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松本清张都在思索费季卡这个小孩。
清张也算是见了不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管是成熟还是稚嫩,怼天怼地还是谦逊有礼,都不是像他这种……
某些时候,年龄似乎并不能成为他身上的标签,如果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年龄,那一定是在惊愕与之不匹配的气质。
清张望着他的背影观察了会儿,不知为何他骤然注意到,费季卡虽然此刻正和米哈伊尔离得很近,在听着哥哥说离别的叮嘱,但身体完全没有触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清张细细回忆起来。
在车上自己还充当费季卡的靠垫,而从他醒来之后,随着精神越来越好,和人的距离也固定了下来。
在房间里,米哈伊尔想触摸他的头,被避开了——在那之前,费季卡想要触碰米哈伊尔,也停止了。
结合高尔基之前说过「我在觉醒异能的时候,落雷劈死了家里的小狗」……
费季卡的异能的媒介是「触碰」……吗?
那他主动去触碰米哈伊尔又停下的行为,是有意识的伸手中途反悔了,还是在骤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能力?
松本清张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个全新的疑问,缺乏关键线索让他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说白了还是了解不够。
证据和动机,这两者都被费季卡隐藏起来了。
确定前方的混乱已经逐渐告一段落他们才靠近,碎石的壁垒四处横亘,周围士兵的精神面貌呈现出两级分化非常明显的状态。
一部分脸上带着陌生的兴奋,双眼没有太多感情色彩,麻木的神经收到挑拨后自顾自活络起来,控制脸部肌肉摆出上扬的笑容。
一部分还茫然着,不知道军事演习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害,高尔基大将也参与其中,似乎有人死去了,因为鲜血正顺着石壁汩汩溢出。
高尔基即使算是半个政客,但他不会利用无辜同胞的生命来达成目的,不然他是绝对不会作出放过米哈伊尔兄弟的决策。
这无疑在彰显一件事实——
「不是高尔基自导自演的暗杀,保罗·魏尔伦真的来了。」费奥多尔说出了清张此刻的想法。
松本清张也看见了废墟上的马尔克斯·高尔基。
这位威严的大将右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额头上的汗和血交融在一起,从冷峻的五官缓缓滑落。
他的脚边躺着一圈焦黑的尸体,而身边站着一个眼熟的人——扶着某个昏迷将领的达尼尔。
高尔基在人群中硬声说——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就今晚一样,区区十个敌人就能将我们预演的阵线击溃。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类,是力量凌驾于热武器之上的睥睨者。」
「敌我的差距是用鲜血住满伏尔加河也不能补足的天堑,没人在乎《战争法》,保障你们兄弟姐妹生命安全的只有你们自己——现在,回应我!西伯利亚战线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吗?」
「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在思索着什么,我们从温暖的春天来到寒冰地狱,我们不再哼唱着喀秋莎。但我们依旧像子|弹一样无忧无虑,我们惧怕死亡,死亡也畏惧我们。」
「我们的血液是红色的,他们的血液也是红色的。我们会死于宛如天灾般的劫难,他们会死于弱小人类的反击——现在,回应我!这片土地汹涌流淌的东西是什么?」
「同志,拿好你们的头颅,我允许它在此刻安放在与肩章并列的位置。西伯利亚的黎明静悄悄,红色晨曦从冰层上缓缓升起的那一刻,冰层不会融化,但春天会到来。」
「我们会终止这场战争,失败与胜利,屈辱与荣誉,那光亮不在莫斯科,西伯利亚永远燃烧着星星之火。」
「现在,回应我!——用你们的名字回应我!」
高尔
基是雷霆万钧。
他的声音在西伯利亚的上空回荡,*怀揣着最纯洁、最敏锐、最高尚、最强烈、最温柔、最无情、最温存、最严酷的感情,高昂不坠。
那些狂热和迷茫的人都呆愣住了,几秒后,不论他们正在做什么,身上有多少创口,此刻都像重新恢复人性的血肉之躯,纪律和信仰撑起了人格。
他们注视着长官,声音一起响起,念着不同的名字,诉说着相同的信仰。
松本清张的视线在翻译器和高尔基的面容上来回交错,又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俄语。
表情、肢体语言、词汇的选择、语气的顿挫是组成发言者人格魅力的一部分,伴随着翻译,清张完全可以理解士兵此刻的心态。
并不需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长官承诺的也不是安全和平稳。高尔基毫不避讳会让人胆怯的东西,他自己已经将胆怯完全摒弃了,留下的只有令人心智震颤的坚定。
