,朝彦只要处理好狗卷这边的事情就好了,别的也不用太在意。
虽然朝彦心底的打算还算轻巧,可等他真的到了狗卷家外,这才领悟到什么叫做「事情没那么简单」。
狗卷博野是一个年届四十,头发斑白的男子。作为天赋不算很高的咒术师,这个年纪能当上家主就能说明狗卷一族不算什么大家了。
此时,狗卷博野正站在门外。
他在呆滞跪坐墙边的那个男孩身边,撑着伞,垂眼看着这个孩子。察觉到身后动静后转过头,完全忽视了其他人,视线直接放到了薄朝彦身上。
那眼神十分微妙,硬要形容的话,有点像禅院研一在漫画网咖抓到松本清张时候,三分无奈两分麻木还带着五分的「还不是被我抓到了」。
狗卷博野把伞立在了男孩身边,自己冒着雪向薄朝彦走来。
他的脸上没有咒言师的咒纹,也多亏了这一点,所以才能正常开口。
“许久不见,薄君、源大人。晴明公并未一同前来吗?”
薄朝彦:“……”
安倍晴明!你小子不会真的对着狗卷说了什么混蛋话吧???
“我知道您是为何而来,我已经查明,康支的确中了咒言,是作生的无意之举。”狗卷博野很坦然地承认了,问题出在狗卷作生身上。
智明瞬间激动起来:“既然如此,为何大人不愿了结这桩事?康支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啊!”
狗卷博野并不理会智明,依旧对着薄朝彦说:“既然晴明公不在,请您去看看作生吧。”
智明:“可康支他还……”
两个人都盯着薄朝彦,颇有几分病患家属拽着医生不放的味道。
“……不会……不会……”
雪地里,瘦小的男孩发出了微弱的声响,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如果不屏息凝神根本注意不到。
可源博雅注意到了。他抛弃正被两人瓜分的好友,走到康支身前蹲下。
看见小孩身上深深浅浅的抓痕后,博雅轻叹一口气,他试着伸手去碰那些抓痕,指尖触到的皮肤很凉,比他见过的无数尸体还要凉。
康支一点反应也没有,营养不良让他的脸又瘦又小,两颗眼珠显得硕大而无光,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高墙,诡异得要命。
博雅顺着康支的视线看去,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是谁!”
高墙没有回答,博雅起身高举长刀,又喝问一声:“是谁躲在那里!”
源博雅的声音打断了这边的拉锯,薄朝彦探出头,轻轻说了一句:“「天地無用」。”
“呜啊——!”
一个浅色的影子从高墙那头坠向了天空,狗卷博野神色一变,立刻请求道:“请您放过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薄朝彦看着那个身影向加速的风筝一样越飞越高,慢吞吞问:“那就是狗卷作生?”
“正是。”
“他在墙上趴着做什么?”
“……”狗卷博野语速飞快,“他一直试着让康支回家去,但是「咒言」却不起作用,这也是我想请您解决的问题所在啊!”
“你不是一直在寻找让他咒言失灵的办法吗?”
狗卷博野已经顾不上回答这些问题了,双眼紧跟着越来越高的狗卷作生,那个身影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化为了一个小点,和天上的雪花融在一起。
“薄君!!”
薄朝彦这才再度开口:“「空蝉。」”
亚麻发色的小孩瞬间出现在了朝彦的手中。
那双浅紫色的瞳孔瞪得滚圆,睫毛上全是细碎的雪,浅亚麻的头发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朝彦提着他的后领,就像提着某种受惊的小动物一般。
狗卷作生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调。
“他已经快七岁了,你们居然还是没有教他任何句子吗?”朝彦把小孩放了下来。
刚一落地,狗卷作生就蹿到了家长身后,双手攥着大人的衣袖,只偷偷露出一双眼,有些畏惧地看着薄朝彦。
狗卷博野抬手把小孩头上的落雪拂去:“那样太过于危险……这次也是,我们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句子」,他也完全不能领悟句子的意思,只是依葫芦画瓢说出了口……康支就成这样了。”
薄朝彦:“你说他现在的咒言失灵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发现康支身上有作生的咒力后,我们教了他,让他对康支说——”
“「回、回家去……」”狗卷作生结结巴巴开口。
原本一直注视着高墙的康支终于有了动作,他如木偶一般僵直地看向狗卷作生,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情况就是如此。”狗卷博野无奈说,“要是早几年,我或许会去求助五条,「六眼」应该能看出症结所在,可五条家的六眼已经——”
“之前他说了什么?”薄朝彦干脆打断了他,问,“「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句子」,他学了什么?”
