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又又又出事了——这个消息磕磕绊绊,几次都没传进薄朝彦的耳朵里。
还是天元说漏了嘴。
在薄朝彦偶然间提到「源氏的来信少了好多,阿知不会真的偷偷把信烧了吧」的时候,天元为了捍卫五条知的清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源氏最近在处理西川的大火,家里的小辈也都尽数出门,这才没工夫写信骚扰您。”
放在平时的话,朝彦会耐心告诉她:五条知那家伙行事越来越乖张,你可以在学习咒术的道路上向他投石问路,但不要什么都学。
——比如那些容易惹人恨的口癖。
而这次的朝彦没有提出任何劝阻,他准确捕捉到了某些关键词:西川、火。
自然而然的,搅屎棍兄弟的模样出现在了薄朝彦脑海中。
……你小子,就逮着西川一直祸害是吧?
没等来回复,天元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捂住嘴,衣袖挡住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充斥着不安。
朝彦让鸢姬送她去休息,自己去到安倍晴明的书房开始翻找起来。
安倍晴明一回来就看到薄朝彦对着附近的地图出神。
“你在看什么?”
“看西川。”
“西川有什么好看的。”
薄朝彦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侧对着晴明似笑非笑,把声音拉长了:“是啊——西川有什么好看的——”
书房中有很浓郁的墨制气味。
平安京常见的墨被碾开后通常会有难闻的味道。
薄朝彦自己买过两次,然后拜托顺路的五条知,将写出来的和纸捎走。
五条知捧着纸张,十分嫌弃这个味道,所以干脆把朝彦采购墨块的活给担了下来。
他送来的墨都有一股浅浅的松香,沾染久了,挥笔者的身上也自然带上了这股气息。
禅院荒弥闻过一次后也托人拉来了不少墨块,带着完全不同的兰花气味。
这两个咒术师像是较上了劲,没事就凑上门,也没什么目的,就是闻闻今天的薄朝彦是什么味道。
——今天的薄朝彦没有味道。
看来是带着情绪啊……朝彦不动笔的时候可不多。
晴明不得不承认:“好吧,是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
朝彦依旧看着地图,头也没抬,语气凉凉:“是啊,从出事到现在都快半个月。阿知来这边留宿过七日,荒弥留宿过五日,天元几乎每天都往这边跑。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过呢。”
“唉,唉,我也觉得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偶尔一次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直来麻烦我们。”
“也偶尔反省一下自己吧,晴明。我们现在在说有关你的问题。”
说着话,朝彦将手指点在平安京的位置上。
平安京对应的是京都,那么西川……
指尖在地图上划来划去,西川是找到了,可半天也想不出能对应的地方。
这么多灾多难,总不可能是人杰地灵的横滨吧?
“反省啊……”
安倍晴明从来就不会反省,他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从几年前开始,西川就交给了源氏,在出事后,源氏立刻派人前去调查,什么也没查到。
秉持着「管他出了什么事,反正够奇怪的话就去找阴阳寮」的宗旨,源氏找上了安倍晴明。
如今的晴明已经不是以前「事多钱少离家远」的童工了,他大手一挥,让寮里的阴阳师前去查看。
阴阳师给到的结论是:专业恐怕不太对口,还是让咒术师跑一趟吧。
事情就这样被踢到了咒术师那边。
就和晴明一步一个脚印向上走一样,现在的五条知和禅院荒弥也没小时候那样好使唤。咒术御三家接到了来自源氏的委托,也只让家中的弟子去到了西川。
「非常浓郁的咒术残秽,而且不加掩饰。可仅凭我们的力量无法调查来源。」咒术师弟子惭愧极了。
五条知非常不耐烦,嘴上说着「你们还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啊」,转身出了门,却是去寻找禅院荒弥的。
「西川有一个长着四只手,两张脸的人。薄朝彦说过,那是他的兄弟」——两个人还记得这件事。
所以事情转了一圈又被踢到了安倍晴明这里。
安倍晴明算了一卦,看着卦象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告诉两个咒术师:这件事不要告诉朝彦。
“所以为何不能?”薄朝彦问。
“因为会变得很麻烦。”
“比现在摸不着头脑还要麻烦吗?”
