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啊喵喵喵

谢深玄往回走时,正巧撞上了背着药箱准备出门往太医院的贺长松。

他心情不好,连带着对所有诸野的“同谋”都难有好脸色,可他想起母亲的信,又忍不住揪着贺长松,将人扯到一旁,问:“小宋是怎么回事?”

当初小宋初来谢府时,贺长松可几乎每一日都在谢深玄面前夸奖小宋的聪明伶俐,那显然是为了让谢深玄能够将小宋留在府之中,他必然对此事知情,既是如此,谢深玄当然得好好问一问他。

贺长松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他一时茫然,再将目光越过谢深玄,朝谢深玄身后看去。

他看见诸野拦在马车一旁,而小宋捂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忽而便觉得自己明白了。

贺长松:“呃……这件事……其实我不太清……”

谢深玄:“说实话。”

贺长松:“……不止我知道,姑母也知情。”

谢深玄:“……”

谢深玄一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却仍是极为惊诧,反问:“我娘也知道?”

贺长松:“嗯……”

谢深玄:“那封信真是我娘写的?”

贺长松又点了点头。

谢深玄:“……”

贺长松又看了看谢深玄身后,诸野看起来像是有些着急,他像是想直接再过来与谢深玄说话,而以贺长松对诸野的了解,只要诸野一开口,他就必然要坏事。

不行,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般僵局,那他还不如直接代替诸野说上几句话。

贺长松拉着谢深玄走到一旁,低声说:“你出事之后,姑母非常担心。”

谢深玄:“……”

这一段他当然清楚,岁初他遇刺之后,受了很重的伤,辗转病榻接近一月光景,而他娘亲人在江南,路途遥遥他怕母亲担心,特意让贺长松与高伯切莫与家中多言,却不知为何他母亲还是得了消息,写了急信过来,恨不得立即动身入京,好看看他现今的情况。

谢深玄只好托贺长松再写了急信过去,好容易劝住了他母亲,再之后,便是小宋带着他母亲的来信,进了谢府。

“她未曾来京城,是因为诸大人写信同她允诺,会护好你。”贺长松又低声说,“小宋之事,也是她答应的。”

谢深玄:“……你们联起手来瞒着我?”

贺长松有些无言,反问谢深玄:“就你现在这性子,我们敢让你知道实情吗?”

谢深玄:“……”

“诸大人的做法是有些不对,可你行事也实在太乱来了。”贺长松一顿,又说,“小宋留在谢府,本也是为了保护你,他没有坏心。”

谢深玄:“……”

“再说了,这件事对小宋来说,那是命令,他当然不可拒绝。”贺长松试图为小宋和诸野开脱,“对诸大人来说,这也是皇命。”

谢深玄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不喜欢诸野这样瞒他,可贺长松说得没有错,他二人并没有什么坏心,他对诸野……罢了,如今他已去太学了,他和诸野还要在同一个学斋内执教,不去理他就好,没必要因为与他生气而为难小宋。

至于诸野……

不行,他还是很生气。

小宋是受了诸野的命令,而诸野是受了皇命。

很好,今日他也有写折子狠狠骂一顿皇上的心情了。

谢深玄冷着脸重新走了出去,在诸野和小宋不知所措的注视之下爬上了马车,略有些勉强说:“太学的早课要迟到了。”

小宋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急匆匆点头,道:“少爷,我现在就驾车!”

诸野:“……”

诸野还是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原谅了,还是没原谅啊?

他心下茫然,看着小宋拼命对他一通挤眉弄眼,而贺长松快步上前,凑到他身边,简直万般恨铁不成钢,道:“诸大人,在朝中时,您可不是这般愚钝的模样啊!”

