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练觉得,他必须随机应变,才有可能突破自己仕途中的最大困局。
他先紧张看了看诸野,再将目光转向谢深玄,最后又飞快瞥了一眼诸野,紧张说:“不……不在,我不在!”
谢深玄:“……”
他看唐练这幅紧张万分的模样,总觉得唐练有事隐瞒,更不用说在说话之前,唐练还要再三看向身边的诸野,这不仅是刻意隐瞒,而且还是诸野不让他说吧?!
报国寺的事情,果然和诸野有关系。
谢深玄微微蹙眉,往下追问:“那你——”
唐练大喊一声:“啊!”
谢深玄吓了一跳:“怎么了?”
唐练:“忽然想起今天我不轮休啊!”
谢深玄:“你……”
唐练:“告辞,谢大人,先走一步!”
唐练扭头就跑。
谢深玄愣在原地,眼看着唐练飞快跑远,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待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诸野时,诸野一瞬便站起了身,丝毫不给谢深玄任何机会,冷着脸匆匆便走了出去。
谢深玄:“……”
呵,报国寺这件事,果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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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野消失了一日,一直到这日课程结束之后,方才再度出现。
他依旧沉默不言跟在谢深玄的马车之后,却见谢深玄先去了首辅家中。
谢深玄显已习惯了诸野跟在身后,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先让小宋叫开了首辅家的门。
赵瑜明显然还未从礼部回来,今日来开门的是赵玉光,他依旧一脸憔悴,看着谢深玄便觉紧张,愣了半晌方才磕磕巴巴道:“先……先先先先生!”
谢深玄:“……”
很好,这口吃,比昨天还多了几个先。
谢深玄问:“首辅大人何时回来?”
赵玉光:“我爹……爹爹……爹……”
诸野:“他今日休息。”
赵玉光:“啊……对!”
谢深玄:“……”
谢深玄叹了口气。
他进了赵府,想不明白首辅昨日究竟做了什么事,赵玉光今日才会是这么个反应,而他一进门,竟然一眼便看见了屋顶上的首辅大人。
赵首辅挽着袖子,撩着衣摆,正趴在屋顶上努力敲着瓦片,看起来像是在试图修复破损的屋顶,这形象与他在朝中一贯的严肃大为不同,一点也不像是当朝首辅,而只像是个农家普通的老头儿。
他一看见谢深玄,便似乎有些难抑心中激动,这屋顶也不打算修了,急匆匆便爬了下来,道:“谢大人,您来了啊!”
谢深玄:“……”
谢深玄开始紧张了。
首辅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他却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咱们去书房聊。”首辅乐呵呵说道,“我还得好好谢谢您!”
谢深玄:“……”
赵玉光终于有了开溜的机会,他颠着脚步跑得飞快,绝不在此处多留,而谢深玄跟着首辅到了书房,将门一关,实在忍不住开口抢着开了口,问:“赵大人,您昨日……究竟和玉光说什么了?”
首辅一听谢深玄这么问,更是难忍心下激动,开心道:“昨日我对玉光笑了笑,玉光备受激励啊!”
谢深玄:“……笑了笑?”
首辅:“他激动得挑灯夜读到深夜,太辛苦了。”
谢深玄:“……”
不对劲。
听起来就不对劲。
“我觉得他读得太晚了,很心疼。”首辅大人深深叹气,说,“可我又想,如果我阻止他,也许反而会让玉光觉得害怕。”
谢深玄:“……”
首辅终于提出疑问:“谢大人,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办?”
谢深玄:“……”
在回答首辅的问题之前,谢深玄先提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您是怎么对玉光笑的?”谢深玄皱起眉,“您昨夜……还和他说了什么吗?”
“哦,我昨夜去玉光窗外看了看。”首辅认真说道,“他在读书。”
谢深玄:“然后呢?”
首辅:“我觉得我不该打扰他,我便从窗缝偷偷看了几眼,对他笑了笑,然后便走了。”
谢深玄:“……”
首辅:“至于说了什么……嗯……只是几句夸奖。”
谢深玄:“……夸奖?”
“夸他读书好,让他好好读书。”首辅点了点头,十分感动,“玉光听完后,连背都挺得直了,仿佛浑身疲劳荡然无存!”
谢深玄:“……”
“我算是明白了,您说得真对啊!”首辅满怀着对谢深玄的敬仰,激动万分说道,“果然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鼓励,就能给孩子带来全然不同的完美体验。”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我能问问,您昨夜去看了他几次吗?”
首辅一愣,显然没想到谢深玄会问这个问题,而他当然也记不得具体的数字了,他便抬起手,掐着手指,仔细算了算,一面与谢深玄说:“他读书到深夜,我有些担忧,就多去了几次。”
谢深玄:“……”
首辅:“也没有太多,大概……呃……五六次吧?”
谢深玄:“……都是从窗缝里?”
首辅:“哎呀,不能打扰孩子读书嘛。”
谢深玄:“还总是从窗缝里对他笑?”
首辅:“适当的鼓励,总是重要的。”
谢深玄:“……”
谢深玄忽然就明白了赵玉光的压力,究竟来自何方。
夜半三更,挑灯夜读。
这种时刻,有个人,时不时便在你的窗缝里出现,带着诡异的笑盯着你,笑完就走,绝不停留,而这个人还是你本来就十分畏惧的父亲……
这换了谁能不害怕啊!
