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类似于「声明」的东西被莎士比亚发给了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奥列格没有再逗留,在高尔基沉默着离开之后,他也打算离开这里。走之前还心怀歉意对莎士比亚说:“抱歉把您提供的地方给弄脏了。”
莎士比亚大度地挥挥手:“他们还会派人来,还会脏的,不算什么大问题。”
看着离去之人的背影,凡尔纳在一旁心惊胆战。
“我觉得歌德会生气。”凡尔纳靠自己那点有失偏颇的印象,和时常滑铁卢的直觉判断着,“然后雨果会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们又得打起来,被发现就会变成又一次「德法大交锋」。上次他们在比利时打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收得住手。”
“歌德已经是温和派了,你和赫尔曼·黑塞相处过几天,是清楚他为人的吧?”
“那我还是喜欢歌德一点,我搞不明白,赫尔曼明明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个德国人,怎么随时都给我一种……清醒犯病的感觉。”
说着,凡尔纳一愣,恍然大悟。
“对哦,我就说怎么总觉得「ArieKei」似曾相识,就是那种乍一看挺正常,仔细一看绝对有毛病,再仔细观察,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这不就是赫尔曼吗?”
莎士比亚耸耸肩:“听起来不像赫尔曼,像你。”
凡尔纳:“……”
可恶啊,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歌德会生气——「背叛」。”莎士比亚意味不明地念着这个词汇,“这是一个完全不需要程度副词也能体会到的极端词汇,不存在「稍微背叛」和「过度背叛」。这就和忠诚一样,是只要做出决定,就绝对没办法改变性质的一个词语。”
“它在末尾重复了……一、二、三、四……四次!”
“你数学可真好。”
“威廉!!!”
“德国人和法国人或许在这一点上会出现很大的分歧,我猜。”莎士比亚拍拍凡尔纳的肩膀,“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一直都在等着有谁先把这件事提出来,谁都不想当第一个担上叛国名号的「罪人」。”
凡尔纳吐槽:“第一个和第二个有什么区别……”
“历史会记住的,第一个、最关键的一个、最后一个。所以「ArieKei」才会站出来吧,自他以后,即使出现多名背叛者,不管造成多恐怖的影响,都会被归纳为「背叛者之一」,他把自己当靶子,提供一个操作空间更大的环境让我们选择。”
“……说到底你在一开始就动心了吧,不然也不会拦住我,不让我动手。”凡尔纳盯着莎士比亚的眼睛,“就算我在「我们」之中是不怎么能打的一个,但杀掉他是绰绰有余的。”
“杀掉他,常暗岛会吸收他的异能,成为你能力的一部分。「仲夏夜之梦」也让我看见了这样的结局没错。”莎士比亚淡淡说,“加布,站在朋友的立场劝诫你,永远不要这么做。”
莎士比亚只有在认真警告、或是说无法算作玩笑的严肃事情时候才会称呼凡尔纳为「加布」,上一次是在凡尔纳试图动手的时候,这一次又是在劝他不要对「ArieKei」出手。
凡尔纳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不可能是和「ArieKei」一见如故,一下子拔高到什么心灵之友这样的程度。这个英国男人看起来和谁都能笑呵呵聊几句,本质和钟塔侍从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钟塔侍从的近卫骑士长,阿加莎·克里斯蒂可是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精通谋杀的女人」,她对莎士比亚的尊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长了一张骗人的嘴吧。
于是凡尔纳问:“你看见了什么?”
莎士比亚反问:“你相信常暗岛在五个小时之内就能自然走向毁灭吗?”
凡尔纳:“啊?”
“不,没什么。”莎士比亚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了地上的那些尸体向外走。
凡尔纳自然不甘心被吊起的好奇心这样轻拿轻放,一骨碌跟在莎士比亚身后,追着他问。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威廉,可恶,是故意的吧,这次绝对是故意的。就算我一直在雨果面前说你是个「偷奸耍滑的虚伪英国佬」,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惩罚你为数不多的法国朋友!”