诸野微微一顿,却又垂下眼睫,道:“我知道。”

“您怎么看到深玄就开始犯傻……”贺长松叹了口气,又道,“罢了,我虽已与他解释过,可他心中显然还是有气,今日您去太学时,一定要想法子与他说清楚。”

诸野:“……嗯。”

“直接一些,莫要再拐弯抹角了。”贺长松神色凝重,“也不要铺垫,不要胡乱解释,您就直接拉住他,将最重要的事与他说清楚便好。”

诸野认真点头。

可他虽在听贺长松与他说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谢深玄的马车,一面在心中想,谢深玄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他若再不跟上,待会儿就得在京中纵马疾奔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京中向来不允许策马快奔,若是让谢深玄看见了,他肯定又要写折子骂人。

贺长松顺着他的眼神,跟着他一同看过去。

贺长松明白了。

贺长松深深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去吧,诸大人。”

诸野点点头,回去牵了自己的马,毫不犹豫跟上了谢深玄的马车。

贺长松头痛。

他转过身,正巧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高伯,他二人对上目光,竟都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不行。”贺长松还是觉得不稳妥,“高伯,您找个人来,我得给伍正年带个口信。”

高伯很明白他的意思。

他转身去找府中的下人,而贺长松站在远处,看着已走远了的车马,难以抑心情复杂。

“就这两个不会好好与人说话的傻子,要指望他们自己能成事?”贺长松发出无情冷笑,“呵,我才不信呢。”

-

谢深玄到了太学。

他在半途就发现诸野跟上来了,可他懒得理会,也下定决心不与诸野说话,到了太学门外,他便冷着脸下了马车,直接便朝着学斋过去了。

学生们正在晨读,今日倒是人数齐全,连裴麟也都醒着,谢深玄的心情这才总算稍好了一些,再一看正认真读书的赵玉光,他也总算没了昨日满面的惊慌与憔悴,看来他睡得还算不错,想来首辅大人已将话说开了,至少昨夜并未去窗缝里盯着他读书。

谢深玄松了口气,到此事方觉得额角抽痛,浑身疲乏难言,他昨夜一夜几乎未眠,至少这身体,已有些吃不消了。

这一日天色本就有些阴沉,而今更是下起了小雨,学斋之内便昏暗了许多,谢深玄不免心绪更乱,诸野今日不敢跟进学斋,又不敢随意离开,便只是站在外头,可这春日峭寒,再有阴雨……

谢深玄不由又想,贺长松好像说过,诸野身上伤还未愈,至今仍需要换药,让他在外面吹着冷风,也许有些不太好。

他正觉得犹豫迟疑,赵玉光已经站起了身,努力挤开今日摆放得过于狭窄的书案,像是鼓足了勇气,朝着谢深玄走了过来。

谢深玄这才回神看向赵玉光,问:“玉光?怎么了?”

赵玉光还是有些紧张,他像是不敢大声言语,只是紧张嗫嚅道:“谢谢先生。”

谢深玄一怔:“什么?”

赵玉光已同他一揖,像是在与他道谢,谢深玄不由便想,看来首辅昨日已将事情说清楚了,可偏偏他与诸野,却还未将事情厘清。

谢深玄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在此事上谢我。”

赵玉光声音更小:“先生放心,学生会努力的。”

谢深玄:“……”

谢深玄再看向学斋之外,诸野竟还站在廊下吹风,而外头雨势转大,已有不少雨点溅进了屋檐之下来,诸野的衣摆像是已经被沾湿了一截,谢深玄不免皱眉,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板起了脸,道:“诸大人。”

诸野:“……”

诸野惊讶看向他,更是万般不知所措,直至谢深玄朝他招了招手,他这才急匆匆走了进来。

谢深玄好容易才拉下这面子,一时还忍不住沉着脸色,颇为疏离问:“若玉光的武科要合格,那他还需做些什么?”

既然首辅已将话说开了,赵玉光不再会因为父亲而终日担忧,那在这文科之上,谢深玄想,他应该是不必太过担心了,可武科这种事……莫说是要合格,赵玉光而今这体重,怕是连马都不能上去。

诸野果真毫不犹豫道:“他得再瘦一些。”

谢深玄也微微点了点头。

只要没有首辅每日那般盯着赵玉光吃饭,赵玉光的食量当然会减少,他自己便能逐渐瘦下来,可这还不够,他们当然还得再另外做些准备。

诸野正想着如何能让谢深玄消气,自然对谢深玄提出的请求万般上心,他看了看赵玉光,毫不犹豫便道:“武科时常太少,恐怕不够。”

谢深玄:“那……”

诸野:“官邸离此处的距离倒是正好。”

谢深玄不太明白诸野的意思。

“平日吃得少一些。”诸野说道,“早上走来太学,晚上再走回去,持之以恒,很快便能有所变化。”

谢深玄又一顿,问:“走?”

