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想辞官。
皇上让他将这些学生都带合格之后再归朝,而他现在不想归朝了。
他只想回家。
他母亲经商多年,家中良田千亩,商铺万千,他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苦啊!
谢深玄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还是说不出话来。
伍正年生怕他骂人,吓到这群学生们,急匆匆抢在谢深玄之前开口,说:“帕拉……呃……胡族嘛,不会古琴,也……也很正常!”
谢深玄:“……”
伍正年:“可以听听看,不如先听听看吧!”
谢深玄:“……”
谢深玄勉为其难询问伍正年:“太学的乐试,还考其他乐器吗?”
伍正年:“……这,确实还有几样在乐试之内。”
谢深玄:“那考他的乐器吗?”
伍正年:“……”
伍正年对着谢深玄露出人畜无害的笑。
谢深玄明白了。
他还是找时间辞官吧。
-
伍正年觉得,帕拉都已经带琴过来了,就算不是他们所期待的古琴,多少也该听一听帕拉的演奏,以免打击了学生的自信。
谢深玄扶着额靠在桌上,一动不动,不想思考,一切全听伍正年安排。
于是帕拉端正做好,再抱起他心爱的冬不拉,当着所有人的面,弹出了一个近乎离谱的高音。
伍正年被他吓了一跳,正以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胡族文化,可却又立即发现,帕拉所弹奏的曲子,实在酷似弹棉花时所发出的声响,这应该已经不是异族之间的沟壑了,他觉得帕拉根本不会弹琴。
谢深玄疲惫开口,问:“帕拉,你们王送你琴,是因为欣赏你的琴技吗?”
帕拉停下弹奏冬不拉的手,眨一眨他猫儿一般的大眼睛,说:“不是哇。”
谢深玄:“……”
谢深玄仿佛看到了答案。
“窝弹得太差了,才需要好好练习。”帕拉认真说道,“窝的王,就素希望窝好好练习哇!”
谢深玄欲言又止。
伍正年一看他这表情就害怕,他急匆匆说:“帕拉,那你会弹古琴吗?”
帕拉理直气壮:“窝还米有学会!”
伍正年咳嗽一声,道:“那轮到裴麟了吧?”
谢深玄不由朝学斋的门外看去。
帕拉都已经回来了,裴麟却仍未回到书斋,这显然有些不太对劲,而他往外一看,便见裴麟吊儿郎当叼着根草,站在书斋外,感受难得的自由和阳光。
他注意到谢深玄的视线,却还站在原地,未曾动弹,谢深玄不由沉默,而后压低声音,轻声唤:“诸大人。”
沉默着听完了所有古怪琴曲的诸野,终于从持久的放空中回过神来,而后一瞬领悟了谢深玄的想法,同谢深玄一般看向书斋之外,正和外面的裴麟对上了目光。
裴麟毫不犹豫拔下嘴里叼着的那根草,团吧团吧扔远了,再挺直自己的背,飞快朝着书斋走过来。
谢深玄想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身边的诸野:“皇上为何要钦点他来太学?”
诸野:“……”
诸野似乎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起,想了一会儿,也只是说:“前年宫宴,他随兄长回京。”
谢深玄点了点头,每一年的宫宴他都参加了,他虽不认识裴麟,却知道裴麟的兄长,先帝一统天下时,麾下曾有无数将才,长宁候便是其中之一,而长宁侯的长子裴封河更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骁勇,如今长宁候年岁已高,裴封河便代他率领长宁军,护在边关,以阻挡戎狄入侵。
诸野:“皇上夸了裴将军。”
谢深玄再点头。
每年都有这么个流程,而皇上夸人时词汇匮乏,就那么几句话来回用,到如今皇上宫宴上夸赞边将的话,谢深玄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他夸的是赤胆忠心,还是骁勇善战?”谢深玄皱了皱眉,“也可能是辛劳困苦,一片丹心。”
诸野:“……赤胆忠心。”
谢深玄点头:“哦,果然还是这句话啊。”
诸野:“……”
谢深玄忽而意识到诸野随时都可能向皇上告状,他不由尴尬一笑,又说:“皇上沉着稳健,所用之词厚重深沉,令人佩服。”
诸野:“……”
谢深玄:“可这和裴麟来太学有什么关联?”
诸野:“裴麟听错了。”
谢深玄:“听错了?赤胆忠心?”
诸野点头。
“这也能听错?”谢深玄有些惊讶,“他听成什么了?”
诸野沉默片刻,这才极为艰难挤出几个字,道:“……吃蛋鸡心。”
谢深玄:“……啊?”
诸野:“他和皇上说,他吃饱了。”
谢深玄:“……”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再将目光转向了裴麟。
他知道边将大多没文化,可他没想过,裴麟竟然这么没文化。
谢深玄看裴麟的目光都复杂了许多,他等裴麟从书斋外进来,走到自己的桌案之后坐下,这才压低声音,认真问诸野:“他真的会写字?”