“……背地里说坏话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当事人比较好。”莎士比亚有些无奈,边走边说,“「ArieKei」看起来最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从头到尾都很奇怪——这是标准答案,不接受反驳。”
莎士比亚好笑地瞥了凡尔纳一眼:“在我眼里,他最奇怪的是「特质」。”
“你这人真的很喜欢用英语说一些法国人听不懂的话。”
“举个简单的例子。很多人知道你是个喜欢对雨果撒娇的臭小孩,没什么礼貌,还总是幻想自己能对讨论组里的其他□□打脚踢……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认真起来会很夸张,搞不好是最恐怖的一个。”
看着凡尔纳想骂人的表情,莎士比亚接着开口。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例子,那我换一个——歌德是个说一不二,又很果断的人,你没意见吧?不然雨果也不会这么喜欢在他的原则线上来回跳跃,觉得他忍着不爆炸的状态很有意思。但是歌德也会犹豫,甚至在是否要做出与祖国完全相悖的决定这一点上,拖了这么多年。”
凡尔纳思索着,然后道:“虽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这要怎么总结……我懂!你知道我懂就行!”
“「人不可能只有拥有一种极端的特质」,我想说的是这个。”
凡尔纳立刻:“没错,我想说的也是这个!”
“……”莎士比亚顿了顿,说,“仁慈的人也会有狠心肠,但他的仁慈更突出;暴君也会有慈爱的一面,但他的残暴更突出——可「ArieKei」太绝对了。”
“哪里绝对了?下手很狠,道歉很快,野心很大,但有自知之明,不都沾点吗?”
莎士比亚摇头:“在践行他所认可的「和平」这一点,「ArieKei」是绝对的,非常绝对。为此他表现出了单一的特质,我在他身上找不到能提取出来的其他关键词。”
凡尔纳一愣。
“你能想象吗,如果你印象中的雨果只剩下「讥讽」、歌德只剩下「一板一眼」、托尔斯泰只剩下「似是而非」、赫尔曼只剩下「神经质」?”
“……那也太奇怪了……简直不像是人类。”
“所以不要对他动手,加布。”话题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人类不可能只有一种特质,再不像人类的人类也不会那样。你不知道他的其他「特质」潜伏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失控,失控后会做出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ArieKei」不止一个?”凡尔纳说着自己也迷糊了,“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ArieKei」,我杀掉一个,其他的就要来找我拼命。这是你看到的吗?”
“很抱歉,我的朋友,五个小时的时间不足以我看得那么远。就在你杀掉「ArieKei」后的第五个小时,一通电话从日本拨来,有人在那头说「*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
莎士比亚轻声叹息:“在一声巨响中,常暗岛沉没了,我们浑浑噩噩呆在岛上,没有一个人提出要离开,注视着海平面,最终葬身于此。”
***
马克西姆·高尔基背叛了。
虽然俄当局完全封锁了这个消息,但莫斯科的知情者依旧存在,契诃夫打电话给托尔斯泰,第一句话便是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托尔斯泰承认了。
契诃夫破口大骂:“我早就感觉到你们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但居然是这么严重的事情……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他会永生永世被钉上「叛徒」的耻辱柱,不管战争以谁的胜利告终,他都是被唾骂的那一个!”
托尔斯泰很冷静地反问:“为什么战争一定要以「胜利」或者「失败」告终呢?”
“别在那儿说梦话,我知道高尔基的能力有多恐怖,所有人都知道,但这主宰不了多方的战局!”
“会这样想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托尔斯泰说,“构建一个国家需要的是什么?国土、人民、政府。决定一个国家发展的要素是什么?社会制度、生产力、综合国力、经济水平……你以为「超越者」是什么?实力更强的异能者?”
契诃夫:“……”
“说得简单一点,至少有摧毁一个国家根基的力量,这才是他们认可的标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是高尔基可以。”
“闪电和爆雷能杀死一个人,杀人再简单不过了。可只是这么简单吗?这是操控自然的力量,还有谁能比俄罗斯人更明白,当自然不站在人类这边的时候,那将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他能摧毁一切基础建设,让工农业崩溃;他能摧毁一切武装力量,普通人对抗异能者的热武器是怎么一点一点出厂的?有哪个步骤能离开电力设备?这些都受限的情况下,你拿什么发展经济?就连印钞票都需要电,契诃夫。”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预料到了好友的诘问,将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部摆了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人有七个。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一个实力强盛,人民团结的国家。当他们互相争夺,互相牵制,那就是上了保险栓的导弹,过家家一样参与战争的把戏。当他们不再装着把矛头对准彼此——你还觉得他们什么都做不到吗?”