诸野:“先走,以后再跑。”

谢深玄明白了。

这是循序渐进,否则以赵玉光这幅长久不运动的模样,若是突然叫他跑起来,才会有些困难。

可官邸来此的道路上有不少来往之人,沿街更全是商贩店铺,这条路繁闹得很,就算赵玉光天初明时便要前往太学,那路上却已该有不少商贩开摊了。

赵玉光天性羞怯,若要他一人如此,谢深玄觉得他只怕是做不到。

赵玉光果真也睁大了双眼,几乎有万般紧张,支支吾吾说:“先……先生……我……”

谢深玄叹气,说:“此事恐怕不妥。”

诸野:“我有办法。”

谢深玄看向了他。

他们方才一直在小声说话,那音量,大抵只有坐在最前排的裴麟听得清,而此刻诸野已毫不犹豫看向裴麟,道:“裴麟。”

裴麟立即抬起头,更像是难掩心中激动一般,道:“我在!诸大人,我在!”

谢深玄:“……”

他每次看见裴麟这般热情,便忍不住想起他母亲在江南家中所养的那几只小狗,那眼神几乎一模一样,被他看上几眼,谢深玄便会有些莫名心虚,只好也对着裴麟也笑了笑。

裴麟看起来好像更激动了。

此时此刻,哪怕接下来诸野要让他奔赴刀山火海,他只怕也会毫不犹豫执行,可还好,诸野并没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他只是希望裴麟每天能够陪着赵玉光一道来太学。

反正裴麟每日也要早起晨练,这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更不用说裴麟的性格正与赵玉光完全相反,路边商贩好奇观看,对裴麟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完全不会介意,甚至还能和那些人聊上几句。

诸野道:“明日起——”

裴麟:“没问题!明日清晨我便去敲他家的门!带他一起跑!”

赵玉光:“……哎?啊?”

诸野点了点头,正难得的想要肯定裴麟的努力,却不想裴麟一回头,看向赵玉光,面露疑惑,问:“那个……你住在哪儿啊?”

谢深玄:“……”

诸野:“……”

裴麟挠了挠脑袋,说:“如果你住得太远,那我还得起早一些——”

诸野:“他在首辅府中。”

裴麟一愣,有些惊讶,可很快便露出了他明白了的神色,还认真同赵玉光点了点头,道:“没问题,你放心!我不在意这种事情的!”

谢深玄:“?”

裴麟又说:“我们住得近!我家在将军府,我明天早上就来找你!”

赵玉光紧张点头。

“我知道赵府的侧门在哪儿。”裴麟认真说道,“到时候,我就在侧门等你。”

赵玉光:“啊?”

裴麟:“你偷偷出来就好,如果来不及吃早食,我也可以给你带一点。”

赵:“……啊?”

裴麟又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们动作轻一点,不会被人发现的。”

赵玉光:“啊???”

“等一等。”谢深玄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裴麟的话,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裴麟一愣,也有些不解:“可是……被首辅发现不好吧。”

谢深玄一时无言,总算明白裴麟究竟误会在何处,只得万般无奈道:“……那是他家。”

裴麟用力点头:“哦哦我爹和我说过的,赵首辅对待下人一向很——”

谢深玄:“那是他爹。”

裴麟:“——亲切。”

裴麟:“……”

裴麟:“啊?啊??啊??!”

裴麟陷入了呆滞。

他沉默许久,僵硬着回过头,看向赵玉光,十分生涩询问:“原……原来你是首辅家的公子啊。”

赵玉光无措睁大双眼,想着父亲不许他炫耀自己的身份,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裴麟的话,便只好惊慌的点了点头。

裴麟深深吸了口气。

他终于想起初入太学时,甲等学斋中有几名学生以为赵玉光家贫,每日欺负赵玉光,而他实在气不过,将那几人挨个狠狠打了一顿。

就因为这件事,他被那几人的父亲告到了皇上面前,又罚到了癸等学斋中,而他的兄长知道这件事后,恼怒不已,连续给他写信,狠狠骂了他近半个月。

那时候皇上还与裴麟说,他知道裴麟是仗义执言,可用的手段不太对,而甲等学斋的先生又喜欢拉偏架,而他可以调裴麟去个好地方,在那里,会有更好也绝不会拉偏架的先生来教他们。

裴麟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他等来了诸野。

呜呜,这个冰冷烦人世界,怎么全是坏人!