他不需要给士兵创造发泄疯狂的宣泄口,也没有捏造出用愤怒精确对准的苗头,疯狂和愤怒不是这个俄罗斯人灵魂的组成部分。
马克西姆·高尔基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所有人面前,他就是和泛斯拉夫三色旗一样永不倾斜的标杆。
「战于诸位身前,死于诸位身前。死神没什么可怕的,我和你们所有的长官总会先迈步,然后才是你们,最后才是我们身后的俄罗斯人——」他说。
「马尔克斯·高尔基,在此宣誓,这将是西伯利亚恪守不变的准则。」
——直到黎明真的到来。
***
一小时后,只有两人的会议室。
“你的想法没有错,我的确有着不能告之于人的阴暗心思。”
面对松本清张复杂的视线,刚包扎完伤口,来到会议室的高尔基这么说。
“魏尔伦来西伯利亚的消息早就由国安局传到了我这里,但他来是为了窃取别的机密,只不过国防部长恰好不长眼撞了上来,而我没有阻拦他这种找死的行为罢了。”
松本清张:“……”
别和我说这些,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下一秒就会因为知道的太多命丧西伯利亚的!
还是心痒难耐的松本清张:“那国防部长他……”
“快死了。”高尔基已经脱去了外套,他似乎并不畏寒,只穿着白衬衣,扣子也随性地解开两颗。
“魏尔伦下手的时候,那个勇敢的士兵,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挡在了前面。不过只挡住了一半,法国的怪物没能当场杀掉目标——也只是当场,除非奇迹出现,他还是活不过今晚。”
清张:“这样啊……”
您这种率性是真的会给我一种「最后听点机密利落上路」的感觉。
用命换情报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
“我说这不是我计划的,你会相信吗?”高尔基突然问,然后自嘲般摇头,“像是想要逃避责任一样的说辞,即使不是我计划的,我也顺应「他」的安排走完了全程。这样的话,是不是我计划的又有什么区别。”
清张:“就这一点我其实是相信的。”
高尔基平息下来的血液又开始加速流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异国人认可,还是因为这些都没有超出好友的预料。总之是用炯炯的目光盯着松本清张,酒红的眼睛里是质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清张叹了口气:“你摒开了米哈伊尔和费季卡,又像是补偿一样告诉我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对话吧——那个制定了这项计划的人,你们想做什么呢?”
“「异能力」并不是如英法美所说,是在战争爆发前诞生的。”
高尔基居然选择了从这里开始。
清张听着他的描述,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开始了解起了「历史」。
早在三十几年前,俄罗斯就出现了第一例异能力患者——那个时候他们还将其
称为「患者」。
那个人的身上出现了像是影视里才会有的超于常人的能力。在那之后,俄罗斯全境开始陆续出现这样的人。
因为人数不多,没有到为他们额外制定法规的地步,管理上存在很大的漏洞,现有的法律很难去约束这些人的行为。
这也导致在那几年,俄罗斯的犯罪率一直在上涨,不仅是异能者带来的,还有那些认为异能的存在就是灾厄的保守民众。
矛盾就是这样激化的,直到政府不得不出面,将对峙的少数——也就是异能者管束起来。
“这也是英法德存在的问题,不过在处理上不同。英法德政府认为异能者是一种新的「资源」,他们进行了大量的人体实验,用异能者制造异能武器,将异能者当作武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将消息带回了国内,高层开始出现两股阵营。”
一是「学习」英法德的做法。
俄罗斯是欧洲的能源大国,他们不能在这方面落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则是高尔基加入,如今成为主力的一派。
这一派认为异能者完全应该享有公民的所有权利,俄罗斯的土地应该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如果要为即将来临的威胁做好准备,那么组建异能者军队,由异能者带领,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两股阵营谁也没有说服谁,到最后,一个同时符合两方需求的方案诞生了。
“《古拉格计划》,内部人士这样称呼它。”
仅仅只是提起这个计划,高尔基都流露出了十分厌恶的神情。
“当局将当时犯了罪的异能者全部送至西伯利亚,一个叫做索尔仁尼琴的异能者将这些人禁锢在了他的异能「古拉格群岛」里,能进入那片领域的唯一条件就是「被逮捕」,不管是否有罪名——他们的本意是要在西伯利亚,悄无声息地训练一支异能者军队。”
“这就是俄罗斯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在西伯利亚设立战线的原因吗……”清张说,“不是在预防太平洋上可能出现的危险,是在提防……古拉格的异能者回到境内?”
