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略微后退一步,抬起头,看了看面前府邸的匾额。
这里的确是赵府没有错,眼前这个人,也的确是首辅大人的长子,礼部侍郎赵瑜明。
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奇妙起来了。
谢深玄从不与朝中之人来往,他实在不擅此道,在朝中唯一还算熟识的,本只有诸野一人,可自诸野与严太师等人交往甚密,且再三将他拒之门外不愿见他之后,他与诸野的关系,便也逐渐寡淡了。对赵首辅,谢深玄并不熟悉,他只知道,首辅大人生性端肃,恪守礼节,也的确清正廉明,可就算如此,以首辅的俸禄,这日子怎么也不该到如此境地吧?
更何况,他只要一闭眼,脑内就要浮现首辅挺直了背一动不动的样子,那看起来像是个道学先生,这让谢深玄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首辅大人光着腿下田种地的样子。
赵瑜明仍在与他们笑,问:“二位大人可是来寻我父亲的?”
诸野摇了摇头,道:“赵玉光。”
“他方才自太学回来。”赵瑜明好似忽而便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道,“听闻谢大人近日在太学执教,想必是为了太学中事才来寻玉光的吧。”
谢深玄:“……”
谢深玄点了点头。
他原先猜测赵玉光是因为家中琐事,豪门纠葛,这才行事畏首畏尾,如此胆怯,可现今看来,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好像也很融洽。
“正好是饭点。”赵瑜明乐呵呵笑道,“二位大人,咱们边吃边谈吧。”
谢深玄:“……”
赵瑜明万般热情,谢深玄实在难以拒绝。
他随赵瑜明进了首辅官邸,赵瑜明又极为自然地问了问诸野的伤势,就像是与诸野颇为熟稔,这倒是令谢深玄有些惊讶,他知道诸野入朝之后,同太师严端林等人走得很近,而首辅大人与严端林是死对头,他原以为诸野与首辅家人的关系也该很不好才对。
·
赵瑜明又忽而将注意转向谢深玄,道:“谢大人好像是第一次来我们家。”
谢深玄:“嗯……”
赵瑜明笑了笑:“那谢大人一定觉得很奇怪。”
谢深玄:“……”
正常人看到首辅家里是这样,都会觉得很奇怪吧!
“其实我爹本来不想要这宅子的。”赵瑜明忽而深深叹了口气,道,“房子太大,每年总要花费不少精力与钱财去修缮。”
谢深玄:“……”
赵瑜明:“可我娘又觉得,这房子还是挺不错的。”
谢深玄点头:“当然不——”
赵瑜明:“地方大,很适合种菜。”
谢深玄:“……”
谢深玄心情复杂。
这宅子当然不错,皇上亲赐,又因为是首辅大人的房子,所以哪怕在官邸这一片地方,这宅邸无论是风水还是选址都是上佳,其他官员羡慕不来的玩意,他们竟然只想拿去种菜。
赵瑜明一面带着他们往里走,一面又道:“房间也多,适合养鸡。”
谢深玄:“……啊?”
赵瑜明:“哦,还养了几只鹅和鸭。”
谢深玄:“……”
赵瑜明:“我娘接下来,大概是想养羊吧。”
谢深玄:“……”
这个话题,显然完全超出了谢深玄的知识储备。
他母亲本就是江南富商之女,又颇有经商头脑,家中吃穿用度,均有他母亲一手操持,而他从小只管读书,其余之事自有下人照应,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莫说养鸡种地,他怕是连株花儿都种不活。
他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终于明白赵玉光身上那些补丁是怎么回事了。
那根本不是赵玉光天性羞怯,在家中受人欺负,怕是首辅大人太过勤俭节约,衣服破了舍不得丢弃,随便补一补便又给孩子穿上了。
至于首辅大人自己为何不穿……呃,毕竟一朝首辅,大概还是要面子的吧。
他们朝内走了片刻,本该是花园的地方,已经改作了菜园,有一名穿着粗麻衣服的中年妇人正忙着清理禽舍,而过于圆润的赵玉光挤在花园内的石桌旁,肩上蹲了一只猫,怀中揣着一兜还未长大的嫩黄小鸭,看起来心情甚好,没有一点在太学时的羞怯。
可随后他便抬起了头,一眼看见了正朝他而来的诸野和谢深玄。
赵玉光一瞬紧张,慌乱想要站起身同二人行礼,却又想起自己怀中正揣着一群小鸭,睁圆了眼睛,一时不知所措。
谢深玄咳嗽一声,道:“无妨,不必行礼了。”
赵玉光紧张万分,支支吾吾道:“是,先……先生……”
谢深玄忍不住看了看他怀中那一堆嫩黄的毛团,问:“你抱着鸭做什么?”
诸野忽而在他耳边低声开口:“那是鸡。”
谢深玄:“……”
过分紧张的赵玉光并未注意到谢深玄话语中的错漏,他只是匆匆点头,道:“我……我娘亲在……在……”
赵瑜明只好代他往下说,道:“谢大人,家母正在清理鸡舍,又担心院子太大,小鸡跑散了,亦或是被这只馋嘴猫儿叼了一两只去,便让玉光先抱着。”
谢深玄:“……”
谢深玄回过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名正在鸡舍内忙碌的中年妇人。
她实在太忙,因而不及分心,还未注意到院中来了客人,可看她衣着打扮,谢深玄先前只以为这是首辅家中为数不多的仆役,可现在看来,这位……竟然是首辅夫人啊?!