他又可怜兮兮抬起眼,看向诸野和谢深玄,诸野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反倒是谢深玄,还对他笑了笑。

裴麟又倒吸了口气,想,也不全是坏人的。

至少谢先生是好人啊!

……

可谢深玄在想另外的事情。

他看着裴麟,总觉得裴麟有些不太靠谱,虽说裴麟的性格,的确是对赵玉光的极好补充,可若单独让裴麟去做这种事……谢深玄总觉得要出大问题。

更何况,他总不好让学生每日跑着来上课,他却什么都不干,谢深玄不免再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以后也早起半个时辰吧。”

诸野有些惊讶看向他,迟疑许久方道:“你……也要跑?”

谢深玄:“……”

谢深玄本就还未完全消气,他听着诸野和他说话便忍不住想要阴阳怪气,他甚至还瞪了诸野一眼,冷冰冰说:“我坐马车。”

诸野:“……”

裴麟可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下意识小声嘟囔,说:“好过分。”

谢深玄冷笑:“我可不是武科先生,你们让诸野跟着你们跑。”

诸野:“我……”

谢深玄:“你怎么了?”

诸野:“……没什么。”

谢深玄:“那你出去吧,我要上课了。”

诸野:“……”

诸野站起身,默默往外走。

可外面仍下着雨,谢深玄往外一看,又忍不住冷冰冰补上一句:“莫要在长廊里站着,我不想看见你。”

诸野:“……”

诸野竟真的默默走开了。

谢深玄未曾再多言,他想,诸野也不是傻子,总该知道自己找个没雨的地方待一会儿,他便让裴麟与赵玉光先回去,再翻开书册,勉强定住心神,给眼前的太学生们上课。

他说了一日,到将近中午时,这课已上得差不多了,谢深玄便收了书册,正要开口让学生们先去吃饭,却又一眼看见伍正年站在学斋之外,正探头探脑看向他。

谢深玄自然以为伍正年有什么要事,他停了课,让学生们先去吃饭,而后便起身出去,先看了看长廊之下,不见诸野,便略松了口气,再转向伍正年,问:“伍兄,怎么了?”

伍正年依旧摆着那副讨人喜欢的笑颜,道:“深玄,昨日我得了一罐好茶,还得了一副好画,想邀您一道品鉴,你看如何?”

谢深玄不免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自他入朝后,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张嘴到底是个什么德行,自然也不会有人邀请他去做这种事,他一时惊讶,跟着伍正年走到伍正年的书斋之外,这才回过神来,不免蹙眉问:“伍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伍正年笑了笑,道:“我分明是救你。”

谢深玄:“救我?”

“诸大人在你的书斋内。”伍正年请谢深玄坐下,道,“谢兄,你是不想看见他的吧?”

谢深玄:“……”

谢深玄一瞬警惕。

他今日已然得知,自己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那诸野的“同谋”,而正在这种时候,伍正年又和他说了这种话,他自然会忍不住有些怀疑。

伍正年却已为他倒了茶,说:“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谢深玄:“……”

“我不想瞒你,今日你表兄让人给我带了口信,说你与诸大人吵架了。”伍正年抬起眼,朝谢深玄笑了笑,说,“他想让我帮诸大人说说话,可我倒觉得不必如此。”

谢深玄摸不清伍正年的态度,也不想往无辜之人身上撒火,便只是说:“不必提起他。”

伍正年反问:“那你是恨他了?”

谢深玄:“……”

谢深玄不答。

“你的恨,是彻骨之恨,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伍正年垂眸,将茶盏放在谢深玄面前,方说,“还是望之生厌,只恨不得下辈子都与他相隔千里,再也不见面?”

