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这个房间在内,整个基地主要由石块等建材建造而成,虽然表面坚固,但结构其实算得上脆弱。
但不知道设计师是什么人才,即使出现了这样的震颤和晃动,这栋建筑居然在短时间里并没有坍塌的迹象。
高尔基深深地看了眼松本清张,酒红色的眼瞳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衣摆划开干脆利落的弧度,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楼道中。
按照高尔基所说的,清张和两兄弟一起往之前那栋楼赶去,在沿途看见了完全视他们为无物的士兵,正十分有序地迈开步伐赶向基地的某处——和他们被安排的那栋矮楼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爆破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千钧雷闪在烟尘与细雪中隐现,金光隔着非常远的距离也能瞥见一隅。
清张还碰上了跟随着大部队一起前往事故发生处的达尼尔,达尼尔看见三人后非常吃惊,张张嘴想要问什么,被他身后的士兵用力地拍过脑袋。
「不要去管不该管的事!」是之前在食堂看守他们的士兵,小名似乎是叫萨沙,「这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军事任务,你想要违反命令临阵脱逃吗达尼尔?」
下意识的,松本清张和费奥多尔对视了一眼。
在远离士兵后,他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米哈伊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茫然看着两个人。
“和你达成协议的人是谁?不是高尔基吧?”清张问。
「和你达成协议的是国防部长还是总统?」费奥多尔问。
“你们谈话结束之后多久才等到了我们?”清张问。
「他离开那个房间多久了,随行人数有几个?」费奥多尔问。
“高尔基的态度是怎样的?”
「高尔基的态度是怎样的?」
——两人一齐问。
米哈伊尔被两种语言夹在中间,数个问题炸得他脑袋晕乎乎的,最后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问句上,他知道自己弟弟听得懂日语,于是用日语答道。
“大将、不是很支持这件事,但没有反驳国防部长的、提议。”
松本清张深吸一口寒风,这让他高速运转的大脑迅速制冷。
俄罗斯的局势太复杂了,或者说,涉及到政治,或是国际局势的决策都不会简单。
这不是推理小说那点逻辑推理体量能比较的。
推理小说是在已经发展了事件的前提下,通过证据和动机,去推导出一个符合客观现状的假设。
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直接横跨了过去、现在、未来。
每个人的立场代表的或许是个人、或许是国家、或许是更复杂的利益团体。
所以高尔基那种位置的人作出的每一个决定,绝对不会只是出于「性格」,他的地位决定了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就是这样吧。
费奥多尔之前说的是完全合理的。
处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俄政府在战争正式爆发之前就把西伯利亚划开了,以至于来到这里服役的士兵都已经成家,留下了二代,或许三代也有可能。
这样长期的服役必然会导致怀疑的声音出现,政府要交出安抚群众心里的东西来,然后他们选中了米哈伊尔,他就是一个最佳的「宣传品」,将所有人的矛头全部汇聚起来对准国外。
这和高尔基原先的打算相悖,他是想把兄弟都留在西伯利亚保护起来的。
上面的人或许知道高尔基的强硬性格,他会为了重大的事情作出让步,不代表他会愿意无条件接受一切指令,那样软弱又听话的人不可能坐到陆军大将的位置。
所以有重要的人——职位比高尔基更高的国防部长亲自来到了西伯利亚,他必须当面将米哈伊尔带走,不留给高尔基任何操作的余地。
好比拖稿狂人松本清张就算对着邮件的狂轰滥炸,还是会该玩玩,该睡睡,被逼急了之后给编辑回复一句「好的呢,会尽快哦」。
直到禅院研一亲自来到他面前,按着他的头写稿。
虽然例子不太恰当,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而高尔基会心甘情愿接受「被安排」吗?
