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首辅窥窗.jpg

这顿在首辅家的饭,谢深玄吃得心情极复杂。

首辅家中没有仆役,也没有厨子,做饭的人是首辅夫人与赵瑜明,手艺还算不错,至少比太学内那过分素净的青菜白菜要好得多,而因为家中有客,他们显然还特意多备了几道荤菜,这饭菜之上,谢深玄没什么可挑剔的。

让他难受的,是首辅大人和赵玉光这两个人。

他算是发现了,赵玉光和首辅大人只要坐到一块,二人便都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紧张。

赵玉光一抬头对上他父亲的目光,拿筷子的手就在微微颤抖,带得整张桌子都在不住震动。

而为了不去看首辅,不与首辅说话,赵玉光只能选择埋头狠狠吃饭,他从头到尾都不肯抬起头,首辅大人便又觉得,孩子也许是上学累着了,实在饿得厉害,所以需要好好补一补。

他不住往赵玉光碗里夹菜,赵玉光更加狠狠埋头苦吃,首辅便觉得赵玉光还未吃饱,于是接着往赵玉光碗里夹菜——

很好,谢深玄终于明白为什么赵玉光胖得这么快了。

首辅只要多看赵玉光一眼,赵玉光吃饭的速度就会加快一些,而谢深玄看着眼前这过分的“父慈子孝”,一时无言,想要点破这过于古怪的一幕,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该从何处开口。

到最后,谢深玄只能深深长叹了口气。

他想,若要赵玉光的文科考试能合格,那就得让赵玉光重拾自信,这件事,得从首辅身上下手。

若要赵玉光的武科考试能合格,他至少得先瘦到能骑马的体重,这件事,还是得从首辅大人身上下手。

于是吃完饭后,谢深玄又一次拉住了首辅,请首辅到私下谈一谈,而后重新回到了首辅的书房内。

首辅很苦恼。

他也有话要与谢深玄说,因而待三人回到书房之内后,他将房门一关,随后便满怀疑惑转过头来,看向谢深玄,问:“谢大人,太学内的功课,未免也太累了吧。”

谢深玄:“……”

“玉光自从在太学读书后,每日食量暴涨。”首辅忧心忡忡叹气,“这一年来,他已重了几十斤了。”

谢深玄:“……”

“玉光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胖了之后,好像更弱了。”首辅皱起眉,“大夫说,他现在这样不好,还是得瘦回来。”

谢深玄:“嗯……”

这和太学的功课有什么关系啊!

难道不是首辅您喂得实在太多了吗!

“赵大人。”谢深玄终于忍不住说,“太学内的功课,对赵玉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首辅的担忧忽而被谢深玄打断,他不由一怔,反问:“那他为什么……”

谢深玄直接说道:“您看起来太凶了。”

首辅:“……”

谢深玄:“他看起来,好像很害怕与您说话。”

首辅:“……”

谢深玄:“您用那种眼神看他,会让他很紧张。”

首辅:“……”

首辅备受打击。

他往椅子上一靠,不可置信般睁大双眼,怎么也不敢相信谢深玄所说的话,可当他仔细回想自己面对赵玉光的神色时,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因为过于紧张,他显然是将自己在朝中的端肃与严厉带回了家里。

他看着赵玉光时,为了克制自己心中的紧张,便总是习以为常板着脸,而为了不让儿子发现他话语中的颤抖,他又总是压着声音狠狠同赵玉光说话。

他太凶了,儿子很怕他。

呜呜,怎么会这样。

谢深玄看着颓然放空的首辅,总觉得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对于爱子心切的首辅来说,似乎有些过于残忍了。

可他找不到更妥帖的解决办法,他也不是说话婉转的人,话已至此,他觉得自己说完了,便站起了身,同首辅告辞,一面道:“若是可以,您可以适当对他温和一些。”

首辅失魂落魄点了点头。

谢深玄想了想,又说:“偶尔……也可以笑一笑。”

首辅深深叹气,重重点头。

谢深玄自己也没什么与人相处的好经验,他更擅长惹人生气,更不用说这还是他人父子之间的事情,他出不了更多主意,只好就此告辞。

而首辅呆坐书房,仔仔细细回想这些年来,他与赵玉光相处的每一幕。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是他亏待了赵玉光,若是得不到家人的肯定,孩子又怎么会有自信呢?赵玉光的过分怯懦是因为他,赵玉光的飞快长胖,可能也是因为他。