契诃夫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了,威胁各国派人去协商,非常简单粗暴,不讲利益交换,只把危害和最恶劣的结果当作威胁——奥列格就是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明白高尔基那样的人为什么会……背叛我们的誓言。”
“他背叛了什么?”托尔斯泰轻声说,“契诃夫,我的朋友,在战争开始前我们就约定,在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回到那个喜欢在伏特加里掺水的小酒馆,点一杯劣质伏特加。我们或许不再年轻,不再欢笑,没有再一齐承担惩处的勇气。但我们会举起酒杯,高声说出当初的誓言。我们都宣誓了什么?”
「为了「和平」——」
“为了「和平」——”契诃夫低声回答。
“你可以指责任何人,我,高尔基,或者是被你当作一切导火索的奥列格。你有资格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批判你不认可的一切。但你阻止不了,我知道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谋划的事情,你想给俄罗斯增加筹码,还可以把奥列格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排除掉。”
“但奥列格早就开始「燃烧」了,他是很小的齿轮,但能撬动整个机械以截然相反的方向运转。在西伯利亚答应高尔基的那一刻,高尔基就注定会「背叛」。在那之后,不管奥列格是生是死,没人能阻止已经被说服,并下定决心不再动摇的七位「超越者」。”
托尔斯泰笑道:“奥列格已经做到了他的承诺,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他——他就是「和平」。”
***
重新踏入古拉格的瞬间,奥列格还是打了个寒颤。
不管是一望无际的冰原还是黑礁,古拉格缄默着给每一位来访者相同的苦寒。唯一的区别是奥列格此时手里抱着一个暖手袋,将东西给他的费奥多尔正站在身侧,手里提着照明的油灯。
本来奥列格打算在常暗岛再待一会儿。
毕竟自己把各国人都给宰了,对方肯定会继续派人来,不管是执行歼灭任务也好,明白了他诚恳却不容拒绝的态度,重新找人谈判也好。总能慢慢筛选出那么一批拥有同样价值趋向的代表吧?
而费奥多尔直接找了过来,他依靠着果戈里的「外套」和兰波的「彩画集」,和一些奥列格不清楚的手段打开了一条稳定的通道,一个人站在那边,像是来接他「回家」的留守儿童一样。
高尔基承诺会和莎士比亚在这边解决一切,于是奥列格也就干脆地跟费奥多尔走了。
第二次踏入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来询问他的罪名,不知道是因为早就心知肚明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差不多处理好事情的奥列格,终于有功夫来思考关于费季卡的事情。
他和费季卡一直像是室友,遇上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会稍微帮一下,大多时候互不干预。
当然这是奥列格单方面的想法,在从「古拉格群岛」那里得知费季卡的行动后,奥列格对费季卡这个人的判断在某一瞬间是被完全打乱的。
他搞不懂这个小孩在想什么。
费季卡没有很强烈的愿望,在西伯利亚的时候就是了,能不能和米哈伊尔一起离开是无所谓的,甚至他会否定米哈伊尔的努力,觉得那是理想主义者在自取灭亡途中的挣扎。
他对生存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以生存为要义的人是不会主动来到古拉格的,他在观察自己,用剖析的角度,而奥列格不知道他所观察的内容,也不知道他观察出了什么。
说起来,奥列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自己此行的意义,想要实现的结果是肯定的,动机是那时他也没了解透彻的「和平」。为了这个,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以前的奥列格对此相当模糊。
现在倒是清楚了,可新的问题出现了,显然,他的答案并不是费季卡想要知道的答案。
费季卡没有任何理由去创造另一个「古拉格」,他对俄罗斯没有归属感,对其他国家也没有仇恨,没什么愤世嫉俗的意思。
思来想去,奥列格能得出唯一的结论就是——这样做会牵连到自己。
他还在用外界试探,想看奥列格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而奥列格甚至不清楚费季卡的「问题」是什么。
就从怎么也不放弃想要弄明白这一点来看,费季卡果然还是个难搞的小孩啊……
“兰波还好吗?”奥列格开始和他搭话。
费奥多尔:“我还没动手。”
“……其他人呢?”
