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缓缓睁开眼睛,干燥寒冷的天气让露在外的脸颊上每一寸皮肤都绷着,为了透气而开着的门不断送来冷风,直到一个影子挡在中间。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想到了哥哥米哈伊尔。而对方直接伸出和冰棍无异的手,贴上了费奥多尔的脖子。
费奥多尔被冻得瞬间清醒了,他睡在奥列格的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壁炉里的火焰早就熄灭,围着一圈崭新的书籍,墙角堆着用口袋装起来的食物。
费奥多尔慢吞吞坐起来,他回忆起前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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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奥多尔没有直接答应奥列格,也没说反对的话。回到要塞后,那个被契诃夫交给他的异能者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完全不敢靠近壁炉。
壁炉旁坐着取暖的兰波和果戈里。
这个异能者快要被冻死了,也快被吓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
在日本的实验室做异能武器方面的研究,欧洲情报员突如起来的袭击摧毁了一切,他不得以放弃所有资料和研究成果艰难逃生。
在回国的路上被俄罗斯人抓获,契诃夫问他是要去「第六病室」呆着,还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一趟,异能者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后者。
「第六病室」的名号虽然远远没有高尔基的「在人间」显赫,但做异能武器研究的人都不可能陌生。
异能武器研究,一开始的重点不是武器,而是异能。
就像研究物理的会分为应用物理和理论物理一样,研究员也有各自有自己的研究反向,分为两个大组。
一是在破坏性上,这点就和普通的热武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驱动的能量换成了异能,他们在不断地寻找提取更具破坏性的异能,试图来掌握和改造。
二是偏向理论研究的内容。
每个异能者能开发的空间就足够大了,而如果将异能相结合,还会产生更加不可估量的后果。
他们当时主要的研究课题是:如果将「异能力中的两大异端」——「精神系」和「现实改变系」相结合,会发生什么?
假设现实改变系的异能给一个孤儿凭空创造出父母,父母的存在是客观存在的,但不被孤儿所认可,毕竟「我没有父母」的想法没有被改变。
而精神系异能可以完美补足这一点,它能改变人的意志,让人去接受那些被篡改的、匪夷所思的现实。
在事实层面拥有父母,在精神层面接受父母,那么「孤儿拥有父母」就成为了新的现实——这绝对是比任何具有破坏性的异能都还要恐怖的东西,甚至涉及到了某种世界的本质!
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有某种异能能同时实现这两点,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研究起了其他。
「第六病室」曾经是案板上非常经典的案例,这是空间系和精神系结合的典型。
存在一个束缚他人的空间,被关进去的人会不断遭受精神的侵蚀,改变作为自己的一切认知——这无疑是肉与灵的双重摧毁。
总而言之,这位异能者在听到了契诃夫的「威胁」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宁可跟着那个不知深浅的小孩,去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想被关进「第六病室」,要么成为名字,要么成为傻子。
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那个曾经袭击了研究基地的欧洲情报员啊!!!
看见兰波的瞬间,作为研究员的异能者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种「要完蛋」的空气。
已知,兰波的「彩画集」是主宰亚空间里的一切,且自己的异能是通过接触不断强化叠加对方异能,求,结论是什么?
「由超越者实力的异能者创造的特异点」——答案直接出现了。
一直在为了祖国进行「武器制造」的异能者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在心里歌颂和平。
你们俄罗斯人是真的不爱搞威胁那一套,要来就直接来真的,甚至用到的「材料」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法国人?!
俄罗斯人怎么这么恐怖的啊?!!!
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马上把他摁过去……说真的,这个年龄很小的孩子给他的感觉也很不妙。
那种不和人接触,习惯保持距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自己是因为接触之后会加强对方异能,对自己而言也算是一种消耗。
但这个小孩不接触的原因……可能没那么温和。
就这样战战兢兢等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等到暂时离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另外一个人回来。
那是个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灰白发色,绿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嘴角隐隐勾着,但是呈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不高的个子站在门口挡住了寒风,他的身上有种从刚从恢弘舞台褪下的「荒拓感」,这非常矛盾,异能者甚至感觉到了某些站在终结面前的苍凉和高昂……在这个十岁的小孩身上?
“有了稳定的门,兰波先生和果戈里都可以直接离开了。”奥列格笑道,“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费佳会帮忙的。”
兰波还是那副郁气不散的模样:“你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奥列格点头。
费奥多尔没插话问他「那么现在的古拉格要怎么办」,他现在也想知道,当战争的终结已成定局之后,古拉格对他是否成了无所谓的事情——毕竟这对奥列格来说是矛盾的,他是为了这里而来,到最后却从他的目的里消失了一样。
果戈里一路小跑到奥列格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十二岁?十岁?越来越小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老师你还会变得更小么?比我还要小的那种?那是不是以后得你叫我哥哥了?”
