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能避风的洞穴和能御寒的火堆,这个恐怖的夜晚多少没有那么难捱。
和米哈伊尔稍微交谈了几句,松本清张意外的发现米哈伊尔的日语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很多非日常的词汇他也能表述,只不过发音比较「俄式」而已。
这或许和日语中外来词汇太多也有关系吧,动不动就是英语音译过来的纯片假名,本国人看了头秃,外国人看了也头秃,但在意思理解上反而比较便捷。
令清张震撼的是,现在还是异能者大战中期,而这里居然是东西伯利亚南部,离贝加尔湖很近——那个著名的世界第一深湖、亚欧大陆最大的淡水湖。
救命啊。
西伯利亚最出名的不就是寒冷吗,曾经有过125万人的逃亡事件,结果一夜冻死了25万人,据说贝加尔湖湖底至今藏着300多吨黄金,还有10万多具尸体。
我这是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要是没有遇上米哈伊尔,他可能今晚就会被迫原地回东京了。
为了保持体力,他们围着火堆开始休息。米伊哈尔将自己的睡袋借给了松本清张,自己则是去和费奥多尔挤到一起,凑合着取暖。
费奥多尔在入睡前一直用半垂着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清张总觉得那双紫水晶般的双眼似曾相识,但他想半天也没能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也许是与同样拥有这样双瞳的人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吧,清张模模糊糊想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松本清张没有看见米哈伊尔的身影,费奥多尔坐在火堆边往焦黑木材盖雪,白烟飘了一阵就没了动静。
发现他醒了,费奥多尔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清张猜测他并不会日语。
也不是一定要搭话,更何况现在是资源紧张的时期,能节能也算是好事……吧?
米哈伊尔很快从洞穴外回来了,他光着的手一直揣在兜里,等风小了一些才掏出来,放在嘴边哈了口气。
“我找到了踪迹、人的踪迹,有救了。”他很高兴地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进了背包,看起来不大的包居然意外的能装,鼓起来像一座小山,“请披着睡袋,奥列格,外面很冷。”
松本清张没有拒绝米哈伊尔的好意,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反常的健康,又看看米哈伊尔纤细的手腕和费奥多尔瘦削的脸颊,于是指着背包:“让我来背吧。”
在米哈伊尔犹豫的眼神中,他补充道,“背着背包也能抵御一部分寒风,我没关系,要是坚持不下来的话我会向你求助的。”
费奥多尔直接把背包拖到了清张面前,然后回到米哈伊尔身边:「你总得让他干点什么,不然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多余人”。」
米哈伊尔:「可他连真正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只是睡袋的话或许能挡住一部分寒风,为了方便行走脚还是会露在外面,这样很危险。」
费奥多尔只是仰头看着米哈伊尔,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好吧,好吧。」米哈伊尔转头对清张说,“那就麻烦你了。”
清张正在想办法让手臂穿过背包背带的同时依旧最大限度被睡袋覆盖,不一会儿就调整完毕,他试着走了两步,脚步情况,不是太大的负担。
米哈伊尔随身携带着指南针和时刻表,大概走了三个小时左右,费奥多尔明显开始体力不支,米哈伊尔也够呛,因为天气太冷甚至没有流汗,只是脚步越来越虚浮。
松本清张:啊,冷是冷的,但是我好像不是很累诶。
这具身体素质也太强了吧??
可他们没有停下来,盖着薄雪的平原上已经能依稀看见蓝色的影子,靠得越近,那面泛着白的湖蓝就越清晰,同样逐渐晕入眼帘的还有在那抹蓝色外的深色群筑——有人在那里。
贝加尔湖边一群身着传统服饰的人,越是年长服饰就越复杂。
帽子上满是鸟类的羽毛和骨饰,驼色长袍上镶嵌着各类兽禽的图案,骨、羽点缀其中,胸前是被磨至光滑的黄褐
色镜面,铃铛垂在红绿为主的珠串。
远远看去就像是化形为动物的神秘生物一般。
在发现他们之后,其中人嘴里发出了某种鸟类的哨声,不一会儿,一大群人从群筑中走了出来。
有一个和他们衣着不同的老人,手持十字架,米哈伊尔在看见他之后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米哈伊尔从脖子上掏出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里:「战争和战争的风声如约而至,能在西伯利亚遇见主内的兄弟姐妹,这一定是主的旨意。」
松本清张没听懂米哈伊尔在说什么,但他手里的十字架款式是典型的东正教十字架,除了十字外上下各有一短横,和其他教派明显区分开来。
看来米哈伊尔是东正教教徒啊。
不过俄罗斯人信仰东正教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是「国教」嘛。
短暂的交谈后,米哈伊尔逐笑颜开望向清张:“督主教先生来这里和萨满协谈。他说、可以、可以带我们离开西伯利亚,回到莫斯科。”
松本清张:!!!