高尔基多瞥了他一眼,接着点头:
“但这个计划只进行到一半,英法德突然开启了战争。那时名声还不显赫的法国暗杀王魏尔伦只身来到西伯利亚,他轻松杀掉了索尔仁尼琴,并利用法国研制的异能武器,将「古拉格群岛」变成了只进不出的特异点。”
失去了未成形的异能者军队,俄罗斯只能让未被投入古拉格的异能者开始抵抗。军队中觉醒的异能者——例如高尔基,被予以重任。
他来到西伯利亚一方面是因为太平洋上的确出现了常暗岛这个威胁,更重要的原因则是——
“我要处理干净《古拉格计划》的问题。”高尔基说,“那些人被关在里面,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古拉格群岛」已经成了必须解决的危险地方。”
顺着他的思路,清张分析着:“这很困难吧,即使你决定进去,无法解决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来,反而损失了战力。”
高尔基静静地注视着松本清张。
清张猛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不会是想……把我扔进去?”
他一下子被搞懵了,不仅是因为高尔基简直像是宣布死刑的行为,还因为他居然觉得自己能解决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自己连俄语都要靠翻译器,把他扔进去之后不就是原地回东京了吗?
“这又要从另外一件事上作出解释,今晚计划的制定者不是我,他让我转告给你他的身份。”
松本清张屏住呼吸聆听着这个「万恶之源」的名讳。
“我的朋友,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局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高尔基说,“托尔斯泰的异能「战争与和平」能看见某些争端的临界点,能看见最糟糕的未来——他将之称为「战争」,和改变那个未来的选择——也就是「和平」。”
“他也预见了今晚魏尔伦的行动,魏尔伦是为了古
拉格的俄方资料来的,法国想要把这份计划公开,让俄罗斯的异能者知道他们的祖国在之前都做了些什么,那样整个俄罗斯都会陷入动乱。改变未来的选择则是我。”
“魏尔伦的异能非常恐怖,而我的异能与「电」有关,生物电流也算在里面,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能让魏尔伦忌惮的能力。”
这和我的事情又没什么关系。在清张这么陈述之前,高尔基又说。
“托尔斯泰也预见了「古拉格群岛」将会成为世界燃烧的导火索,那个特异点正在逐步扩大,是比常暗岛更加恐怖,令异能者无能为力的东西,这正在演化为「人类的战争」。而改变未来的选择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也就是你。在试探后我也能肯定这一点。”
终于说到了重点,话音落下,半晌没有回应。
高尔基觉得这个日本人或许是在思索他话语的真实性,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对方垂眸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个灰白发色,绿色眼眸的日本人在沉思片刻后抬起眼。亚洲人柔和的骨相在寒冬料峭的西伯利亚格格不入,因为眉眼不深,如早春嫩芽的翠色就更清晰。
他的眼神里没有惴惴不安,连考量也很少。在见面的一开始高尔基就这么觉得了,这个人的眼神比年龄小上一轮不止的费奥多尔还要干净,完全不像是成熟的成年人。
这样的眼神会剥夺人欺骗和掩饰的权力,事实上,对方的观察力也在摧毁那些不好品格会做出的恶果。
“按照你朋友的说法……”他指着自己,“我是什么?”
他笑起来,自问自答:“我是「和平」?”