谢深玄的心情更加复杂了起来。
他看看首辅夫人的衣着,想想赵玉光衣服上的补丁,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赵瑜明手中的锄头和有些破旧的短衫上。
家人为贫困所困,首辅大人倒是衣着考究,这无论怎么想,恐怕都有些不太对劲吧。
赵玉光家中,果然还是有点什么问题。
谢深玄皱起眉,只觉此事棘手,也许不好处理。
-
赵瑜明进鸡舍与首辅夫人说了几句话,首辅夫人急匆匆便出来了。
她先与诸野问了好,看起来与诸野也颇为熟络,随后才将目光转到谢深玄身上,眸中笑意更甚,道:“这位就是谢大人了吧?”
谢深玄先与她一揖,这礼到一半,首辅夫人便已忍不住笑,道:“哎呀,来我家不用这么客气。”
谢深玄:“呃……”
首辅夫人:“谢大人,今晚留下来吃个饭吧?”
谢深玄:“……”
太热情了,谢深玄有些难以招架。
不过首辅夫人的提议,倒是恰好符合了谢深玄的想法。
首辅大人还未下值回家,他在此处等一等,若能见上首辅一面,那自然就再好不过了。
鸡舍已清理干净了,赵玉光将怀中的小鸡放了进去,再跑前跑后为谢深玄与诸野找椅子,给两人倒茶,弄得谢深玄颇有些不好意思。
待一切忙完了,他们坐在庭院之内,看着一群鹅自庭院另一边摇摇摆摆走过来,谢深玄不由一顿,忽而道:“我知道了,那一定是鸭。”
诸野:“……鹅。”
谢深玄:“……”
谢深玄闭嘴了。
他是废物,他不该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上插嘴。
可在那摇晃的鹅群之后,他却一眼看见了那个端肃的身影。
首辅大人板着一张脸,惯常缓步慢行,举止之间恪守礼法,一抬手一迈步,都可以直接放进宫中的礼仪教程里。
谢深玄忍不住低声道:“好怪。”
诸野不解回眸看向他。
谢深玄:“家人衣衫破旧,唯有他光鲜亮丽。”
诸野一愣,道:“你误会——”
他话音未落,蹲在赵玉光肩上的那只大肥猫忽而便跳下了赵玉光的肩头,猛地蹿了出去,直扑向首辅大人的胸口,而首辅大人一贯优雅缓慢的动作被迫出现了破绽,他被那胖猫撞得身形摇晃,险些跌倒在地,也正因为这超出他平常举止的行动,令谢深玄一眼就看见了首辅衣袖下露出来一截已洗得极旧的内衬。
“他动作慢。”诸野低声说,“是不希望里面的破衣服飘出来。”
谢深玄:“……”
诸野:“官服由朝中发放,他当然穿得很好。”
谢深玄:“……”
诸野又道:“赵侍郎上值时,穿得也不错。”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
对不起,原来是他狭隘了。
这么看起来,赵玉光穿的才是这个家里最好的啊!
-
首辅大人换了常服,同谢深玄和诸野一道在他的书房之中坐下。
他的常服也如赵家其余人一般,上头打了好几个补丁,他却并不介意,只是颇为严肃同谢深玄和诸野点了点头,问:“谢大人来此,为的可是玉光的功课?”
谢深玄:“……”
谢深玄略微有一些紧张。
他还在朝时,是出了名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气,哪怕当着太师严端林的面,他都敢狠狠骂上几句,只有在过分严肃的首辅面前时,他才会微微收敛,也跟着拘谨起来。
“倒不是功课。”谢深玄紧张说道,“玉光才学出众……”
首辅大人捋着胡子跟着点头:“对对对!我们玉光从小饱读诗书!五岁就会写诗!”
谢深玄突然被打断,怔了片刻,已有些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呃……文章写得很好。”
首辅大人自豪点头。
谢深玄:“……字也不错。”
首辅:“哎呀,是啊!比他哥哥好多啦!”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熟悉的首辅。
他认识的首辅不可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啊!
他看着眼前自豪挺胸的小老头,不由陷入了沉思。
诸野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境况,他叹了口气,还是代谢深玄解释,道:“他极为羞怯,很容易紧张。”
首辅也担忧叹了口气,说:“唉,这是老毛病了。”
诸野:“深玄想知道为何会如此。”
他忽而直接唤了谢深玄的名字,谢深玄微微一怔,抬首,诸野神色未变,首辅似乎也未曾多想,只是捋着他的小胡子,忧心忡忡道:“老夫也很担心,唉,这孩子就是不自信。”
诸野:“没有缘由?”
首辅摇头叹气。
“玉光自小身体就弱,我总是很担忧。”首辅心怀愁虑,“他又与他兄长不同,瑜明并非在我身边长大,而玉光……我实在没有教导孩子的经验,也许是对他有些严厉了。”
谢深玄还来不及多问,外头忽而有人敲了敲门,赵玉光万分紧张在门外道:“父……父父父亲……”
谢深玄:“……”
谢深玄看向首辅。
原先满脸自豪的小老头,一瞬变成了铁血无情的冷面首辅,紧张握住了椅子扶手,心慌意急狠狠说道:“怎……怎么了!”
赵玉光哆哆嗦嗦站在门边,不敢进来,只是小声紧张说:“吃……吃吃吃饭饭了。”
谢深玄:“……”
谢深玄觉得自己好像弄明白了问题的所在。
这是有些严厉吗?
你们父子不要对着紧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