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抛弃在这片荒原的刚出生的孩子,薄朝彦和同胞「兄弟」的生活十分惊险刺激。
只能说他的「父母」也太会选地方了。
在六岁之前,在薄朝彦诞生的这一片地区根本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睁开眼能看见的只有原生态十足的荒原和野兽。
第一次面对比自己体型大上几倍的母狼,薄朝彦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和胆量无关,只是因为那股画面实在是太原始了。门齿、犬齿、臼齿,血盆大口中每一颗牙都在预示着弱小生物的死期。
薄朝彦发挥出了作为婴孩无师自通的能力——哇哇大叫。
说来也奇怪,在他发出声音之后,原本打算把这俩小肉球当作饭后甜点的母狼突然停下了她威慑性十足的举措。
母狼从婴孩的喊叫声中听到了能理解的「语言」。
用「语言」来进行概括其实并不恰当,「语言」这个词汇的阐释是:人类进行沟通的表达方式。
狼群间的交流不包含语音、语法、词汇这类基础要素,它们依靠的是声音交流、肢体动作和特殊气味信息交流这三种方式交流彼此信息。
可她奇迹般地明白了这个婴孩想要活下去的强烈心愿,并且无法拒绝。
最后,母狼将薄朝彦叼回了狼窝。
当时薄朝彦还不知道母狼对他并没有伤害的意图,本着「我可是缺条腿啊,哪有我的兄弟四条胳膊肉多」的心态,咿咿呀呀硬是提醒母狼把他的便宜兄弟也给捎上了。
要么一起苟活,要么黄泉再见——薄朝彦的算盘打得平安京都能听到响声。
被野生猛禽饲养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薄朝彦和他的兄弟奇迹般地在这片荒原活了下来。
这件事已经足够离奇,听起来就像是为了某天出世而给自己编造的背景故事一样——可更离奇的还在后面。
薄朝彦敢发誓,他上下几辈子都没见过自己兄弟这么酷炫的人。
就如伊邪那美做的那样,这位「兄弟」拥有异于常人的四只胳膊,两张脸,并且没有之前在黄泉的所有记忆。
薄朝彦清楚自己的肠胃事没办法消化生肉的,他狂野的兄弟不一样,跟着狼群抓着猎物三两下就塞进肚皮,吃完之后除了烦恼要去哪里清洗血迹外,完全没有别的负担。
可能是看薄朝彦只吃野果太可怜,某一天,兄弟他拿着一块烧焦的鹿腿跑到薄朝彦面前,十分骄傲地施舍给了他。
薄朝彦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兄弟,他玩火。
火焰在他手里张狂又乖顺,令野兽惴惴不安的光亮映照得他们栖身的山洞与白日无异。
他两张脸上都是和黄泉丑女厮杀时候的张扬笑容,举着碳化的羊腿就往薄朝彦的嘴里塞,薄朝彦拖着自己的单条腿四处闪避,伸出手向母狼求救,母狼呜咽两声,被兄弟的火焰威慑在原地不敢向前。
“我拒绝。”这是薄朝彦出于自保说的第一句话。
兄弟拿着那坨黑黢黢的「碳」,站在原地没有再「施暴」。
因为没有其他人类,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通常都是要么一个眼神相互示意,要么各干各的互不打扰——语言的交流应该是不管用的。
「为什么拒绝?」薄朝彦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了这句话。
在此刻,薄朝彦明白了,他的「语言」是不受限制的,是能让世界上所有生物都聆听的东西。
从那天开始,薄朝彦开始尝试教自己的兄弟「说话」。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又或许是能够清楚表达意图的这件事让他兴致高涨,没过多久,他们就能用语言正常交流了。
交流是明白对方思维的基石,在此基础上,薄朝彦只能吃果实饱腹的生活得到了质的飞跃。
烤肉真好吃,就算没有什么调料佐味,也好吃!