“季阿娜比你小,她可从来没叫过你什么哥哥。”奥列格说。
奥列格把他推开的时候他还扒拉着不依不挠,五官皱在一起抗议:“她那是不讲礼貌!我的提议不是很合理吗,我叫你老师,你叫我哥哥,我们各叫各的!”
兰波说:“那就现在吧,我想离开这里,然后知道被古拉格夺走的是什么。”
于是,费奥多尔像从来没有那些恐怖的计划一样,和兰波一起利用契诃夫的钥匙固定好了「门」。
兰波在离开之前弯下腰给了奥列格一个拥抱,并给出了法国人在分别前常见的贴面礼:“我会期待在外面的世界和重逢的,奥列格。”
“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还是说这是书里说的那种,口头上虚伪的寒暄?”果戈里小声问费奥多尔。
然后他就被奥列格揪着后领扔进了「门」里:“去找达尼尔吧果戈里,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自己去看看那一切。”
果戈里的声音又大又远:“我——知——道——别忘了你还欠我的礼——物——!”
被契诃夫交给费奥多尔的异能者还在发着抖,茫然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从「要完蛋」了变成如今轻拿轻放的模样。
“他要怎么办?”奥列格问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和契诃夫的交易被单方面撕毁了,他会觉得是我耍了他,只是在帮你骗他的「钥匙」。毕竟你把高尔基「策反」了,他毫无疑问是不会继续帮忙的——即使想帮也不行,除非他也背叛。”
“这么说起来,这个异能者只有死路一条。”奥列格走到他面前,“你想留在古拉格,还是从那扇「门」离开,先生?”
异能者连滚带爬跑进了门里。
·
——事情就是这样,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奥列格和费奥多尔已经成为了古拉格唯二的「亡灵」,这次没有兰波的「彩画集」,再也没办法从里面打开新的通道离开。
“醒了么?”把自己困在古拉格的奥列格蹲在费奥多尔面前,捧着一本书,朝他露出干净的笑。
***
奥列格很「懒惰」。
以前是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所以不得不起得很早,在古拉格还没从静谧中苏醒前就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很长一段时间费奥多尔觉得就和他不会死亡的特点一样,奥列格是不需要睡眠的。
而当没有那么多的压力之后,奥列格像是在反弹性嗜睡一样,在那张绝对不算舒适的石床上蜷缩在一角,听着门大敞着的呼啸风声沉沉入眠,即使费奥多尔走到跟前,那点警戒心也没有反应。
假如费奥多尔一直站着,奥列格就会闭着眼让出一半的位置,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于是,十分自然地,早睡早起的费奥多尔也逐渐变得时间颠倒起来,这是不健康的作息,对本身身体就在及格线下的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可他们现在就是很单纯的、没有任何管束的放纵小孩。费奥多尔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奥列格温热的体温,区别于古拉格的生机和安全感,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永不停息。
费奥多尔偶尔会尝试用指尖去戳熟睡中那人的脸,想象着这个人就此长眠,五官溢出血,皮肤像被冻裂的冰层一样脱落,将覆盖在骨骼上的所有都剥开,露出裹在里面的东西给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
奥列格觉得这影响到了他的睡眠质量,大多情况会用被子把费奥多尔裹成茧,让他没办法再有那些小动作,如果被子不行就自己亲自上,把手合住。
十岁的奥列格已经不能完全包住费奥多尔的整个掌心了,手指如果不勾在一起是没办法约束他的动作的。
等奥列格终于睡醒了,伸个懒腰爬起来,开始招呼费奥多尔去吃点东西。他自己是什么也不碰的,会造成这个局面也只能怪他自己。
把自己塑造成完全的恐怖分子,是现在各个国家都通缉的对象,还把契诃夫的人扔了回去,拒绝和俄罗斯继续交流,也不离开古拉格,那么食物的再次短缺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昼夜颠倒吗?”费奥多尔问。
“睡懒觉怎么了。”奥列格说,“不管我现在是十岁还是六十岁,小孩和老人睡懒觉天经地义。”
他把之前囤积的黑面包推到费奥多尔面前:“要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给我说,想办法联系他们把你带出去还是可以的。”
“看来古拉格的权限现在完全在你手上。”费奥多尔掰开面包往嘴里塞,闲聊般说起这个,“现在能联系外面了?以前不是不行么?”
“不是能和外面联系,只能和歌德联系。诶,你好像不认识他,德国的「超越者」。”
“我知道这个人。”
奥列格笑着看他斯文吃着面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也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联系的啰?”
“这个我不知道。”
“歌德的「浮士德」就像是赌约,在赌约期间,不管对方身在何处双方都能一直保持联系。不然输掉的那个要是像赖账怎么办,对吧?”
费奥多尔:“你和他赌了什么?”