谢深玄:“……都不是。”

“那你再想想,若此时此刻,你与他一同遇险,而他因之受伤。”伍正年面带笑意,笑吟吟问,“你是心中窃喜,还是心有担忧。”

谢深玄:“……”

谢深玄说不出话了。

这答案明了,他就算找出无数借口,显然也难以欺瞒过自己的心。

“既是如此,只能说明,你并不恨他。”伍正年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轻轻叹了口气,道,“谢兄啊,人这一辈子,仅有短短数十载,如白驹过隙,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谢深玄:“你又要劝我。”

“我不打算劝你。”伍正年说,“我只是想再告诉你几件事。”

谢深玄:“……什么?”

伍正年:“我与朝中之人大多关系不错,在玄影卫内,也有不少好友。”

谢深玄:“嗯……”

伍正年忽而道:“岁初皇上祭天,玄影卫内的伴驾之人,是指挥同知唐练唐大人。”

谢深玄微微一怔,未曾回神,那一瞬显然并不明白伍正年为何要提起此事。

“我还听闻,诸大人身有旧伤,阴雨天隐痛难忍。”伍正年对谢深玄一笑,说,“好像是在左手。”

谢深玄:“……”

伍正年再看向窗外,说:“今日可正在下雨。”

谢深玄:“……”

伍正年:“恐怕今日就不大好受。”

谢深玄不知伍正年所言之语真假,可伍正年所言之语,却又恰好与他所知之事对上了号。

他在报恩寺外所见之人,与诸野的身形有些相似,只不过他一直想着诸野管用左手,而那人是右手持刀,便觉得那人也许不是诸野,更不用说岁初之时诸野应当在宫中伴驾,他怎么也不该出现在那儿。

可前段时日,学生们骑射之试时,谢深玄便已发现了,诸野平日虽更习惯用左手,可换做右手对他而言也并无影响,而伍正年又说,诸野岁初之时并未在皇上身边伴驾,留在宫中的人,是唐练。

他岁初为义士所救,醒来之时,这义士却已不知所踪。

诸野岁初时不知为何身受重伤,他问贺长松缘由,贺长松之时含糊而过,不愿多说。

谢深玄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一时只觉心绪难言。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伍正年,伍正年也不打算再说此事,反而是绕开了这句话,笑吟吟说:“谢兄,再过两日,便是花朝节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时日不错,又逢休沐。”伍正年对谢深玄笑了笑,道,“不若抽个空子,带学生们去踏青吧。”

谢深玄满心都是诸野之事,实在无力再分心去思索其他,伍正年如此问,他便随便点了点头,想的却仍是伍正年说诸野在他书斋内,他现今过去,也许还能见到诸野。

谢深玄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与伍正年告辞。

他这动作有些太过突兀,连伍正年都不免一惊,谢深玄却已没什么时间同他多说了,他急匆匆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己的书斋之内,却未曾看见诸野。

小宋还带着内疚战战兢兢在书斋内等他,谢深玄便问:“诸野呢?”

小宋更加害怕,道:“指……指挥使不在这儿!”

谢深玄:“……”

“他刚刚是来过。”小宋紧张咽下一口唾沫,“可……可您都说了不想见他……”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朝书斋之外看了看,依旧不曾看见诸野在何处,他便只好深吸口气,想,今日时间还长,诸野又那么喜欢跟着他,待会儿他总会见到诸野的。

可直到今日授课结束,谢深玄都已准备回家了,却仍未在太学内见到诸野。

小宋套了车,谢深玄登上马车时,特意数次挑开车帘朝外看去,却始终未见诸野身影,这是这么多日来头一遭如此,诸野未曾跟他一道回家,他莫名便觉得心中隐有失落,可再一看外头雨势渐大,谢深玄不免又想,也许是因为下了雨,诸野骑马不便,这才先行离开了。

可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托词,谢深玄自己都不太信,他在马车之内,听着那雨滴落在车顶之上的细碎声响,心中烦乱更甚,越想今日发生之事便越觉心烦,可就算如此,他却仍是忍不住再一次挑开车帘,朝外看去。

而这一回,他终于在那细密的雨幕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

是诸野。

他站在路边的屋檐之下,正侧身看着他脚下的某物,全然没有注意到谢深玄的马车已到了此处。

他显然没有带伞,也未曾带上蓑笠,身上的玄青官服已经湿了大半,而谢深玄微微迟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小宋,停一停。”