莫斯科好啊,比起西伯利亚而言,莫斯科可太好了!
“这些都是萨满教的人啊。”清张环视一周。
那些古老又原始的服装好像也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米哈伊尔:“是的,那位手持十字架的老人,是我们东正教内的督主教先生。”
清张:“我明白了。”
不过东正教和萨满协谈,听起来有些耳熟……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这点想法在得到了暖和的衣物和充足的食物之后很快被束之高阁。
当天色转暗,贝加尔湖畔升起巨大的篝火,米哈伊尔和费奥多尔在一边说着什么,清张一个人在非常偏僻的角落,背靠着沿湖的树林,捧着别人给他的硬饼,和着温水送进肚子里。
食物绝对不算好吃,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吃饱穿暖实在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说起来,奥列尔为什么会出现在、在西伯利亚?”米哈伊尔端着瓷杯坐到了清张身边。
“这个问题的话……”清张踌躇了阵,只能满怀歉意地回答,“抱歉,明明是你们救了我……我好像也不知道,睁开眼就出现在这里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米哈伊尔眼睛弯着,“自从战争开始,西伯利亚因为东迄太平洋,被划出了一道防线,在那之后、俄罗斯把很多「无辜」的人、都误扔到了西伯利亚。”
米哈伊尔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居然现在还在试着安慰清张:“我和费季卡、也是在一觉醒来之后就、就发现已经在西伯利亚了,在这里呆了快两年。不过再过几天,等督主教先生的事情办妥,我们就能、回去了。”
不过俄罗斯这么紧张吗,明明西伯利亚接壤更多的是北冰洋,只和太平洋有一点点接触而已吧,为此还特意划出整道防线……
松本清张对战况没什么准确的判断,也不好开口瞎聊,于是转而谈起别的话题:“米哈伊尔的日语真好啊,是有系统学习过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有帮助朋友进行、一些简单的日语翻译,所以还算、过得去。”
“真了不起啊,明明日语在全世界的覆盖范围小得可怜。即使提起小语种,欧洲人也很少选择日语呢。我也只会日语和英语而已。”
“可是、能在现在这样和你交谈,就是刚刚好的事情。”米哈伊尔看着篝火,火焰在他眼底翻涌出柔和的形状。
要是在之前清张感受到的米哈伊尔是一个安静站着提供援助的好心人,眼神温和谦逊。那现在他回望来的时候,眼里的光芒闪烁。
像是被篝火“点燃”了。
“要是所有纷争、都能用交谈来解决,那战争也会停止吧。”他说,“回到莫斯科,我想试着去新闻业,去那里工作。不交流是绝对、绝对不行的,战线出现了,莫斯科的人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但大家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这太糟糕了。”
说着
,米哈伊尔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突然对你说这些、很奇怪吧,费季卡不是很喜欢我和他聊这些东西。”
清张摇头:“我也很喜欢和人交谈。语言和文字真的很神奇,能把想法由一个很小的个体铺展开,不管是否会被人聆听或是接受,就像风拂过,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小草和鲜花都会随着摇摆。”
米哈伊尔接话:“如果是、海面航行的帆船,就能顺着风一路远航。”
清张也笑起来:“是的,能漂到更远的地方,不管那边是孤岛还是海岸线。”
有过翻译经验的人甚至会比进行创作的人更懂文字,毕竟语言代替的是思考方式,将一种陌生的文化用大家能理解的形式转译,没有文学素养的人是办不到的。
他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清张觉得自己能肯定这一点,米哈伊尔拥有一颗虔诚的心,和愿意为之付出的坚决。
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难不喜欢啊。
在话题打开后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了很久。
松本清张给他讲了在日本国内对国外文学的研究,文化融汇的方式,逐渐西式化带来的冲击和优势。米哈伊尔给他讲俄罗斯的文学生态,分析欧洲不同国家在各个时期作者的创作理念。
或许有些矛盾不可消除,但交流可以理清逻辑,扩展理性的边界。即使是争辩也能带来正向的作用,区分不同类别的思维模式,使它们相互不相侵害。
中断他们对话的是费奥多尔,他拉住米哈伊尔的外套拽了拽。
「到睡觉的时间了嘛,费季卡?」
「督主教先生找你。」
米哈伊尔探出头,督主教正在远远地向他挥手。
他摸摸费奥多尔的头,转身对清张说:“和你聊天、很开心,麻烦你带着费季卡先去休息,督主教先生找我好像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就把瓷杯放到一边,起身去找督主教了。
费奥多尔完全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坐到了米哈伊尔的位置,盯着篝火,也不算是发呆,清张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是在思索什么的神情。
毕竟是米哈伊尔拜托的事情,清张琢磨了会儿,从包里摸出翻译器,在上面敲敲敲,然后按下确认键,非常机械化的女声从翻译器里传了出来。
「要去休息吗?」
然后他还觉得不满意,把语音包更换掉,这次变成了机械化的男声。
「要去休息吗?」
费奥多尔转过头,分明还是很小的年龄,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淡表情。
几秒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你难道被米哈伊尔的理想洗脑了吗,随便设想就能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事,除了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外还有谁会抱着如此愚蠢的妄想。」
松本清张:“……”
你等等!说慢点!给我录入语音转译的时间!!!