“自然。”
“「必须得去西川一趟了」,在我耳中,你的话就是这样的意思。”
虽然在前期一直隐瞒着,可当薄朝彦真的做出决定后,晴明没有阻止他,一句委婉的挽留也没有。
在朝彦出发的清晨,晴明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他倚靠着木门,双手藏进袖口,风吹过的时候才稍微精神一点。
鸢姬站在一旁,给薄朝彦递去前晚准备好的行囊,还有一根红木长杖。
“我会去很久吗?”
这话从薄朝彦口中问出来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明明他才是动身的那个人,会呆多久也是出自自身的考量才对,怎么也轮不到询问一个会一直呆在平安京的对象。
晴明神色倦倦:“谁知道呢,若是你耽误了,那这就是拐杖;若是你半天之内就解决好了事情,那这就是道路边随处可见的棍子。充其量长得好看一些,价值珍贵一些。”
薄朝彦:“我不需要拐杖,也不需要棍子。”
晴明挥挥手:“赶紧走啦。”
等朝彦朝罗生门走去,晴明却又在身后喊住他。
薄朝彦回头看向他。
风吹起安倍晴明未束起的头发,十七岁的少年已经初具风流韵致,面如中秋之月,好看的眉弯起,眼尾上挑,懒散含着笑。
“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朝彦。”
***
西川的情况非常……凄惨。
群山和荒原没有过度,被那条干涸的河床直接分开两半。从这头踏上那头开裂的灰黑土地,不管是谁都会心生出惊讶:
「原来生命的戛然而止可以这样干脆,人类都只属于生命的游丝一缕,赤地荒日中微不足道的轻薄一片。」
薄朝彦注视着眼前的「荒原」,这里不再是以前被各类生命活动充斥着的野蛮之地,黑褐色包裹了所有,绵延至远处的地平线。
不是说偶尔会有那样的奇迹吗?
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依旧有扎根在这里的某株小草挺着腰,诗人见了,惊异它的碧绿无暇,由此歌颂起不屈的生命。
也由此鼓舞起人类,只要有信念,即使是在困境中也不会枯萎。
「其实枯萎才是常态。」
朝彦发出了如此的感叹。
不过这样类比的话,便宜兄弟怎么就跟人形天灾一样啊……
朝彦想了想,又在心里驳斥这个观点——便宜兄弟连人形都算不上,最多算半人形吧?
他试着向四周询问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可风已经吹过太久,没办法给出回答,河水已经很干涸,没有回应他的力气,植株也被烧了个干净……
大火带走了所有声音。
最后还是河对岸的生灵回答了他。
「西川来了自称『鬼舞辻无惨』的鬼,他妄图吞食荒原的恶鬼。却被斩成两截。下半身沾上了恶鬼化为实质的怒火,哀嚎着四处逃窜,点燃了西川的一切。上半身逃出了西川,恶鬼追了上去。」
在西川会被称为「恶鬼」的,也只有自己便宜兄弟了。
朝彦琢磨着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鬼,居然还特意来对兄弟下手,明明那家伙看着就像是很不好惹的吧?
而且被砍成两截还能逃……也是神奇。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朝彦问。
河对岸的苇草向他指了个方向。
顺着那个方向一路走,薄朝彦没找到自己便宜兄弟,倒是先遇到了一个小孩。
其实也不算遇到,那个小孩就坐在槐树下,下巴搁在膝盖上,黑色的眼睛平视前方,似乎在走神。
在看见薄朝彦后,男孩从地上站起来,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直到朝彦走到他的身边。
袖口被拽住,朝彦低下头,那孩子问:“你从平安京来吗?”
——男孩特意在这里等他。
薄朝彦有些好奇:“是。”
“你认识一个长着四条胳膊,两张脸的人吗?”
“认识。”
“你是薄朝彦。”
最后这句话是全然的肯定口吻。
薄朝彦这才认真打量这个小孩。
男孩很瘦,个子却不算矮,已经陈旧泛黄的麻织衣物在他身上明显小了一号,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和那张脸一样,脏兮兮的。
他有一双和薄朝彦很像的漆黑眼睛,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中没有任何东西,是空落落的黑。
“没错,我是薄朝彦。”朝彦说。
“那个人说你会找上来,所以让我在这里等你。”男孩的语速放得很慢,听得出来他在酝酿最准确的措辞,“他让我转达几句话。”
“哦?”
“「我饿了。很无聊。烦死了。」”
薄朝彦有些啼笑皆非,这算什么转达,真的想抱怨的话那就直接面对面说啊!