“古拉格的人都被送走了,只有我和果戈里。”
“还应该有别的人吧?”
煤油灯像冰原的鬼火一样晃荡,费奥多尔歪过头:“除了我带来的那个异能者,你抓来的人都死了。”
奥列格:“……”
费奥多尔重新把视线转回前方:“他们拿果戈里和兰波没办法,于是想拿我当做要挟。果戈里觉得有趣,好心地把他们全部送到我身边,就是这么回事。”
奥列格:“……”
费季卡的异能,是不是有些太凶残了?
费奥多尔接着开口:“你怎么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了,常暗岛那么危险么?”
“啊……原来是十岁吗,我就说怎么看起来和你差不多高,还以为是你长高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是怎么在古拉格打开新的大门的。”
“对,差点忘记了,你是怎么做的?”
费奥多尔用像是唱歌的语调般轻松说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并解释了如何将契诃夫的「钥匙」与被炸开的开口链接起来,形成一个稳定的「门」。
他对一切都没有毫无掩饰的意图,像在猜拳之前狡猾说着「我要出石头哦」顽劣小孩,并在句末悄悄跟上一句:“你会阻止我吗?”
两个人已经快要走到要塞,漆黑山脉还是一如既往的像是某种活物,与之前初次抵达不同,里面亮着微弱的灯光,和费奥多尔手里的煤油灯如出一辙。
奥列格在原地站定,依旧向前走的费奥多尔过了两秒才注意到他没有跟上去,转过身露出疑问的眼神。
“你想我阻止你吗?”奥列格问。
费奥多尔的表情和冰原一样空:“为什么要问我……?”
“老实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怎样都是可以的。所以这取决于你想看到的是什么。”
奥列格看着费奥多尔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的眼神是在研究,观察奥列格有没有撒谎,是不是在试探,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奥列格从来不对他撒谎,于是结论就显而易见了——他是真的这么觉得,并且打算这么做。
“你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对你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为什么要取决于我?”费奥多尔向着奥列格的方向迈开一步,“你知道一个可控的「古拉格」意味着什么,如果我说我想你不要碍事,你会就这样看着一切的发生吗?”
奥列格缓缓道:“为什么不会呢?”
费奥多尔:“如果我说想看你自取灭亡呢?”
“那我便自取灭亡。”
费奥多尔的探究变成了茫然: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了……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出越过人类边界的事情,所以不足以让你动容,做出抉择吗?只要是人类范畴里的「罪」在你眼中都是可以被宽恕的……那你为什么要介入战争,那也是人类彼此争斗的一环而已……因为战争催生了以前那个扭曲的「古拉格」?”
他自己不断地推衍最合适的结论,推翻又重衍,到最后全部化为了沉默。
奥列格也是在此时才看清了某件事,他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无奈,还有些啼笑皆非。
“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费佳,你只是无法理解自己拿到的答案。”这是他第一次以奥列格的身份,用日语念出「费佳」这个称呼,“你不了解我,也不知道要怎么了解我。用你认为能让我「暴露」的东西试探我,得出能用你的逻辑来解释的结论,其实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吗?”
“我的生命最多还剩下十年,或者更少,而我已经没有想要做的事了。”他向费奥多尔伸出手,“十年的时间,足够你学会「如何理解奥列格」吗?”
费奥多尔轻声说:“原来你的时间……是逆转的。”
“恭喜你,这就是你理解我的第一件事。”
奥列格向前一步,补足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用暖手袋从费奥多尔手里换走了那盏灯,两人空着的手牵着,一起走向要塞。
「罪与罚」没有生效,因为费奥多尔现在依旧无法理解奥列格,也就无法审判他。
而这个牵着他的人带着轻松的笑,说:“一切旅途都有终点,费佳,这次我把画上句号的权利交给你。”
“所以别再「撒娇」了,我正在注视着呢——直到你不需要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