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泉鲤生攒下来的学费全部存放在银行,不然他现在真的得立刻想办法连夜亡羊补牢。
那也太惨了。
这可能就是拿别人当原型写作的代价吧。鲤生苦兮兮地想。
要是被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这件事……恐怕还得来索要一笔不便宜的「使用金」。
明明完全不熟悉,被诈骗掏钱的全过程是他们这半年交谈得最多的一次——但鲤生觉得他肯定会这么干。
爱情还是需要继续琢磨的东西,但还是得换一下研究对象才行!
不过这都不是泉鲤生现阶段需要考虑的事情了,在4月,他成功入学了东京海洋大学海洋生命科学部,成为了一名拥有光明未来的大学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鲤生给自己安排身份的时候早就过了考试的时间,如果硬挤进那些更好的学校,虽然可以做到啦,但是总感觉风险很大。
而海洋大的优势就是,人少,地段非常非常好,地铁两站就是银座——那个号称“亚洲最贵的地方”。
泉鲤生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就和同学一起去银座。
同学快乐潇洒,他取材,顺便打工。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多得瞠目结舌,有消费能力的和没有消费能力的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片地区,只是从那些很小的习惯就能看出很大的差异。
鲤生新就职的酒吧老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平时穿着传统和服,说话轻声细语,与之相对的是狠辣的手段和凌厉作风。
泉鲤生不止一次在去后巷倒垃圾的时候看见老板站在巷尾,脚边匍匐着颤抖求饶的高大男人,穿着木屐的脚碾上男人的手。
老板温温笑,让他们声音尽量小一点,不然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他们声音小一点。
那是欠了酒钱的男人,似乎是被店里的公关哄着开了一个月的香槟塔,那些浮华奢侈带来的满足感比香槟塔的酒泡还要虚幻,心理得到满足的代价就是在账单结算的时候成为巷子里惨叫的野犬。
能在极短时间里,从1600多家酒吧和歌舞厅里脱颖而出的女人……真是厉害啊。
老板在发现泉鲤生之后也没什么「做恶事被发现」的感觉,用振袖长袖捂住嘴,眼睛弯起来折出舒缓的细纹。
“泉君,晚上好,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鲤生向她鞠了一躬:“托您的福,今天也有在好好工作。”
脚底下的男人发出哀嚎,老板这次踩上了他的脖子,依旧对站在后门的青年细声细语说着话:“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向我倾诉哦,去工作吧。”
——老板对他的偏爱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毕竟泉鲤生这种学生按理说是没办法在这里工作的,用同事的话来说,就像是小羊不小心钻进了狼群,浑身毛茸茸的,谁逗两下都会脸红。
“天然卷不是毛茸茸啦。”鲤生小声抗议。
然后获得同事不带嘲讽的大笑,伸手揉揉他的卷发:“怪不得老板这么喜欢你呢,真是可爱啊,噫,脸怎么又红了~”
那是生理反应,是因为这次自己的皮肤是非常敏感的一类,角质层很薄,外界刺激下会出现局部毛细血管扩张,换言之,这是生长正常的生理代谢表现。
而且老板对他那么「客气」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爱」。
因为她是自己的读者。
泉鲤生完全是实名写作,这本来就是笔名,要想开启这个笔名的异能,或是达到新笔名的标准就只能用这个名字发表作品。
所以在他面试入职的时候,恰好在现场的老板随口说了一句:“泉君和最近风潮正盛的小说家同名呢。”
鲤生脸上晕一层薄红,有些不好意思说:“如果是那几本拙劣爱情小说的话,是我写的没错。不过风潮正盛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然我也不会还需要通过打工维持生计了。”
在那之后,老板私底下和他聊过几次,问起了小说中的男主角。
“很有魅力的男人,是会将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那种呢,实在难以想象泉君这样性格的人会写下这样的角色。女主角在最后收获了爱情,真好啊。”
“……”泉鲤生开始胃痛了,为了自己那天空掉的钱包,和尊严!