毕竟自赵玉光入学之后,他便每日都要抽查赵玉光的功课,赵玉光本来就害怕他,在这等情境下,还要背书给他听……

首辅大人,不敢细想。

谢深玄和诸野已经走了,他在书房内坐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起了身,走到了赵玉光的书房之外。

赵玉光在看书。

他行事怯懦,与外人说话时大抵要口吃,只有安安静静看书练字时才能恢复以往的沉静模样。

首辅方听过谢深玄所说的话,心中颇为感慨,便站在窗外多看了一会儿,又怕打扰了赵玉光看书,便小心翼翼往后挪了一些,背着手弯着腰,从窗缝偷偷往里瞧。

都是他的错。

首辅想。

他一定要好好改正,从今日起,便学会夸奖孩子,尽早为孩子找回自信,绝不能让孩子再这样下去了。

他刚刚下定决心,赵玉光正好翻过一页书,略微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疲惫的肩颈,然后与窗缝中的首辅大人对上了目光。

赵玉光:“……”

首辅:“……”

首辅想,要微笑。

谢深玄说了,要好好夸一夸孩子,多对孩子笑一笑!

于是他扒着窗缝,对着赵玉光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

“好,很好。”首辅紧张不已,生涩夸赞,“好好看书,好。”

说完这句话,他还是难抑心中紧张,他鲜少这么直接夸奖他人,显然很不熟练,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话好了,他便立即后退,背着手飞速从此处离开。

赵玉光完全僵在了原地。

他刚刚……从窗缝间……看见了什么?

父亲……在对他笑?

他又做错什么了吗?!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可怕地对他笑啊!!!

赵玉光颤抖着捏紧手中书册,只觉压力暴增,彻底失去了睡意。

-

谢深玄与诸野一道离开了赵府。

此处离他们的宅邸已经没有多少距离了,小宋驾了车,很快便到了谢府之外,谢深玄下了马车,心中却还有不少疑惑,他见诸野正要同他告别,稍稍犹豫,便不由叫住了诸野,道:“诸大人,等一等。”

诸野停住了脚步,有些疑惑看向他。

“有些事,我想问一问您。”谢深玄犹豫片刻,又说,“关于赵玉光。”

诸野点了点头。

他大概知道谢深玄想要问些什么,赵玉光的情况有些特殊,他早就知道谢深玄会好奇,而在谢深玄来太学之前,他便已经大致调查过癸等学斋中这几名学生的情况了,谢深玄想问什么,他应该都能答得上来。

他二人便站在这马车一侧停留,谢深玄先开口,问:“赵首辅家中……是怎么回事?”

诸野异常简略回答:“首辅夫人是农家出身,节俭惯了。”

谢深玄一愣:“这……”

诸野:“首辅大人是妻……”

他一顿,觉得毕竟是朝中同僚,他应该给首辅大人一些面子,于是便又匆匆改口,道:“相濡以沫多年,他很尊敬夫人。”

谢深玄:“……”

这可疑的停顿,谢深玄总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便明白了什么。

可这不是他问题的关键,他最在意的,还并不是这件事。

“他人前人后的差距,有些夸张。”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他说,赵侍郎并非是在他身边长大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诸野原打算直接解释。

可二月的天气虽已经回暖,入夜之时的风,却还是带着寒意,谢深玄自伤愈后,身体便已大不如从前了,他们在外头多站了一会儿,谢深玄便似乎觉得有些冷,说完那句话后,禁不住伸手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诸野不由微微一顿,有些迟疑。

若要继续将这话题继续下去,他们也许还得再说上好一会儿,可若要在此处吹那么久的冷风,他总担心谢深玄明日便要风寒。

诸野鼓足勇气,道:“此事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谢深玄:“很复杂?”

诸野又道:“外边天寒,谢大人,不如先到我家中……”

他有些紧张,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冒昧了,他看得出来谢深玄对他多有畏惧,他也能理解谢深玄对他的畏惧,他便沉默着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心中却莫名有些不甘。

谢深玄抬起头,看了看诸野身后,隐在黑暗阴影之中那扇朱红掉漆的破旧大门,院中伸出的惨败枯枝,以及笼罩在这宅子内万分诡异的气氛。

他不由便想起了今日午膳时,洛志极所说的那句话。

洛志极说,诸野的宅邸,是京中十大鬼宅之首。

谢深玄打了个哆嗦。

“不必了诸大人。”谢深玄努力拒绝,“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谈吧!”

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