像电路按照正确的方式连接,电流终于可以流窜。
当按下开关的那一刻,被储放在清张脑海中的所有看似多余的线索,在此刻都过电般串联了起来——
萨沙说,士兵的行动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军事任务……
哪有时机这样巧合的军事任务?在他们做好模拟对战的准备后,「恰好」保罗·魏尔伦就来了,于是军队可以「恰好」地作出防卫,将损害降至最低。
不如说,整件事看起来是全部在高尔基预料中的。
而费奥多尔的想法还要多一层。
「世界上没有什么『预料』,只有有所准备的必然。高尔基只需要提前将国防部长要来西伯利亚的事情主动透露出去,自然会有引来想要他性命的暗杀者。”
费奥多尔悠悠说。
「更或者,暗杀王根本没来,高尔基只是在借这个名义,亲手除掉和他政见一直相悖的国防部长。」
毕竟俄罗斯没人知道保罗·魏尔伦的动向,异能者横跨大陆也不是难事。只要高尔基咬定国防部长的死是暗杀王做的,那么这件事就只会被彻底定性。
看着翻译器上的话,松本清张本不想怀疑高尔基的秉性,但也忍不住顺着费奥多尔的「阴谋论」思考了下去。
顺着这个思路的话,高尔基之前说的所有话都可以理解为完全相反的意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
——不是莫斯科,而是在暗示他们趁这里机会离开基地,基地发生大事,士兵全部调开,想要趁乱逃走并不算困难。
「你留在这里。」
——是在警告松本清张,当「国防部部长死于法国暗杀王之手」的消息传递开,登上这片大陆的所有外国人都有战犯的嫌疑,包括他。
西伯利亚沿途的士兵和土著不会觉得逃亡的俄罗斯兄弟奇怪,这在西伯利亚是很司空见惯的事。
但只要遇上清张,绝对会把他当作可疑的犯人处理。
「他们今晚出发。」
——也只有今晚一次机会了。
包括立刻指认出「暗杀王」保罗·魏尔伦也是可疑的,高尔基一直在门外没有离开,不可能那么快就得出结论。
如果费奥多尔的「阴谋论」是真的……
马克西姆·高尔基在远离政治中心的西伯利亚,解决掉了不做实事又对他指手画脚的长官,给长期压抑着的民众找了一个情绪宣泄口,无关国内的宗教纷争,矛头直指暗杀王的祖国——法兰西。
而自这以后,即使新上任的长官依旧和他政见不合,也不敢前往西伯利亚和他对峙。
总统之下,他将完全掌握西伯利亚!
清张发散性的思维还在想,要是研一君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再变身无情的催稿机器。
万一自己也学高尔基,兜着圈子把人宰了,好给自己换一个好说话的编辑……
当然,松本清张是绝对对禅院研一有什么不满的心思!绝对没有!
震耳欲聋的爆破和雷声还在作响,这次伴随着大规模武器的响动,炸开的碎石和雪沫溅出极远的距离,火光也冒了头。
喧嚣把清张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米哈伊尔,逃命的机会只有一次,食堂有大量的食物和水,房间里有厚实挡风的被子,费季卡知道在哪里。带上能撑过这片平原的物资,赶紧离开。”
松本清张语速飞快。
“高尔基不会派人来找你们,即使有,也只是装个样子,他是想放你们走的。离开吧,趁还来得及。”
这一系列变故和转折让米哈伊尔远不如他弟弟那样平静,做好的准备一直在被迫改变,这给他的压力甚至比其他任何困境都要大。
如果离开,那么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能活着,也只是能活着。
那些他等待已久的东西,将「错误」纠正的机会,自己的理想……全部都会被西伯利亚的风雪掩埋。
而命运的尽头还是死亡,这是所有人类都会迎来的结局。
这样的话……逃避有什么意义呢?
费奥多尔对自己哥哥了如指掌。
可他不是生命的捍卫者,也不是米哈伊尔理想的支持者。正如他一直所做的那样,他只是在自己哥哥面临选择的时候,给出一些「意见」。
「你也可以不走。国防部长一死,如果你还在这里,如果你足够坚持,那你还是会被送去莫斯科,这是高尔基也不能阻止的事情,除非他选择杀了你。」
风吹起他的黑发,这个年幼的俄罗斯人身材瘦削,北方民族特有的白皙皮肤因为身体不适而泛红。那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米哈伊尔,兼具沉稳和轻盈,说话的音调带着某种韵律起伏。
松本清张从翻译器上一抬起头就看见了这样的费季卡。
不知为何,清张联想到了纤细的黑蛇,在夜晚匍匐在树枝上,濡湿鳞片染着浓厚的夜晚气息,眼睛在特定的角度亮着紫光,是宝石会折射出的色泽。
是……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冷血动物。
「而这次主动权在你手上,他已经将事态升级,只要你抵达莫斯科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留给你的空间很大——」
那种奇怪的咬字方式又一次出现了。
「非常大,足矣让你在死去之前实现你的『理想』。」
「……」
松本清张给米哈伊尔指了一条狼狈而不体面的生路,而费奥多尔给米哈伊尔指了一条光辉又雅致的死路。
费季卡就是手持苹果引诱人堕落的魔人——松本清张再一次刷新了对这个男孩的认知。
他深谙自己哥哥的弱点,米哈伊尔绝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连结局都已经点明了
,只要他那样做,或许真的能拼搏出一条小径,但小径的尽头注定是早到的死亡。
理想主义者的特点就是:真实的面对自己。
他感兴趣的永远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意义,作出的决定取决于自身价值观,而不是利弊得失比较。
米哈伊尔在雪里站了会儿,伴随着远处的喧嚷,和此处的宁静,然后缓缓露出了比夜色还柔和的表情。
「我走之后,费季卡,你将怎么生活呢?」
「我有想要观察的『东西』。」费奥多尔的视线逐渐从米哈伊尔身上移开,「等我弄清楚之后,如果你还没『死去』,我会来莫斯科找你。」
并非错觉,费奥多尔现在正在看着的人是松本清张,他甚至完全不加掩饰,放任清张垂下头去阅读翻译器上的文字。
「我被黑蛇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盯住了。」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