是因为将人的地位地位猛然架高的描述而展开的笑,没什么恶意,也没有期待。
或许托尔斯泰是对此有所预料的。高尔基想。
不然在当年说起那个在他的异能中代表「和平」的选项时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一种未来和现实模糊了边界的怅然。
「是个很神奇的日本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神奇,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学日语吧,总有用得上的一天,尤其是你,高尔基。」
那时的莫斯科还在为战争而焦头烂额,酒馆里全是涨红脖子看着新闻大吼“让他们滚开”的中年人,就像只要手里有伏特加,英法德就能尽数被打趴在脚底。
马尔克斯·高尔基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军校是同级,与他们关系甚好的还有高一年级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高尔基-托尔斯泰-契诃夫」三人组曾是令无数教官都头疼的顽劣分子。
都说他们在毕业后会变成最令人厌烦的军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违反纪律被送上军事法庭,接受惩罚后灰溜溜回到老家。
结果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三个如今一个身为西伯利亚战时总指挥官,一个身为国防部部长,一个身为联邦内务部部长。
三人的友谊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共同的信仰让他们依旧站在一起。
战争改变了他们,他们想改变战争。
酒馆的灯光从酒杯折射,在木桌投射如梦似幻的细碎斑驳,他们中最「神棍」的托尔斯泰在在一众喧哗酒臭里高举酒杯,像个疯子一样大喊。
“为了「和平」——”
“为了「和平」。”高尔基此刻也对这个其实完全算是陌生的日本人说。
“我不在乎你是哪国人,来到西伯利亚是为了什么。但如果你需要,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如果你不愿意去,我还是会去,你可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去莫斯科,假如能确保你是没有威胁的,我的朋友会保障你的生命安全。”
他坚定说,“「古拉格」是俄罗斯必须承担起的责任,总得有人要做。”
房间里安静得像被冻住的贝加尔湖,虽然不觉得冷,高尔基肌肉的线条僵得仿佛凝固。他试着去注视对方的双眼,俄罗斯人不会回避,也不会逃脱。
许久后,对方安静地给到了回复。
“我很喜欢您在废墟上的发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不会是准备刺杀自己上司的主谋,并为我曾经卑劣的设想而感到羞愧。”
日本人这么说。
“我没有你那样的责任感,这是你的国家,你的历史,你的过去未来。我所在的日本鲜少有这样的文化。我们不讲牺牲,遇上事情后很多高层比所有民众跑得都快,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犯错,然后鞠躬道歉上。”
高尔基听着,只觉得对方放轻的语句中有着因为民族和文化不同而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片寒冷的夜色中用温和的口吻阐述出来,像横跨远洋而至的自我审判。
“「和平」是由您这样的英雄带来的,我只是不慎掉入历史车轮中的尘沙,我不代表任何势力,或是国家。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或许是想要见证、或是想要参与其中的渺小个体吧。”
“所以你——”
对方点头:“我答应了,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去,西伯利亚需要您。”
高尔基松了口气,却说出了像是劝阻的话:
“「古拉格群岛」的最后一次记录是在魏尔伦动手之前,那个时候里面就已经隐约有了混乱的苗头。在那之后,试图进去解决问题的人全部了无音讯。观测到的结果也不乐观——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说过吧,大将先生。我是想要见证、参与历史的渺小个体,有这样狂妄的想法就要付出与之相对的代价,您唯一的过错就是将诱惑摆在了我的面前。”
他笑了笑。
“我想看看,我是如何带来「和平」的,这甚至已经和异能者大战无关,牵扯到的是更远的存亡关系——还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东西吗,听起来就像是会和您一样成为英雄啊。”
高尔基将袖口放下,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整个人坐直摆出了严肃的身姿,然后微微颔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两缕。
“谨代表俄罗斯,感谢你的配合。”说完后高尔基垂下眼,“*可我不是英雄,英雄都在纪念碑上。我也不是最好的士兵,最好的士兵都在烈士陵园里。我只是将希望寄托在无辜人身上的逃避者罢了。”
“为了「和平」。”即将赶赴古拉格的男人突然打断了他的情绪。
高尔基一怔,随后也重复道:“为了「和平」。”
“这么久了,似乎还没自我介绍。”灰白发色绿眸的男人道,“我是奥列格。”
高尔基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本名是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你可以叫我阿廖沙。”
奥列格友好地笑了:“你好,陆军大将阿廖沙。”
高尔基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好,即将前往「古拉格」的「和平」,奥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