另外,薄朝彦还发现了自己兄弟其他古怪的地方。
比如他拒绝为自己取名,要用其他方式称呼他可以,但绝对不要名字这种正式的东西。
又比如有了薄朝彦这个唯一的参考,「兄弟」似乎默认了「器官的数量就是不规则的」这一逻辑……所以等到六岁,在这片无人荒原看见其他活人的时候,他立刻做出了断定。
——固定拥有「一张脸、两只眼睛、两只手、两条腿的生物」,不是自己的同类。
不是同类的话,是可以当作食物的。
薄朝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他居然还有「同类不可相食」的认知,又一想他认为的同类里好像也只有自己……事情一下子就惊悚了起来。
在母狼的协助下,薄朝彦赶去了即将出现的料理现场。抓着母狼后背的鬃毛,他轻拍母狼的脸侧,感谢母狼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并且示意她稍微快一点。
「我可不想晚上看见兄弟提着一条烤熟了的人腿回来当晚餐啊!」
薄朝彦这样想着。
等能看见荒原那头的人影后,薄朝彦直接从母狼背后跳了下来。
右腿轻轻接触地面,缺失的左腿被温和的风托起。
薄朝彦曾经思考过伊邪那美说过的「概念」到底是什么东西,结合自己现在能与「世界」对话的能力,他曾经对风说:「请充当我的腿吧。」
风回应了他,奇迹般地涌向薄朝彦缺失的左腿。
不过这样的帮助不能持续太久,风是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停留的,它存在的使命就是「经过」,哪怕暂时为了某人停留,也无法阻止它走向自己的归宿。
薄朝彦小声向风道谢,跪坐到了即将被当成烧烤的人类面前。
他身上全是各种伤口,依稀能分辨出是被利齿撕咬的痕迹,创口边缘缺失的部分可能是被寻着血腥气味的秃鹫叼走的,致命伤则在咽喉。
看他的打扮和旁边已经没有箭矢的空篓,这似乎是个猎人。
依照寻常的救助方式肯定无力回天,而且手边并没有合适的医疗工具,即使有,薄朝彦也不知道要怎么使用。
闻鲜血味道的野兽越来越多,围在一遍虎视眈眈,只等着薄朝彦放弃的瞬间就会扑身上前。
人类对它们而言并不算最佳食物,肉太少了,肉质也不如其他动物那样鲜美,只是谁会放弃就在路边摊开的食粮呢?
真是凄惨啊……薄朝彦想。
***
阿吉出门打猎是在水无月的月初。
水无月,也就是阴历六月,这个月份常年阴雨绵绵,梅雨季节的尾巴还没走完,冷雨撞开潮湿的空气,让人仅仅是呼吸都觉得黏腻。
再过一个月才是打猎的好时季,秋天的动物膘肥肉多,赶在冬季大雪封山之前恰好合适。
可阿吉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平安京的大人传来消息,藤原皇后的诞辰降至,藤原家四处寻觅各种奇珍异宝,还想找到一匹完整的虎皮制为地毯。
野兽凶猛,仅是猎到巨虎都是难事,更被说是要完好无损的虎皮了。
村子里的所有猎户都被前来搜寻的武士喊去,据衣着平安公家的五官束带的大人称,这是他们最后征召的村落,无论如何也得交上一匹。
猎户都面露难色,三三两两结伴出门狩猎,相近的山林被搜了个遍,完全没有猛虎的踪迹。
随着规定的日期越来越近,武士大人们也越来越不耐,水无月初,武士杀掉了想去阐述难处的猎户,烧掉了他家的房子。
火光中,愤怒的武士将刀刃对准了村民:“想要我空手而归,辜负藤原大人的心意吗?藤原皇后生产在即,尔等愚民非但不感激庆贺,反倒摆出为难的神色,简直罪无可赦!”
妻子每日胆战心惊,默默垂泪,阿吉莽撞的大儿子抱起了弓箭和斧头,想要出门寻找老虎,归家的时候却少了一条腿。
大儿子在临死前痛苦地说,父亲,我在山林的另外一头看见了白虎的踪迹,请您去将它带回来吧,不要再让母亲哭泣了。
阿吉悲痛交加之余万分惊惧。
山林的另外一头是荒原,那里常年盘踞的狼群会将一切看似侵犯领土的生物撕裂,血肉挂在春天树枝上引来漆黑的秃鹫,直到冬天大雪将一切掩埋。
那里是即使是最英勇的猎户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可是没办法,酒肉佳肴阻止不了武士大人的决心,阿吉只能带上自己的猎具前往荒原。
妻子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身影。谁都知道他此行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片荒原上存在的只是名为生存的杀戮。阿吉如愿以偿找到了白虎,在看见那只足有七尺高的巨兽时,他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期。
白虎轻而易举重伤了不知死活的人类,在阿吉喉咙被撕开,只差一步就直接迈入黄泉的时候,围在旁边的狼群亮出了幽幽的眼睛。
