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研一是一位深不可测的编辑。
一丝不苟拢到脑后的发丝,合身得体的定制西装,油光蹭亮的皮鞋,随时都提着的笔记本电脑包。
除了在听见入野一未的「拖稿声明」后,上挑的细长眼睛里藏不住的无奈外,他甚至比坂下大臣还要适合「完美」和「精干」这两个词汇。
不过这也没得比,毕竟坂下大臣可不会从别人的影子里追着作者催稿。
是我小看他了。一未倒吸一口凉气,曾经被追着赶稿的回忆清晰出现在眼前。
有句话不是说的好么,就算平时的生活再枯燥乏味,当你发现某条死线正在逼近,那么再无趣的杂事都会变得无比有意思。
我还没写完,可是晨间剧还没看诶。
我还没写完,但游戏是不是出了新的DLC来着?
我还没写完,要不要试一试已经积灰的健身环大冒险?
总之,写稿是不可能写稿的,说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
当他心虚地抱着电脑和硬盘随机选中某个漫画网吧,想要以此逃避编辑的追责,心惊胆战过了一晚,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狭窄的单间里,禅院研一正坐在一旁的漫画堆。
见他醒了,编辑先生的声音从地狱传来:
“您打算什么时候将稿件交给我呢?”
“如果喜爱这里的环境,需要我去给您续费吗?只要能让您不再逃避,将这个单间租下来也是完全可以的。”
“请不要发出无意义的哀嚎,合格的编辑不会因为作家老师伪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就犯下心软的错误。”
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阴测测的:“您写完了吗?”
那个时候的禅院研一尚未展示他能从影子逮人的能力,已经恐怖如斯,现如今……
“真的,我已经快写到结局了。”
入野一未竭尽所能展示起自己的情真意切,只是话里的心如死灰怎样都掩盖不住。
禅院研一:“……”
·
禅院研一很久没有用过咒术。
一方面是因为咒术师在使用咒术后都会留下独特的「残秽」,其他咒术师可以根据残秽判断出使用者的术式,从而推测对方身份。
虽然普通人压根意识不到残秽的存在,但保不准哪天就会有咒术师出现在这里——拘留所可是滋生咒灵的温床,负面情绪在这种地方就像地势合适的泉眼里淌出温泉一样自然。
另一方面……他根本不想承认自己作为咒术师的身份。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术式找到入野一未。
“我不是来催稿的,入野老师。”
入野一未瞬间神清气爽。
坐在和牢房格格不入的椅子上,为了挽回颜面,一未十分刻意道:
“当然,我也不害怕催稿就是了。自觉的作者当然会在约定好的时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咳咳咳,话说回来,研一君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见一未没有追问他“非常规途径”的意思,禅院研一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说:“出版社方面想要中止和老师的合作。”
入野一未:“嗯嗯,原来是……诶?”
异能特务科没有限制他的写作,博客也在照常运行中,不过不了解事态的普通人或许只能读出一种隐晦的征兆:《思想犯》不被官方所认可。
他思索半晌,“嘛,这也是及时止损的好方法,毕竟有很多人看见我被官方的人带走,不想承担风险也情有可原。”
“所以我带来了赔偿条例让您过目,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按照之前合同上写的那样进行赔偿。”
“哦呀,我记得那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吧?因为乙方个人原因导致项目中止,我也得负一定责任才对,全部由甲方支出赔偿……真的没问题吗?”
禅院研一斩钉截铁:“没问题,是他们辜负了老师的信任。”
一未一边数着条例中那串数字后面的零,嘴上不忘谦虚着:“不会不会,哪有一帆风顺的合作呢。”
还没数完,又是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请您考虑一下这个。”禅院研一说,“现在《思想犯》的全版权已经回到您手上,希望您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啊?”一未接过文件,看了两行就明白了禅院研一的意思,“研一君这是……跳槽去新的出版社工作了?”
禅院研一:“我无法苟同老板愚蠢的决定,纯粹的商人不懂得文学作品的宝贵价值,所以在替您争取到全额赔偿后,我干脆地把老板开除了。”
入野一未:“……”
“新的出版社由我一手创办,地点暂时决定在东京。您可以放心,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出版社是非常传统的行业,这一点研一君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随波逐流的人一辈子也无法领悟真相。这还是您的《思想犯》告诉我的。”禅院研一坚定道,“现在的出版社是错误的,即使被当作‘犯人’,我不能让文学向潜规则低头。”
你们到底把《思想犯》当作什么公式了,难道就真的什么都往里直接套用吗!