谢深玄不由又看向了首辅。
首辅显然未曾意识到这件事的问题,他还觉得这是对孩子的绝好激励,一面说:“谢大人,怎么了?五六次还不够吗?”
谢深玄:“……”
首辅:“那要不,我今夜隔两刻钟就过去看看?”
谢深玄:“……”
首辅叹了口气:“可我又怕对孩子的激励太过头了。”
谢深玄抬起手,打断了首辅的话。
“首辅大人。”谢深玄叹了口气,“我觉得赵玉光不是受到了您的激励。”
首辅一愣:“啊?”
谢深玄正要解释,书房外却又传来了敲门声,赵玉光战战兢兢在外面唤首辅:“父……父……父父父亲!”
首辅正襟危坐,显然还是不习惯与赵玉光相处,一时万分紧张,又一次握紧椅子扶手,道:“进……进来!”
赵玉光进来了。
他连走路都在发颤,哆哆嗦嗦走进屋中,站在门边,却连一步都不敢再继续往前,甚至谨慎扒着房门边沿,生怕接下来自己要遭遇什么不测。
首辅似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紧张的毛病,他清了清嗓子,竭力克制自己此刻的心情,摆出一副温柔和煦的模样来,柔声细语道:“玉光,怎么了?”
可他实在鲜少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那副温和模样看起来莫名便显得有些险恶,唇边的笑意似乎也带了些别有用心的意味,谢深玄看着尚且觉得发怵,更何况是本来胆子就小的赵玉光。
果真赵玉光吓得发懵,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颤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首辅,连咽了几口唾沫,这才发着抖说道:“饭……可以吃饭了……”
“哦,这件事啊。”首辅依旧面带僵硬微笑,再回过头来看向谢深玄和诸野,道,“二位大人,今日不如也留在此处吃个饭吧。”
谢深玄:“……”
谢深玄叹了口气。
“玉光,你先下去吧。”谢深玄万般无奈道,“首辅大人,我有话要和你说。”
首辅方才向谢深玄提出了孩子教育上的疑惑,他当然以为这是谢深玄要为他解惑了,于是他依旧带着笑,万般温和与赵玉光说:“玉光,你先去吃饭吧。”
赵玉光脸色惨白,颤抖点头。
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飞速从此处逃离,可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一时腿脚发软,走得不由便慢了许多,等他终于出了门,首辅迫不及待看向谢深玄,谢深玄方恨铁不成钢般长叹了口气,无奈道:“首辅大人,您今晚千万不要再从窗缝中去看玉光了。”
首辅:“啊?那我……直接进去看他?”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能理解赵玉光对首辅的畏惧,多年未见的父亲惯常摆着万分严肃的模样,从来不与他谈笑,令人满心敬畏,却又偏偏对他的学业有着过度的关心,时不时便要抽查,却从不夸奖他,像是很不满意。
而近来,他父亲好像对他更不满意了。
一夜恨不得抽查他十数次功课,每日都盯紧了他读书,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是父亲觉得还是不够,还希望他能够读得更多一些。
可他也能理解首辅的反应,多年忙于公务,从未有抚养照顾孩子的经验,因而每次面对赵玉光时,他的心,都是慌乱无措的。
越是关爱,这份慌乱便越严重,以至于原本关切的话语,出口时便成了利刃,就算不让他人伤心,也要令人感到害怕。
而这一切,本该都是能避免的事情才对。
谢深玄自己并不善于与人交际,这种交往之道,他其实也说不太清,也许无法提出太多有用的建议,可他知道一件事——无论是何等情感,关键之处,都在于将心比心,若有关切担忧,本不必多想,直接出口便好。
于是谢深玄直接开口,道:“赵大人,您要做的,不是这样勉为其难对玉光笑。”
首辅一愣,有些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
“您该做的,是将您心中真正的想法告诉他。”谢深玄说道,“您担忧他学业太累,害怕自己没有与孩子相处的经验,可到现在为止,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件事。”
首辅很是惊讶,迟疑片刻,这才低声说:“感情一事上,我有些不擅言辞……”
谢深玄:“嘴笨不是问题,不敢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才是。”
首辅:“……”
首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我试一试吧。”
谢深玄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首辅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可谢深玄想,首辅和赵玉光毕竟是父子,他二人之间并无任何怨怼,只要首辅能够直白一些,将自己心中的关切好好说出来,那最后的结果,怎么也不会太坏。
他目的已到,没必要再留在此处吃饭,便托词起身告辞,离开了首辅家中。
诸野沉默着跟在谢深玄身后,看起来倒似乎与平日并无多少区别,可谢深玄反复回首看他,却总觉得与以往有些不同,他们离开了赵府。
马车行至谢府之外,谢深玄匆匆与诸野告别,下定了决心今日不再心软与诸野多话,可他方下马车,便忽而听到诸野唤他,道:“深玄,等一等。”
谢深玄顿住脚步,一时难抑心中惊讶,未曾想诸野竟会这样唤他,过了片刻之后,他才转过了头,问:“诸大人……还有事吗?”
诸野依旧沉着脸,道:“我方才想过你与赵首辅说的那些话。”
谢深玄紧张点点头。
“我也有些事情。”诸野认真说道,“想要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