白虎被狼群赶走了,对于阿吉而言这也不算什么好事,充其量是自己的血肉最后归于谁的腹中这样的区别而已。
可狼群没有扑上来,它们嗥叫了两声,为首的两匹互相蹭着彼此的头部,一匹皮毛光顺的小狼呜呜两声,转头向荒原更深处跑去。
意识模糊的阿吉头一次知道原来身体里的血液能有这样多,不断往外冒,又像永远没有尽头。身体的痛觉被麻木和无力所代替,死亡的延长反而令他开始痛苦。
接着,属于人类的赤脚出现在面前。
阿吉没有力气抬头了,他完全是被一双蛮横的手翻了过来,得此才看见来者。
这恐怕是来自黄泉的使者。
阿吉屏住呼吸,一双眼睛不自觉撺满了眼泪,和血污一起簌簌向下掉。
那是一个不着片缕的桃色短发男童,两张脸,四只手,四肢遒劲有力,俯视自己的时候也并未低头。
不知怎么的,阿吉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白虎、狼群完全没有差别。
会被吃掉的——阿吉心怀恐惧的想着。
可阿吉没有等来痛苦的死亡,随着不合时宜地微风拂过,他的面前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
阿吉失去了思绪。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自己周围被忽视的所有。龙牙草、银钱花、多罗树、被雨水濡湿后的枫叶……细软的雨无声倾洒下来,就和那个人的视线一样。
无声的墨,所有的光线都被吸了进去,在潮湿的空气中反而像被雾霭蒙住了薄薄一层。
那个人同样不着片缕,身上的皮肤被乌色长发挡住一部分,显得白更白,黑更黑——他只有一条腿,一只眼。
反应过来的阿吉几乎要失声惊呼。对方却抬手拨开了他被血污黏在脸侧的碎发。
“丑陋。”桃发男童这样嘲弄说。
“这是怨怼。”只腿只眼的存在气韵朦胧,声音舒缓。
「怨怼」。
对逼迫他们交出虎皮的怨怼,对儿子枉死的怨怼,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怨怼。
阿吉感觉萦绕在自己身上的烦闷全部有了缘由,这其实是不应该的,对平安京来的大人心怀不满,这种想法简直骇人听闻。
可它的确存在着,只不过从来没有谁会真的说出口罢了。
——此为狂言。
阿吉不太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了,他只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在唇齿浅触说了些什么后,自己浑身都暖了起来,凶恶的野狼将他托在背上,朝荒原与山林交界处狂奔而去。
等村子里的人找到他已经是三天之后,树梢上还挂着贪婪者的血肉,狼嚎声不绝,山间溪水冲掉了他身上的污渍,在众人眼中,阿吉俨然成为了奇迹。
武士大人询问他的遭遇,阿吉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
“我遇到了恶鬼和神明。”
平安京是有这类事件的,人和鬼在屋檐下相安无事的情况并不多,以此才有了阴阳师和咒术师这样的存在。
“活死人,肉白骨!原来这才是我们应该献给藤原皇后的礼物啊!”武士大人欣喜若狂。
水无月末,村子又来了新客。
那是令武士大人也得以礼相待的大人物,虽然仅是孩童模样,但据说是平安京相当出众的英才了。
名为安倍晴明的小阴阳师和名为五条知的小咒术师来到阿吉面前。
安倍晴明穿着素色狩衣,瞳仁深处闪烁着内蕴的灵气,看上去很容易和年少的好奇心所混淆,那张娃娃脸也毫无凛然可言。
反而是一旁的五条知贵气感更加明显,一双不似人类的苍蓝色瞳孔清澈透亮。
五条知问阿吉:“你身上毫无咒术的痕迹,其实是在撒谎吧?你根本没有踏入荒原,只是在周围躲了三天而已。”
安倍晴明凝视阿吉半晌,笑说:“这次是你输了,阿知,即使是「六眼」也办法看穿因果啊。”
“闭嘴!”五条知恼怒道,“是你拜托忠行大人一定要跟来的,忠行大人让你不要乖张的警告都被你忘光了吗!”
“那是我的老师,就算要责骂也是他的事。”安倍晴明和他斗嘴了两轮,继续看向阿吉。
“你说你遇到了神明?”
“是。”阿吉回答。
“那可不是神明啊。”
“请不要这样说这样僭越的话。”阿吉皱着眉反驳道。
“你在诉说你的不满?”
“是的。”
“你应该不会这样才对。”
阿吉闭上嘴,不说话了。
五条知觉得他们的对话荒谬极了,阴阳师总是喜欢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偏偏家里人还让他不要和安倍晴明交恶,说这是阴阳寮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孩子。
哪里有天赋了?不说人话的天赋吗?