诸野:“……会。”
谢深玄:“我觉得你们在骗我。”
“我在边军时,教过一些。”诸野说,“他兄长应该也教过他。”
谢深玄不由回过头,看了诸野一眼。
诸野说到教裴麟写字时,他心中忽而微微一颤,想起了些许当年的往事来,而诸野似乎也觉得不对,略有些紧张地垂下眼眸,低声说:“我确实还未曾到教人写字的程度。”
那边伍正年已让裴麟快些做好准备,这琴之一试,只差裴麟一人了。
诸野又小声说:“军中少有闲暇,我确实有些懈怠……”
谢深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诸野同他说起此事时,略显得有些惊慌紧张,如同是落下了功课的学生撞见了先生的抽查,而诸野越是如此,谢深玄便越发忍不住乱想,他还记得,诸野初来谢家时,还是个连笔也不知怎么拿的野孩子——
砰!
谢深玄吓了一跳,思绪一瞬自回忆中抽离,紧张看向书斋之中,寻找那怪声所现之处。
是裴麟。
裴麟将琴弦拉断了。
谢深玄:“……”
裴麟紧张按着手中的琴,不知所措看向屋中的其余人,再惊恐不安与诸野对上了目光,他似乎生怕被诸野教训,于是咽下一口唾沫,开始胡编,说:“是……是琴先动的手。”
谢深玄:“……”
这孩子天生神力,留在这里读书,未免有些太可惜了吧?
伍正年安慰他:“这琴弦许久未曾更换,不是什么大问题。”
坐在他身边的洛志极也默默分出自己的一串护符,递给裴麟,说:“断弦,不吉利。”
谢深玄揉了揉自己的抽痛的额角,道:“伍大人,下一样考试呢?”
这琴试不必再看也知道什么结果了,这整个学斋下来,浪费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除了洛志极和叶黛霜外,就没有一个人能合格。
而洛志极,他弹的还是大悲咒。
谢深玄觉得自己心口痛。
伍正年尴尬笑了笑,道:“外面天气不错,大家已坐了这么久,要不下一个……先由诸大人来主考吧?”
谢深玄麻木:“都行,都可以。”
伍正年便道:“那我们换个地方?”
谢深玄持续麻木:“都行,可以,没关系。”
伍正年清了清嗓子,请众人移步至外。
太学内专为此设了校场,除了平日上课之外,还作为学生闲暇时蹴鞠所用,伍正年已令人清了场,备好弓箭,再请诸野主持。
诸野一向懒得废话,他定的规则更加简单,朝靶子连射三箭,全中即可。
谢深玄对武科并不了解,他是学制改革的漏网之鱼,从小到大唯一做过同暴力有关的事情,就是拎起棍子打了两条野狗,那是他人生的壮举,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超越过这样的高光时刻。
于是他只是在一旁坐着,慢悠悠喝伍正年带来的茶。
陆停晖连弓都拿不起来,而赵玉光与叶黛霜拉不开弓,柳辞宇一箭仅仅射出了两步远,也只有洛志极稍好一些,他至少能够射到靶子。
超出谢深玄预料的人,是林蒲。
小姑娘看起来大约只有十六七岁,拎着那张弓,轻轻松松连射三箭,无一偏离,谢深玄今天终于看见了一回癸等学斋的希望,他不由鼓掌,大声夸了一句巾帼英才,林蒲便不好意思挠挠头,小声说:“小时候随父亲上山打猎,稍微会一点啦。”
还好,谢深玄想,看来他们学斋,文科是略缺了一些,可武科还算不错,毕竟射箭这等小事,裴麟肯定会,至于那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帕拉,当然也一定会。
谢深玄便道:“下一个让帕拉来吧。”
诸野点头。
于是林蒲将手中的弓箭递给被谢深玄寄与了莫大希望的帕拉,可不想帕拉退后一步,坚定拒绝了林蒲递来的弓。
“窝是为活平来的。”帕拉认真说,“窝不要射箭。”
伍正年笑了笑,道:“帕拉,这只是学习,你随便射两箭就好了。”
帕拉认真皱紧了眉头。
伍正年见帕拉真的不想接过那弓箭,又想了想,转头对谢深玄说:“胡人多擅骑射,就算今日不考,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谢深玄:“这……”
他正想问一问诸野的意见,却见帕拉开始不住摇头,迫不及待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窝尊的不会射箭。”帕拉惊恐睁大眼睛,“窝也不会跳舞、唱锅、骑马、打猎、烤肉!”
谢深玄:“啊?”
帕拉大喊:“你闷不要对窝们胡人有介么大的偏见哇!”
谢深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