“那不是重点,小赌怡情听过吗?不管是赌什么,只要能维持联系就够了——我还是好困,接着睡会儿。”
奥列格的「陋习」还不止这些。
和歌德的联系中他能得知外面的进展,奥列格像听着新闻广播一样了解那些最新发生的事情。
「背叛者」与政府的对峙才刚刚开始,这些政客似乎不太相信这群人真的会发狠,用傲慢姿态说要宽恕他们的行为,直到他们在常暗岛那张莎士比亚提供的大桌旁处理掉一批又一批的政客。
“这是一种效率低下的筛选,从上至下把坚定的那一批杀掉,被重新选出来的高层总得掂量着要不要妥协。”奥列格对歌德说,“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不会有顾虑的,没想到你们比我想的还要「善良」。”
不知道歌德那边回答了什么,费奥多尔看见奥列格露出了很暖和的笑,把手里刚看完的书扔进壁炉。
“战争不是你们几个把所有高层绑上常暗岛威胁一下就能结束的东西,当然这或许会成为后世人们口中的历史。但你们比谁都要清楚,一批高层能决定什么呢?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不去触碰真正的利益核心,不去把他们害怕的东西挖出来,他们是不会退让的。”
费奥多尔思索着。
奥列格似乎一直依照自己的本能行事,他得不到理解,道德观念建立在「目的」上,有选择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没选择的时候用错误的事去实现正确的目的。
没有目的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
奥列格又说:“不,能摆弄世纪风云的人从来不是我。你们能做到的程度决定当下的世界,是时代的终结还是时代的开始,这和一个呆在古拉格的罪人有什么关系。”
——奥列格还很「冷酷」。
这种冷酷是全方面的,在他决定了自己的谢幕后,宁可呆在这个鬼地方对着外面冷嘲热讽,也没有再去参与任何事情。
他能做到很多事。费奥多尔无比清楚这一点,只要他愿意,从古拉格的飓风能刮到世界每一个角落。
奥列格只是不想这样做。
感觉就像是……他和这个世界诀别,将所有选择交还给人类。
——这是一种「傲慢」。
没有任何目的的奥列格,以悠闲又放松的姿态摊开在费奥多尔面前,如他们之前说的那样,放任他观察。
奥列格也的确表现出了和面对「事件」截然不同的态度,接触的时间越久,费奥多尔越能清楚地了解到之前自己到底是绕了多大的弯路。
以「目的」、「选择」、「结果」去判断这个人是行不通的,在他处于那样状态下的时候完全是脱离了人类的东西,他聚集了所有的特质,所以显得像是摒弃了所有的特质。
所以没办法用人类的标准去审判这样的人是否有罪,即使他是怪物,也谈不上贯彻邪恶的怪物,即使他是神明,也并非永恒宽容的神明。
“就像是已经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欲求啊。”费奥多尔给出了自己认真观察后的结论。
这也是费奥多尔第一次在奥列格脸上看见全然的空白。
他们坐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壁炉中燃烧的书页逐渐化为灰烬,暖意融化在干燥的糟糕空气中。
“这是你观察到的吗?”奥列格说。
“不是这样么?”
“不,很正确。”奥列格感叹着,“不如说因为太准确了,让我现在有些呼吸困难。”
费奥多尔想了想,去把紧紧闭上的门敞开了。
这算是一种示好,毕竟他们都知道,即使没有氧气奥列格也不会因为窒息而死。
“那你觉得现在算是了解我了吗?”奥列格问。
“不算吧,我还是不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
费奥多尔说。
“你会看书,但不是喜欢书,因为烧书的时候没多少犹豫。你不吃黑面包,也不是讨厌黑面包,只是觉得食物不够所以让给需要食物才能生存的我。你竭力停止战争,但不是讨厌人类的倾轧,只是将「和平」作为自己的目的,我觉得你也没有那么喜欢「和平」。”
奥列格低声道:“对,是这样的。”
“我起先觉得这不像是人类,但是又不能肯定。”费奥多尔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因为我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在想达成自己「目的」的时候不会考虑到除那之外的任何事情,我对「目的」也没有特殊的倾向。”
他说:“我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是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吗?”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奥列格在心里叹息。
自己会这样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奥列格是松本清张完整人生中的一隅,他当然可以没有爱好,也没有追求,一辈子只用完成一件事也不会单调。
但组成一个完整人类的一生不可能这样,那得是多么孤独的人才会有的生活?
和奥列格不一样的是,费奥多尔还很小,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机会去寻找。
他们看起来是相似的,可奥列格的时间向前,而费奥多尔将会一直向后。
不过即使是这样,费奥多尔的人生也会很「艰难」。
他不能一直呆在古拉格,或者呆在西伯利亚,他不能一直在一群乏味的人群众游荡,他太聪明了,聪明会让他思考,思考会让他沮丧。
费奥多尔是在长时间认真思索后产生迷茫,他不带任何其他感情地、虔心询问着这个和自己类似的「长者」:“我要怎么办呢,老师?”
看着那样的眼神,奥列格不能给出任何建议,他只是将手搭在费奥多尔的眼皮上。
“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他说,“一定能找到的吧,让内心宁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