「即使回到莫斯科,如果米哈伊尔依旧执着他的理想,还是会被扔到西伯利亚这种地方。这不是失误,只是他只愿意沉浸在善良中拯救自己而已。」
松本清张:“……”
可恶啊,只听到了一个莫斯科,一个米哈伊尔,一个西伯利亚!
思来想去,他又按下了翻译器的确认按钮,那句话再次重复了一遍:「要去休息吗?」
这次清张打开了语音录入功能,不管对方再说什么长难句都能翻译出来……吧?
只能寄希望于乱步选择的东西足够靠谱了。
费奥多尔的眼睫垂下去,挡住了大半个瞳孔,他的笑容也消失了,似乎是有些厌倦。
就在他打算开口之前,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连续三声枪响!
原本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骚乱起来,用各种语言飞快交流着,而枪声几乎是毫无间隙地逐渐逼近,在外围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剩下意识到不对劲的人怒气冲天地喊叫着什么,但也被毫无悲悯的子|弹夺走了性命。
穿着全套战士服的黑色士兵踏着尸体,夜视镜挡住了上半张脸,也挡住了别人探
视的视线。
怎么回事?
西伯利亚还有武装人员吗?!他们为什么要对这些人下死手?
米哈伊尔呢?!
为首的士兵利落地向下挥手,枪声停止了,他用强硬的语气高声说了一大段俄语,清张看向翻译器的显示屏,上面正稍带延迟地将捕捉到的语言翻译成文字。
「萨满拒绝接受东正教的游说,还残忍杀害了督主教先生,我们必须对这种野蛮的行径作出回应!停止你们的暴力行为,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
以受害者的身份宣告完毕,伴随着新的手势,枪声又一次接连响起!
看着发生的一切,松本清张倏尔想起来了,死一般的阴冷寒意掠过他的心灵。
他突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以前在旧新闻报道中见过的内容回忆了起来。
在战时,为了统一信仰,减少萨满教在西伯利亚的影响力,俄罗斯人先是派了一部分东正教传教士挨家挨户游说,不过拥有本地信仰的人们没有接受差异太大的东正文化,并作出了过激的行动。于是西伯利亚本地的独立武装部队随之对此作出了反击。
新闻是这么报道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不管本意是如何,这群士兵现在犯下的绝对不是「反击」这种程度的事情!
接着,翻译器将费奥多尔此时所说的话也如实转译了出来——
「这就是米哈伊尔看不见的西伯利亚。」费奥多尔说,「遗忘之地的人从来得不到尊重,每个被迫来这里的人都想要离开,除了被当作攻讦的武器,信仰没有任何意义。」
费奥多尔看起来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非常漠然地注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清扫,紫水晶般的眼瞳流荡着异样的光。
这样下去不行。
松本清张收起翻译器,很干脆地拉住费奥多尔的手腕把他拽了起来,四处打量着,尽可能小心地朝远离士兵的方向逃去。
好在清张的位置的确足够偏,加上背靠着漆黑的树林,一时间真的让他们逃开不远的距离。
现在没功夫拿出翻译器来交流了,而费奥多尔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也没有提起任何和米哈伊尔现状有关的事,只是因为步伐跟不上而稍微踉跄着往前跑。
清张直接把人背了起来,吃饱喝足浑身暖和的他即使在短期冲刺后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男孩柔软的黑发扫在颈窝,后面的枪声还在继续,米哈伊尔生死不知,但松本清张没办法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向树林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