他早上刚发过火,小宋听着他说话便害怕,根本不敢有半句反驳,匆匆将马车停下,一面在心中祈愿,希望这一回指挥使能主动一些,至少说几句人话,切莫要再让谢深玄不高兴了。

谢深玄取了马车上的纸伞,下了马车,将要走到诸野身前时,这才发现诸野今日将佩刀放在了左侧,这显然是为了方便他能够右手拔刀,也正佐证了方才伍正年与他所说的那一番话。

阴雨寒冷之时,诸野要换作右手持刀,而那日在报国寺外,天降大雪,在那般寒冷之下,他自然要换作右手。

那日在报国寺之外救他的人,分明就是诸野。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想不透诸野为何在这种事上也要瞒他。

而他离得近了,诸野像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身来一看,登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记得谢深玄说不想看见他,便下意识想要从此处离开,却又不知为何僵着脚步一动不动,那副矛盾不安的模样着实反常,谢深玄觉得奇怪,蹙眉靠近之后,方才看见诸野脚下似乎蜷着一团毛团。

谢深玄愣了片刻,原想询问诸野的话,全都堵在了喉中,他看着诸野脚下的毛团,总算意识到诸野站在此处,是发现了路边还有这个么小玩意,他不由也好奇垂下目光,这才发现那一团湿漉漉的脏兮兮的东西,好像是一只小猫。

谢深玄沉默上前,轻轻撩起衣服下摆,蹲在那猫儿身前,还未来得及伸手摸一摸,那毛团下已探出了个圆圆的小脑袋来,朝他咪呀叫了一声。

谢深玄:“……”

谢深玄道:“先带回家吧。”

诸野:“……”

诸野点头。

谢深玄伸手要去捉那只小猫,诸野却更快他一步,道:“野猫,也许会伤人。”

谢深玄一怔,说:“还这么小……”

诸野已经捏着那小猫的后颈,将猫儿提了起来,沉着脸道:“走吧。”

谢深玄:“……”

今日天色太暗,诸野的神色又开始有些杀意,而他手中又提着那只正拼命蹬腿的小猫……

谢深玄忍不住朝诸野伸出手,道:“诸大人,还是给我吧。”

诸野:“……会伤人。”

谢深玄:“不会的。”

诸野:“它很脏。”

谢深玄:“无妨。”

诸野:“可是……”

谢深玄见他不动,便自己鼓起了勇气,伸出手,将那只小猫自诸野手中捉了过来,今日下了一天的雨,路面泥泞不堪,这猫儿的脚上与腹上的毛发全都黏作一团,带着脏污的泥,谢深玄倒是不怎么介意,将那猫儿搂在怀中,蹭得他原先干净的衣襟脏乱不堪。

那小猫惊慌挣扎,谢深玄一手撑着伞,便显得有些勉强,诸野愣在原处,不知所措,谢深玄无可奈何,只好将伞塞进他手中,道:“帮我拿一拿。”

诸野垂下眼睫,看见谢深玄修如梅骨般漂亮的手上沾了许多猫儿身上的污泥,不免心中微微一滞,接过了谢深玄手中的伞,却又不可自控地想起了些往事来。

他看着那只脏极了的猫儿,不免便想起当年,谢深玄也是这般牵着他满是脏污的手,将他带回谢家的。

他沉默不言,送谢深玄到了马车内,再将伞收起交给小宋,正要让马车离开,谢深玄却极为莫名看着他,问:“你要在外面淋雨?”

诸野:“……”

谢深玄:“马车内还宽敞,上来吧。”

诸野:“……”

-

诸野扶着刀坐在谢深玄身侧,紧张盯着谢深玄手中的猫,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为何早上还不想看见他的谢深玄,忽而便愿意同他一道乘坐马车了,可谢深玄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便只是这般僵硬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谢深玄开口,道:“诸大人。”

诸野僵着脊背讷讷转过头去,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道:“这猫……”

诸野:“嗯……”

谢深玄:“我家大概是不好养着的。”

诸野一愣。

“地方太小,人又太多。”谢深玄说,“好像不太方便。”

诸野想了想谢宅的大房子,一时呆住。

谢深玄:“高伯好像怕猫。”

诸野:“……啊?”