狗卷博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应该在狂言家面前提起六眼的。
他抿了抿唇,垂眸看着自己怯生生的小儿子,狗卷作生不解地歪歪头,用脸颊蹭了蹭父亲的手。
“「不要抛弃我。」”狗卷作生对朝彦说。
这句话他居然说得非常流畅,每个音节异常清晰,原本算是哀怨的话,在他嘴里显得单纯又平静。
不像是请求,更像是命令。
这话对薄朝彦自然是没用的,而智明却瞬间瘫软在地。
他低着头,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雪里,从源博雅的视角看去,简直像是惊恐万分地对着某个不存在的事物行大礼。
“这是怎么了?”狗卷博野问。
薄朝彦只看了智明一眼,双手又拢进袖中,神色淡然说:“没什么,可能是天气太凉了。不如我们进屋再谈吧。”
狗卷的府邸不算小,从正门进去得先穿过一条冗长的木廊。
源博雅原本还试图把康支一起带进来,可正如之前所听见的那样,只要尝试将那孩子抱起来,他就会立刻陷入癫狂的状态,用已经塞满了血污的指甲狠抓自己的脖子、胳膊、或是脸颊。
他只好作罢,跟着薄朝彦一起进了门。
“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源博雅小声问朝彦。
“哎,还能是怎么会是呢,就那样罢了。”
“喂!你和晴明把我带上,却又什么都不肯说,这是什么道理?”
朝彦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源博雅比薄朝彦宽了一圈,他强硬起来的模样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只是脸上一筹莫展的模样破坏了咄咄逼人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沮丧的大型犬。
——这种感想可不能让博雅知道,不然他肯定会生气。
“你知道禅院很讨厌我吧。”朝彦说,“尤其是在荒弥死后,禅院最厌恶的是五条,第二恐怕就是我了。”
博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一直很注意不在朝彦面前聊到亡者,不过既然是对方先提起的,他也就顺着说了下去。
“薄朝彦的「薄」是薄情的薄。他们是这样说你的。”
“我对荒弥可不算是「薄情」,烟翠薄情攀不得,星茫浮艳采无因。薄情的前提至少得是「负心」才行。”
“哦。”
“博雅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过吗?”
源博雅顿时涨红了脸:“只有女人对我薄情,哪有我对他人薄情的份,你不要胡说啊!”
“诶,我从晴明口中听到的却不是这样。”
“晴明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他喜欢胡说八道的习惯啊。明明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清道夫。哎,朝彦,你就别拿我取笑了,先说康支的事情吧……”
源博雅支支吾吾,险些没能压住声音。走在前面的狗卷作生听到动静,偷偷回头看他,把这个壮汉的脸看得更红了。
薄朝彦没掩饰自己的窃笑,说:“「雪女出,早归家」,博雅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吧。”
“雪女?”博雅想了想,“有着美丽的外表,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的妖怪?”
“是艳情又恐怖的妖怪。”
“哦……”博雅的声音迟疑起来。
“但是雪姬不是雪女。”
“啊?”
“妖怪哪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啊,若是想要同人类结婚,直接将男人困在雪山不就好了。退一步讲,就算「雪女」真的和智明回了平安京,早就直接杀掉智明的妻子了,又何必拐着弯提出要求呢?”
朝彦说,“更何况,即使那时的阴阳寮没有晴明,也没有贺茂忠行——如果真的有妖怪逼迫人类的行为,还闹得智明全家搬走的话,阴阳寮会调查的。”
“忠行大人啊……”听到安倍晴明老师的名字,源博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几年前,贺茂忠行找上安倍晴明,说自己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晴明只答「我知道了」,然后拉着博雅和朝彦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也没去给自己老师送行。
从那以后,平安京就再没收到过任何有关贺茂忠行的消息。
「应该是死掉了。」晴明曾这样说过,辨别不出语气。
薄朝彦继续说现在的事情。
“在这五十年,没有任何有关「雪姬」的消息,之前的传闻断在了「智明离开平安京」这里,难道不奇怪吗?”