一未腹诽着。
但还是只能说不亏是你,禅院研一,一个用身体力行向众人解释了什么叫做「过激学术派典型」的狠人。
他没怎么犹豫,编辑老父亲虽然催稿的时候魔鬼了一些,但还是可以信任的。
签订了新合同,禅院研一又站回到一未的影子里,离开前,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其实您可以和我一起离开的。”
“我有一个很靠得住的前辈在东京,前段时间刚好结束了他的上一份工作,我可以委托前辈来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不用了,在没有写完《思想犯》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横滨的。”一未果断拒绝道,“而且研一君既然还在迟疑,应该也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唔……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想起了前辈刚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似乎不一定有心工作。”
入野一未:“……”
很难说清楚,这位“靠得住”的前辈是因为失恋而一蹶不振,还是拿了大额分手费而无心工作。
算了,童年的奇妙滤镜就是那么恐怖的东西,研一君认为靠得住那就靠得住吧。
考虑到这里明显不是闲聊的好地方,在处理好正事后,编辑先生终于从影子里走了。
入野一未啧啧回到电脑前,忽然想起了正在天花板上随时保持运转的监控摄像头。
意外的是,原本对准他的摄像头,此刻正朝向新狱友那边一动不动,按照可视范围而言,是绝对观察不到他这里的情况的。
禅院研一还真是厉害啊。
而暴露在监控中的新狱友只是在编辑先生现身的时候往这边看了两眼,接着便事不关己地躺在床上,现在似乎已经完全睡着了。
只能明天再和他好好打招呼了,一未想着,继续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
这个夜晚,横滨像是处于沸点的滚水。小的气泡不断从底部溢出,尚未掀起大的风浪,但眼界清明的人都知道,滚水沸腾起来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
通信室一反常态的喧嚣,脚步声和人扯开喉咙大喊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坐在精密仪器前的职员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驱动飞速运转的热量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即使这样,他也无法夺回机器的控制权。
一个十分狼狈又丢脸的事实——异能特务科电子设施的控制权,被掠夺了。
原本监控着入野一未的屏幕上却是另一位红发少年的身影,音响里一片死寂,完全失去了传递声音的功效。
“他是谁?织田作之助?谁把他和入野一未关在一起的?”
“别去管他!这个叫织田的少年犯一直被关在里面,是市警擅作主张把他送去入野那边的——现在情况怎么样?”
“之前流入大量枪|械的买家组织突然不掩饰地进行走|私,港口afia的首领以此为借口,跟疯了一样挑起各大帮派的斗争,现在恐怕已经吞没掉不少地界。就在这种时候,入野一未的监视又出了岔子……”
“这群人还真是见缝插针,明明只是「思想结社」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了。”
“还没联系上辻村长官吗?”
“别开玩笑了,所有联网的设备都变成了板砖,你知道板砖的意思吗?以粉煤灰为主要原料,只能拿在手里自裁的废土!”
“田山花袋呢?他的能力不是操控电子设备?”
“谁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啊……”
职员的声音突然断了,原先播放着织田作之助的监控画面被黑白雪花所覆盖,沙沙噪音响起,最终,一个外表酷似人类大脑的简化图标闪着蓝光出现在画面正中。
那个惊扰了世界的机械音响起。
【「只有罪犯能制定罪行。」】
【「只有制定罪行的人,能逃离罪行。」】
【犯人构成的齿轮开始嵌合转动,狱警大人们,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机械音冰冷而不近人情,仔细听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前面是入野一未刚写的内容!”职员尖叫出声,“「思想结社」也黑进了入野的电脑!”
“可我们不是把入野的网络断掉了吗!该死的,他还写了什么!让人立刻去拿走他的电脑!”
“早就派人去了,但是一直收不到回音,你给我搞清楚,现在已经是线上瘫痪的程度啊!”
“……”
伴随着众人的争执,屏幕中的画面切换了,平铺开的世界地图以网状结构出现,蓝色的地图上闪烁着无数个红色标点,因为太过于密集,看起来就像是星星点点的……火焰。
【「灰烬代替白雪,火光比太阳更早升起。」】
【「谛视者们可曾听见羊羔的尖叫,看见手术刀上溅出的鲜血,触碰石碑的冷硬?」】
【「如今,孤岛上只剩下迷茫灵魂在注视着流浪的旅人。」】
心理素质稍差的职员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思想结社」那群疯子到底想干什么啊!他们已经把世界弄得一团糟了,这是要再次开战吗!”
像是在回答他的质问,机械音宣告着——
【我们期待着,老师赋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