男孩又说:“「你还没厌烦吗?」”
朝彦几乎能想象出便宜兄弟说这话的模样,凶神恶煞的,也没不耐烦的情绪,比单纯的询问要多一些指责。
“所以就看着大火烧光了一切,这也太……”
“「我要去找点有趣的事,告诉你这件事也算是『有趣』,你能亲眼看见就更有趣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直觉告诉薄朝彦,自己便宜兄弟口中的有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男孩看起来还没转达完,朝彦先问:“他去哪里了?”
男孩快到嘴边的话顿了顿,接着指向槐树后:“他起来不是很高兴,我问是不是饿了,他听完想要吃掉我,所以我让他去村子里了。”
薄朝彦:“……”
男孩还在说:“村里有很多人,应该够他吃饱了吧。”
“……”
说不清的感觉攀上了后脊,男孩回答得很干净,是和之前传话不一样的利落,因为不需要思考,直接将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口。
他不害怕,平铺直述地表达着。
“那是……你的村落吗?”
男孩点头:“母亲被他们杀死前,我一直在那里生活。”
薄朝彦二话不说,反手握住男孩的手腕就向他指的方向快步赶去。
男孩被迫小跑着跟上薄朝彦的脚步,没跑两步就开始喘上了。朝彦看了他一眼,很干脆把人抱了起来。
他很轻,好像浑身上下都只有骨头的重量,抱在手上能够清楚感觉到小孩的骨骼硌在手臂的触感。
“那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现在过去也找不到人的。”男孩说,“而且也没必要去救他们吧——「如果能杀掉我,那就不会死。如果杀不掉我,就会被我杀掉。」这也是他要让我转达的。”
“这样的说法,倒像是在宣判所有「弱者」的死期。”朝彦只想叹气。
“可村子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男孩说,“他们说西川的火是我母亲导致的,妖物应该被除掉,所以抓走了我的母亲。虽然我的母亲并不是妖怪,但是被放火烧死了。我没有杀掉他们的力量,所以只能逃走……弱者被杀掉是很正常的事啊。”
所以说便宜兄弟的观念从小开始就偏得离谱啊!!!
他不觉得世界上存在除了薄朝彦之外的同类,所以个体之间是不存在什么联系的。
荒原原始的生活不断加深着这样的概念,就算薄朝彦很认真的给他说过,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他也不会当一回事。
因为肉眼可见的区别是客观存在的。
他的怒火可以点燃整个西川,就算普通人构思出多么精妙的计划来对付他,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也只有被宰割的份。
朝彦在很早之前就隐约感觉他永远也不会改变这种观念,就和他不想被伊邪那美左右一样,任何试图定义他的行为都会被他潜意识抗拒。
“你是这样想的吗?”朝彦只能低头询问这个孩子。
男孩仰头和他对视,攥着薄朝彦领口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
——他在忖度,寻找一个更容易令我接受的答案。
那就没必要等他的答案了。
薄朝彦加快了步伐。
等他赶到男孩所说的村子,做的第一件事是捂住了男孩的眼睛。
不用询问,薄朝彦也能从眼前的场景推断出发生的事情。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
“「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去找你。」”被蒙住双眼的男孩说,“这是他让我转达的最后一句话。”
非常没头没脑,说出这话的男孩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果想要碰面,那就不要离开就好了啊——通常情况下是会这样想的。
薄朝彦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们互相不理解,但我们互相了解。」
「我不可能看得惯他越来越出格的行为,他也不可能承认我不倾向他的立场。」
「所以他知道,再遇到我的话,会被我的「语言」控制。所以我知道,再遇到他的话,会被他的「暴力」伤害。」
错开的时间居然也显得体贴,虽然这种体贴放在他们俩身上的时候,双方都会觉得虚伪又欲盖弥彰。
真是……太糟糕了。
薄朝彦转身向村落外走去,他依旧捂着男孩的双眼,声音平淡:“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答:“麻叶童子。”
“你的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吗?”
“是的。”
“那么,麻叶童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麻叶童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扫在朝彦的掌心。
“我会将你放在下一个路过的村落,并且拜托那里的人照顾你。”朝彦说。
麻叶童子立刻否决了:“附近的村落都认识我,他们不会接纳我的。”
狂言家没有解释自己的「拜托」带有怎样的效力,既然一个提议被否决了,那他也就自然地提出了仅剩的选择。
“我会带你回平安京,前提是,请忘记那些转述给我的话吧。”:,.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