“朝彦你的意思是……”
“雪姬已经死掉了啊!”薄朝彦突然抬高了音量。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外,佝偻着身子的智明险些踏空,在众人的视线都投向薄朝彦的时候,只有他依旧注视着地面,苍老的身躯浑身紧绷。
朝彦大步走进屋内,毫不见外地在位置上落座,一旁的仆从拿不准情况,在狗卷博野的暗示下送上了茶水,又飞快离开了。
“我给了你三天考虑的时间,智明。”朝彦说,“你应该听过我,在来到平安京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朝上的大臣敞开了心扉。为了保守内心的秘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智明哑着嗓子,冷汗从额头进皱纹:“是,我知晓。”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强制让你说出真相。”
“我对此充满了感激。”
“你不该感激的。”薄朝彦的声音突然淡了下来。
一向随和的青年沉下脸,他的表情冷峻得令人惊讶,漆黑的眼眸与黄泉相连,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埋葬到了深渊一般。
源博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薄朝彦,和不久前还在门外打趣他的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不问是因为懒得听,你不说是因为心怀侥幸,觉得我会念你年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把秘密带入黄泉。”朝彦冷言道,“可黄泉女神不需要你的秘密,不如说,她最厌恶的就是你的秘密。”
让狗卷博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是狂言家提起了神明这件事。
众所周知,薄朝彦被神明所偏爱,没人知道他和黄泉女神有什么联系,唯一似乎知情的安倍晴明对此守口如瓶,薄朝彦自己也不会谈到此事。
狗卷博野将自己的小儿子往位置后藏了藏,尽可能让他不要被牵扯进去。
直白面对狂言家冷言的智明已经无法承受这股压力。
“我不奢求获得任何的原谅,听完这件事后,只请求您能救救无辜的康支。”智明痛苦地说。
***
智明记得自己被困在雪山那天,刮了很大的风。
大半个天空被暴雪覆盖,抬头只能看见连绵雪霜在搅动云天。
他吃力地在已经没入腰间的雪地里缓慢前行,厚雪比沼泽还要可怕,无情地吞噬着试图挣脱的每一条生灵。
智明又冷又饿,很快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之后,他身处一个温暖的环境。
身上搭着厚实的野兽毛毯,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空气中还有浓郁的食物香气。
一个漂亮的女子出现在智明面前,温温和和地将人扶了起来。
“我是雪姬。”那人这样自我介绍道。
面对这个美丽的女子,智明脑袋空掉了,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倾倒在雪姬的魅力中——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是谁。
雪姬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在这个原始的雪山部落中,她是唯一一个会因为好奇而外出探险的人。
因为见过除了纯白以外的其他模样,雪姬知道原来大雪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她对外面有着天然的好奇心,这股好奇心是饱含善意的,于是才将昏迷在雪地中的智明救了回来。
「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智明问她。
雪姬没有其他想要的,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去看看除了纯白之外的颜色。
而这也是不被允许的,雪山包容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离开会被视为一类背叛,部落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
智明不忍心看雪姬满心向往却又失落的模样,朝她伸出了手。
「请随我一起离开吧,即使没有雪山的祝福,我也能在外面的世界保护好你。」
「这……算是求婚吗?」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
雪姬白色的罩衫在风雪中起舞,乌色长发从洋溢着笑意的脸旁飘过,她将此生最后一次灿烂的美丽留在了雪山,然后握住了智明的手。
对自己过去一无所知的男子,对外面一无所知的女子,两人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风雪渐隐后离开了雪山。
雪姬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会感叹山间的葱郁,溪流中跃动的小鱼,没有风雪的天空又高又远。
鸟儿跃过天际的时候她会感叹,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呀。
智明会牵住她的手,说,对,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自由。
可就在智明踏上平安京,看到罗成门内妻子喜极而泣的面容时,他想起了一切。
***
“我没办法辜负雪姬的信赖,也做不出对妻子背信弃义的事情。我的挣扎让坊间有了不好的传闻,我却没有勇气去澄清什么,最后还窝囊地逃走了……一切都源于我那无法兑现的承诺,这是我的错。”
智明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嘴唇翕动着,把剩下的话坚持说完。
“可康支是无辜的,他并非我的血脉,只是我在外游荡时捡来的孤儿。就算要迁怒,也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
没人会在狂言家面前说谎,智明饱含痛苦的自白让在做不少人都心情复杂起来。
“你的记忆一片空白,却还知道把漂亮的姑娘带回家,真是可怕得很。”薄朝彦凉凉说。
“朝彦……”源博雅喊他。
“雪姬死在了平安京,因为辜负了雪山的期待,在死后她也没办法回到故土啊。”薄朝彦说,“而她想说的只有一句:「不要抛弃我」。”
被困在平安京的幽灵常年彷徨,口中重复地话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却被约束在院子里无法出门的狗卷作生听见了。
即使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一直听着,要想复述是很简单的。
而恰好在这个时候,智明带着康支回到了平安京。
问题只在于,为什么被诅咒的人是康支,而不是智明。
来自门外的声音解答了这个问题。
“知道不能对着狂言家撒谎,所以在真话中隐藏掉对自己不利的部分,真是大胆又聪明的举措啊——你甚至不愿承认,你抛弃的不止雪姬一人。”
安倍晴明大步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屋外的寒意。
他的脸上是和薄朝彦如出一辙的冷淡,上挑的眼尾在微微虚起来的时候格外锐利。
智明惊呼出声:“康支!!”
那个本应在宅子外呆愣的男童,此时正站在安倍晴明身侧。
他笑得比雪还要纯白。
“他不会再抛弃我了。”男童——雪姬心满意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