“女主角失去的更多吧。”鲤生说,“如果用简单的运算法则,这依旧是用金钱和权利换取来的「精神货物」,并且是必须花费更多心神去维系的「货物」,对于女主角而言或许是划算的,在外人看来或许不是那样。”
他露出烦恼的苦笑:“所以我才会被一些人批评,说这样的故事完全算不上美好,是对爱情的扭曲诠释——完全没办法反驳呀。”
老板看着他,温煦堆砌的面容凝滞了很久,轻轻问:“所以泉君是不主张这样做的吗?即使女人自己认为是值得的。”
“啊,可是每个人都会认为是值得的吧,人又不会去追寻自己觉得不值的东西。”
鲤生想了想,答道:
“比如角鮟鱇的生殖方式是「性寄生」,雄性寄生在雌鱼身上,成为她身上的一部分,然后身上的器官开始退化,最终只剩下用于繁衍的精巢。生物是为了生存的需求而进化的,要是认为繁衍就是生存的需求就会变成这样。”
“人类没办法去判断角鮟鱇的演化是否算是「值得」……我也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说家而已,谈不上什么主张啦。”
在那之后,老板消沉了一段时间,鲤生都以为自己刚入职就要失业了。
接着,她的事业心一下子变得非常明显,一个月就把酒吧的业绩拉到了原先没有的高度。
生意越来越好,后巷的惨叫也越来越多。听同事说老板终于放下了家里的那个蠢男人,而鲤生也在打工期间见过那个男人两次。
非常落魄地呆在酒吧的角落,那双悔恨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言笑晏晏的老板,然后疯狂地灌酒,最后醉倒在卡座上,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男人最后被老板随口叫来人扔了出去,在那之前还取来他的银行卡,把今晚的消费金额给刷走。
知道密码还真是方便啊。帮忙递上POS机的鲤生这样想着。
事后,泉鲤生偷偷找到老板,怀着十二分地真诚,请教道:“您还爱他吗?”
老板摸摸他的卷发:“我还是很爱他。不过泉君说得很对,那是我必须花费更多心神去维系的「货物」,而「货物」是会贬值的。”
鲤生若有所思,觉得自己又领悟了一点。
***
【美惠子小姐还是答应了男人的求婚。
她被那颗真心感动了。
美惠子不再是律司先生的附属品,完全相反,在结婚之后,律司先生便成了一文不值的男人,依仗着美惠子的爱而活着。
他是多么深爱自己啊,明明在几年之前,这个残酷的男人还对她的示好嗤之以鼻。
不过美惠子原谅了他,就像以前他原谅了美惠子莽撞的爱一样。
他们的爱情是对等且守恒的,只是时间的先后顺序而已。
「亲吻的时候请低下头,因为我不想踮起脚尖。」
「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离开哦,我不会去找你,所以请想好了再做决定。」
「屈辱得想哭的表情也很可爱,请抬起头让我看看吧。」
美惠子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爱情了,在众人的祝福中,她幸福地抛出花球,笑容灿烂又明媚。
「我教会了律司先生什么是爱,就像之前他教我的那样。」】
……
“鲤生老师……”拿到稿件的男编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您真的要把这篇文章投到爱情领域吗?”
鲤生刚实验室出来,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花了点时间,还要赶着去打工,只能和编辑约好在银座的一家甜品店见面。
“不可以吗?我感觉这次写得比之前的要顺畅很多啊。”鲤生指着稿件,“从绝望中该重新振作起来的女人,很积极向上的主题吧。”
编辑:“……”
不,这完全称不上积极向上啊!
编辑有些着急地辩白:“上一篇短篇也是类似的类型,虽然销量很好,但是评论的两级分化非常严重。您的读者匿名寄来的贵重礼物和威胁信快把编辑部堆满了,完全没办法处理。”
“故事不都是这样吗?喜欢的人会喜欢,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发展违和。但说到底这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故事而已。”
鲤生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他看看时间,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背上书包起身,“如果您觉得不太适合发表的话就先将稿子压下来吧,我这边没关系的。”
说完他就一路小跑着走了。
赶到酒吧,已经开始营业的夜场星星点点坐上了客人。
鲤生非常抱歉地向同事道歉,年龄最大的酒保小哥拍拍他的肩:“老板让你过去一趟。”
“啊,是因为迟到吗?”
“不是哦。”酒保小哥眨眨眼,“应该是什么好事吧。”
明显就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直接告诉他。
泉鲤生把书包寄存好,琢磨着老板可能会找自己干什么,刚走进精致奢靡的包间就站定了,要不是老板喊了一声,他绝对会立刻拔腿就跑。
看着卷发青年在门口局促的样子,水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老板捂着嘴笑了,向周围的人解释:“你们想见的泉君就是这样害羞的人啊,请务必不要把这孩子吓走了。”
“老板……”
“鲤生老师,快过来坐。要不是偶然听到沙耶说漏嘴,我们还不知道平时拜读作品的作者就在她的地方工作呢。”漂亮的女人向他挥挥手。
其他人也应和着:“是啊,太狡猾了沙耶,要不是我们好奇你怎么终于想明白了,应该还会被瞒在鼓里吧。”
泉鲤生硬着头皮坐到了沙发边上。
这是一群和老板交好的女人,而她们交好的原因也很简单:都是抛弃了传统社会定位的狠角色。
虽然知道类型故事会将受众固定,但他的受众已经这么……一时间鲤生居然也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
——冷酷无情的野心夫人集团?