谢深玄:“表哥嗅见猫味便要打喷嚏。”

诸野:“……”

谢深玄将那只奶猫往诸野怀中一塞,道:“还是你养吧。”

诸野:“……”

诸野真的僵住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膝上的毛团,一只手仍握着靠在马车一侧的刀,另一只手勉为其难朝着猫儿伸过去——掐住了小猫的后颈,将那小猫拎起了一些。

谢深玄吸了一口气,道:“别动不动就拎它。”

诸野:“……”

诸野惊慌松手,将猫又放回了自己膝上去。

“这猫看起来太小,若是不会照顾,只怕有些麻烦。”谢深玄说,“回去之后,我让高伯找个人过去,先帮你看看这只猫。”

诸野:“……”

诸野皱着眉,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可他想,早上谢深玄还在生气,现今也不好说是不是消气了,至少他看谢深玄时,谢深玄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那他最好还是收敛一些,谢深玄说什么,他点头就好。

于是诸野郑重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谢深玄很满意。

他稍顿片刻,又问诸野:“你今日,怎么用右手拿刀。”

诸野:“……”

谢深玄:“莫要说谎。”

诸野:“……旧伤。”

谢深玄:“手疼?”

诸野:“一点。”

谢深玄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回到了府外,小宋在外撑了伞,谢深玄先下了马车,而后回过头,便见诸野拎着努力打拳蹬腿的幼猫自马车上下来,不知所措看向谢深玄,道:“我……”

谢深玄:“诸大人,告辞。”

诸野:“……”

谢深玄:“不要老是拎着它。”

诸野:“……”

诸野十分为难。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送谢深玄回去,这才提着那只小猫,怔怔朝着家门走去。

老门房为他开了门,而后看向他手中的小猫,大惊失色,总觉得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诸野才会带着这么一只东西回来。

诸野又提着小猫进了屋,直到屋内,这才回过神,想起这猫儿刚刚淋了雨,也许要将毛擦干净,他手忙脚乱找了半天干净巾帕,一面想,这毕竟是谢深玄亲手交给他的猫,如果他将猫儿弄病了,明日谢深玄一定还会生气。

他想想那光景,便不由深吸了口气,可等他好容易找到干净的巾帕,猫儿却又钻进了床底下去,他实在弄不出来,正不知所措,外边房门一响,小宋无辜探头,道:“大人……”

诸野:“……”

小宋挠挠头:“少爷让我过来帮忙。”

诸野:“……”

小宋又拿了些东西,摆在桌上,道:“还送了些药。”

诸野:“药?”

小宋清了清嗓子,勉强忍住心中激动,道:“少爷回去之后,就寻贺太医拿了些药,特意让我送过来。”

他拍了拍桌面,指向桌上的药贴,一样一样为诸野介绍。

“活血镇痛,驱寒暖胃。”小宋用力点头,“专治旧伤,防止风寒。”

诸野:“……”

小宋做出最后总结,道:“看来少爷是消气了。”

诸野:“……”

可诸野依旧一脸凝重,像是担忧未散,又多了新的担忧。

小宋见他并不开心,忍不住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诸野:“猫。”

小宋:“……猫?”

诸野看向床底。

他和小宋一块弯下腰,朝着床底看过去。

床下昏暗,诸野看不清,小宋疑惑不已,举了灯烛过来,凑到床下,仔细一看——

床下空空如也,那奶猫已不知跑到了何处去。

诸野心中一窒,觉得自己可能是完了。

小宋说谢深玄已经消气了,可这猫……这猫是谢深玄亲自交给他的,如果他把猫弄丢了,谢深玄不会再生气吧?

诸野深吸了口气,说:“找猫。”

小宋:“啊?”

诸野:“屋子就这么大,应该跑不掉。”

小宋:“哎?”

诸野:“桌子底下。”

小宋:“不对,指挥使大人,等一等——”

他话音未落,二人便都一眼瞥见有只极小的毛团呲溜一下蹿出了屋子,朝着那堪比鬼宅大院的庭院内疾冲了过去。

小宋:“那是不是——”

诸野已提刀气势汹汹追了上去。

小宋:“……等一等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