他刚想干脆让阿吉带他们去荒原看看,咒术师并不惧怕野兽,普通人的梦魇对他们而言只是撒娇撒痴的宠物而已。
而安倍晴明又开口了。
“你身上有只腿只眼神子留下的因果。”他说,“换而言之,他诅咒了你。”
听到「诅咒」,五条知一下子找回了主场优势,少年轻哼一声:“胡言乱语,都说了他身上没有咒力的痕迹。”
“所以说是神子啊,神子非人,当然不会有人类使用咒力留下的痕迹了。”
这下五条知也不得不严肃以待。
“带我们去看看。”他向阿吉命令道。
阿吉慢吞吞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开口:“他没有诅咒我,如果说那是诅咒的话,那就是诅咒给了我自由。”
安倍晴明笑了:“他有告诉你他的名讳吗?”
五条知:“哇,好一个心机的阴阳师,用这种手段打探姓名!”
阿吉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样啊,如果直接去问的话,他应该不会回答的吧。”安倍晴明脸上浮现出半苦恼的跃跃欲试,看得一旁的五条知满脸嫌弃。
在那片荒原,跟随阿吉的小阴阳师和小咒术师找到了神子。
狼群围簇在他的周围,风拂开乌发,花草亲吻他的肌肤,虽然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仿,周身却弥散着令人费解的恣情旷达。
阿吉已经伏身在地,虔诚地述说着感激之词。和略带警惕的五条知不同,安倍晴明直接上前一步,看着他漆黑的眼睛。
“我是安倍晴明,你是谁?”
“你疯了吗!”五条知扯着晴明的袖子,咬牙切齿,“他会咒术师也没办法看出来的诅咒,即使是你,被下咒的话也会很麻烦的!”
这种别扭的关心晴明并不陌生,他也知道五条知的警告是正确的,可他能看见五条知的六眼无法看见的,面前生灵身上的「因果」。
安倍晴明不是人类,或者说,不全是人类,所以他才能笃定。
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黄泉气味的「人」,身上居然全是来自神明的「诅咒」啊!
对于被神明注视的存在,如果还要隐瞒自己的名讳,那不是太失礼了吗?说不定会被神明记恨的。
被诅咒的神子坦然回答:“我是薄朝彦。”
“藤原大人想要把你送给藤原皇后,我想你应该需要知道这件事。”晴明说。
薄朝彦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来的时候,吹过一阵风,对不对?”
“噢,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你身边的人嘟囔着「藤原真是麻烦,这可不是虎皮那么简单的事,要给藤原皇后献礼也得知道轻重吧」,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风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
听着他们的对话,五条知傻眼了。
都是些什么啊!什么叫做是风告诉他的,阴阳师喜欢说些语焉不详的话就算了,怎么这个「人」也神神叨叨的!!!
“风……风……风怎么会说话!又不是阴阳师或者禅院家里的式神!”五条知憋出这么一句话。
朝彦看着五条知隐约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脸,问他:“知道婴儿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人会感到欣喜。第一次知道风会说话,却感到惊恐。为什么?”
五条知:“……”
薄朝彦:“不止是风,山、海、石头、草木都会说话,只不过你们不愿意听见,所以听不到而已。”
安倍晴明也煞有其事地点头:“就和普通人看不见鬼一样,因为打从心里就不想看见,所以就看不见了。”
五条知一副已经绝望放弃理解的模样:“……”
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阴阳师的理论啦!莫名其妙的,听着脑子都要晕了!
五条知独自恼怒,安倍晴明却觉得自己强行来这一趟来对了。
虽然还弄不清楚浑身上下都是黄泉气息的「薄朝彦」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从他个人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个和他很合得来的「人」!
晴明想做的事情一向干脆,他就这样直接提出了邀请。
“要和我一起回去吗?忠行老师会和藤原那边交涉的。”
“喂!”五条知简直心力交瘁,谁还记得他是和晴明同岁的晚辈呢,“你这样替忠行大人擅作主张,而且藤原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家族啊!”
“噢。”晴明只是应声,并没有撤回原先的话。
薄朝彦想了想,小声说了什么,又是一股微风拂来。五条知立刻想起了他们之前的「风会说话」,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薄朝彦已经悄然来到他们面前。
不穿衣服就不要到处乱晃啊!——这是让五条知别开眼的第一反应。
“即使我这样,你也要邀请我吗?”薄朝彦对安倍晴明说。
他将身体不容忽视的异状袒露在小阴阳师面前,比只腿只眼更明显的,是他身上的诅咒。
你要邀请来自黄泉的诅咒,去到人类世界吗?