这听起来也太怪了!
所以那些让编辑无从下手的贵重礼物就是这么来的吗……
而令他如坐针毡想要离开的原因不是这些对自己不含恶意的女性,而是被这群女性喊来的那个人。
诈骗犯先生。
和明显拘谨的男大学生不同,诈骗犯先生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场子的热络。他实在是太熟练了,三两句就把这群心里澄亮的女性哄得眉开眼笑,心情大好,直接点了不少价格恐怖的酒水。
而且和在之前酒吧里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动手动脚的「附加服务」,也就是单纯的,富婆一掷千金花钱买高兴。
看老板的样子……应该是故意把诈骗犯先生叫来提高业绩的,应该事后会和他分成吧。
酒精和暖气交织在一起,泉鲤生默默看着账单上不断累加的数字,都快要对钱不敏感了,甚至有了一种「既然你这么能赚钱,当初何必要诈骗我,让男大学生痛彻心扉呢」的想法。
不过诈骗犯先生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和鲤生有过利益纠葛的模样。那双幽绿的眼睛游离在房间里,始终没有落到过他的身上。
泉鲤生被熏得有些头晕,稍微和她们聊了两句,以「我还得工作,不能辜负老板支付的薪水」终于成功逃了出去。
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老板端着酒杯:“泉君很可爱吧,明明没有喝酒,脸和耳朵都是红的,就是这样的小孩写出那样的故事呢。”
男人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和老板捧杯,嘴角的疤扬得邪气。
双方的笑里都是金钱的气息。
***
泉鲤生跑去酒吧后巷吹风,终于稍微从那种糜醉的氛围中脱身而出。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了出去。
脸上热热的,想也知道是被烤得通红,半天都消散不开,刚从包间出来的时候,那群同事起哄的声音简直要把耳朵炸烂。
欺负大学生的想法也太明显了,你们完全不收敛的吗!
腹诽半晌,鲤生正打算回去工作,刚转头就看见了坐在对面石阶上的小男孩,那双和诈骗犯先生十分相似的绿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
啊,是那个孩子。
……他在等诈骗犯先生「下班」吗?
和那个似乎完全将受害者抛之脑后的男人不同,男孩“啊”了一声,明显是想起了鲤生,然后一张脸皱起来,露出挣扎着什么的思索神情。
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小跑到鲤生面前。
“我记得你。”他仰着头说,“是当时把钱给了混蛋老爹,然后就走了的怪人。”
“……”鲤生没想到他一来就是无差别扫射,也开口和他交谈起来,“虽然是有点蠢……也算不上怪人吧。”
“可你什么也没要,那为什么要给钱呢?”男孩骂起自己的父亲来毫不留情,“把钱给那种混蛋甚至不算是善心,只是单纯地被骗了而已。”
就是被骗了啊!你混蛋老爹当时看起来可怜得要命,又带着一个孩子,两双眼睛盯着谁不犯迷糊啊!
鲤生差点就说出来了。
“你的钱有一半被他拿去赌博了,剩下一半落到我的肚子里。我才不要被当成和混蛋老爹一样的人。”男孩在兜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来什么东西,在手掌上摊开。
两颗水果味的醒酒糖。
他别过眼,别扭地说:“反正他也喝不醉,你看起来像是喝了很多酒,就当我卖给你的。”
鲤生心情复杂,没想到诈骗犯先生儿子的性格能和他完全不沾边,一时间忘了接过来。
见他没反应,男孩抬高了手把糖塞到他掌心,非常认真地重申:“我不是骗子。”
鲤生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初贝尔摩德这么喜欢逗小孩了。
对方的绿眼睛亮亮的,带着稚嫩的坚持,似乎是怕自己拒绝,还把小一圈的手掌扣在他的掌心上面,大有种你不接受我就要生气了的虚张声势。
他把天价糖收起来,弯下腰,一头蓝灰色卷发擦过对方高高翘起的黑发发梢:“不是骗子的话,那你是谁?”
男孩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伏黑惠。”
他再次重复:“伏黑惠不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