安倍晴明知道他在问这个。
“那些事情是无所谓的吧。”晴明回答,“忠行老师说,「仙迁入山野,避世为归处。可你不是那样的存在,所以呆在人群里也没有关系」——所以我才会跟着老师去到平安京。”
薄朝彦没有给出回答。
安倍晴明见状撞了撞五条知的肩膀,小声说:“不带他回去的话,那群你看着就心烦的武士就会持刀闯进荒原,然后把他捆绑着送去给藤原当宠物哦。”
五条知:“那群武士能把他怎么样才有鬼啊!不如说是他把那群武士咒个遍才符合逻辑,你在骗小孩呐!”
“哈哈,被发现了。”
“……”
五条知讨厌藤原倒是真的。
那群高高在上的「普通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感到恐惧,恐惧又被阴阳师和咒术师所消解,于是心生了「原来多么恐怖的东西也能被我所控制」的错觉。
五条知会来到这里调查也是出于家里的一部分考量。
「鬼神应该被敬畏」这样的想法虽然没必要,「鬼神并非人类附庸」的观点却是他们一直想传达的。
想到这里,五条知意有所指看向晴明,心想,说不定阴阳师那边也是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才准许了他们最有天赋的后辈的无理要求呢?
「薄朝彦」是最好的,能代表他们立场的存在了。
“可别把你们那些狭隘的想法安在我头上啊,我只是诚信邀请一个在荒原长大的朋友去做客。要是把我的目的扭曲掉,我也是会很苦恼的。”安倍晴明看清了他的眼神,这样说。
五条知脑门青筋砰砰直跳。
“和我们回去的话……五条家也会出面和藤原交涉的。”五条知只能这么说,依旧没去看光溜溜的薄朝彦。
“就算你说五条家什么的,他也应该不能理解是什么东西吧。”晴明叹气,“就不能再有诚意一点吗?”
五条知:“说得像他就知道「忠行老师」是什么东西一样,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我听见了,你在羞辱忠行老师!”
“……你先羞辱五条家的!”
“对啊,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干了。”
五条知就只差一点就要撸袖子和安倍晴明拼个你死我活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薄朝彦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愤怒。
“你笑什么……”五条知拽着自己袖口,被笑声唤回了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局促。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薄朝彦扬着唇角,说。
不能告诉他我的名字。心里这样想着,五条知却开口道:“五条知。”
薄朝彦笑容加深了,仔细端详着五条知:“さとる(Satru)……吗?”
被单独叫名字是很亲近的人才会有的做法,除了非常熟悉的人之外,也只有安倍晴明会什么也不管喊他「阿知」。
听到对方意味不明的语气,五条知更加局促了:“是……是啦!”
安倍晴明坏心眼地提醒:“坏了,阿知,他喊你的名字,而你答应了。”
——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咒就此结下。
五条知脸都吓白了,六眼寻觅着可能有的咒力流动,但他还是什么也没看见,视野里只有晴明促狭的表情,和薄朝彦眉眼舒展开的笑意。
他憋得一张小脸通红,目光移向阿吉,像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心里拼命念叨着,不管谁都好,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让他别这么尴尬啊!
“好,我跟你们回去。”薄朝彦在此时说。
他开口的时候,风吹过。
明明是在文月初,水晶花却开了。
***
【这是一个神、鬼、人共存的时代,发生什么事都不算太稀奇。
我能和世界对话,只属于我的语言是我了解这个世界的桥梁。我问过鲜花是否愿意为了我盛开,我向风寻求帮助,雨水啜泣的时候我劝慰着它们,说下次还能再见的。
我从来没有和人类正常对话过。
我的兄弟显然不在人类之列,当他抱有「非人」自知的时候,那就不能被称为人类了。
第一次见到安倍晴明,我就知道他并非人类。而他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自我认知和身边的五条知完全无异。
就像是另一个我。
在和他去到平安京的路上,他唤我为「狂言家」。五条知嘟囔着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称呼,既然和阴阳师那样像,为什么还要区分开。
「不同的。」端坐在牛车中,晴明说,「他与我们不同,就和我与你们不同一样。」
五条知捂着脑袋,一副听和尚念经的痛苦表情。
「何为狂言家?」我问晴明。
「询问世界,吐露真理之人。」晴明答。
「既然是真理,又为何是狂言?」
「既然是真理,当然是狂言。」
我和他一同笑起来,五条知简直要无法呼吸了,跑去牛车前探出头换气。
我不知道平安京是否需要狂言家,就和阿吉一样,他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可依旧被现实所束缚,这是否会让他痛苦?我不用知晓。
我只是受邀踏入人类世界,仅此而已。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