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学生们

备受打击的谢深玄,越发显得拘谨起来。

他不敢再贸然夸赞诸野,只是谨慎万分回过身,忽略柳辞宇「英雄所见略同」的目光,求救般看向了伍正年。

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个世上,也许只有伍正年才能救他了。

可伍正年只是抬头看着天,头上有莫名的字迹在飞速闪动。

「……好好一个人,他怎么就长嘴了呢」

「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莫生气莫生气莫生气莫生气——」

伍正年头顶滚动闪烁的字迹忽而一停,而下一瞬,他看向了诸野和谢深玄,唇边重新挂上了谢深玄所熟悉的笑,乐呵呵道:“诸大人,谢大人,咱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谢深玄:“……”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短一段路,伍正年却反复和他们重复了许多次,让他们快去书斋内见见那些太学生们,他以为这是伍正年心中只有公务,想要早些将太学内的事情处理完毕,可现在看来,那分明是伍正年不知该要如何才好时的说辞——只要谢深玄让他不知所措,他就会立即向两人提议,请二人去书斋之内,见一见他们未来的学生。

原来连伍正年,都找不到挽救他的办法啊!

谢深玄开始绝望。

他麻木点了点头,请伍正年先行,再跟在伍正年身后,一同跨入了那书斋。

第一排那名学生仍旧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其余人全都万分惊讶般看着他们,确切说来,是惊讶看着谢深玄。

他们都知道谢深玄将到太学内执教,可显然谁也没想到,谢深玄来的第一天,就将另一名先生骂了一顿,活生生将人气走了。

伍正年让柳辞宇快些回到座位上去,而后方才深吸口气,极力稳定这一日来被反复刺激的心,转身冷静同谢深玄道:“二位大人,我来介绍。”

他先看向第一排始终沉睡的太学生,压低声音,道:“谢大人,我们方才提到过,这是裴麟。”

谢深玄:“……”

很好,负六分的学生,果真名不虚传。

都已经吵成这样了,他竟然还没睡醒。

“最末那名您应该也认出来了,域外来的胡人学生,帕拉。”伍正年又笑了笑,“至于柳辞宇,我们方才已经见过了。”

说完这些话,他方指向另外那三名学生,唤:“赵玉光。”

小胖子噌地站起了身,却撞得面前的桌案都猛地晃了晃,他看起来紧张不已,那动作滑稽可笑,而这过大的幅度,则令谢深玄一眼就瞥见了他衣袖之下的缝补的痕迹。

谢深玄不由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在何处见过这张脸,可若此人家世显赫,总不至于穿着这么一件破衣服,他沉默片刻,心中隐约有些不祥之感,不由压低声音,轻声问伍正年:“这又是哪位大人走关系塞进太学来的?”

伍正年咳嗽一声,也轻声回答:“他不一样,他是考进来的。”

谢深玄:“……”

谢深玄大为震撼。

他不由再从伍正年怀中抽出那本学生名录,仔细看了看。

这癸等学斋内,唯一一名只有负一分的天才,就是这位赵玉光。

这简直就是癸等学斋的学神,他们未来希望的光!

谢深玄十分感动。

毕竟他亲历过太学入学补试,知道这考试的难度,而这实在远超出他对这癸等书斋内学生们的期待,却也让他有些想不明白,既然赵玉光是自己考进来的,又怎么会沦落到进入癸等学斋这么个下场?

谢深玄看向伍正年,等着伍正年给他一个解释。

于是伍正年将声音压得更低,以近乎耳语一般的音量,同他和诸野道:“因为打架。”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赵玉光。

赵玉光不知道他们在低声说些什么,只是异常紧张站在原地,带着满面不知所措睁大了眼睛,壮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哦,不,谢深玄觉得,像是一只受惊的圆圆大兔子。

看起来人畜无害,谢深玄不觉得他会打人。

伍正年又在他耳边说:“其实也不止他一个人。”

谢深玄:“……群架?”

伍正年点头。

谢深玄:“还有谁?”

“赵玉光,柳辞宇,叶黛霜。”伍正年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哦,还有裴麟。”

谢深玄:“……”

“喏,叶黛霜就是那个看书的小姑娘,个头小一些的那个,她也是考进来的。”伍正年低声说,“另外个小姑娘叫林蒲,是地方举荐来的。”

谢深玄:“……”

伍正年:“那场架,她没赶上,否则现今她可就不止是负五分了。”

谢深玄:“……”

今日的刺激,未免也太多了。

谢深玄虽然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可赵玉光人畜无害,柳辞宇连个花花架子都算不上,叶黛霜看起来也不会武,那也就是说,这场群架,大概是裴麟带着他们打的。

他原以为他的学生只是不爱读书,可现在看来,他们的问题好像越来越多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决定接受现实,问:“还有两个人呢?”

“一个叫陆停晖,也是考进来的,论才学,他不比赵玉光差。”伍正年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他身体不好,今日缺课,也许是生病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问:“那最后一个呢?”

伍正年咳嗽一声,说:“洛志极……大概在某个寺里吧。”

谢深玄:“……啊?”

伍正年:“年轻人嘛,总有那么点小爱好。”

谢深玄:“……”

“这孩子人很聪明的。”伍正年努力为最后这名学生说话,“就是这个人吧……有那么一点佛性。”

谢深玄:“……”

伍正年:“没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是人才,总会出头嘛。”

谢深玄:“……”

谢深玄担心他先出家了。

伍正年为他简单介绍完了这八名学生,谢深玄反倒是更加忧虑了。

他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从何处入手,再一抬头,发现赵玉光竟然还紧张站着,谢深玄不免又叹了口气,朝赵玉光摆了摆手,让他先坐下再说。

赵玉光紧张把自己挤回了桌椅中去。

他撞得桌椅乱响,一张脸不由跟着涨得通红,连动作都慌乱了起来,谢深玄看了他几眼,莫名又在脑中勾画出了熟悉面孔,他顿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伍正年,道:“伍兄,你真不知道他父亲是何人?”

伍正年一愣,摇头:“他经补试入学,从未提过自己的父母家世,不过看他衣着打扮,应该只是布衣出身。”

谢深玄:“……”

谢深玄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他不免再多看赵玉光一眼,沉思片刻,回首去问伍正年,道:“伍兄,我明日上课时,你能将另外那两名学生找来吗?”

伍正年点了点头,说:“明日我一定将他们捉过来。”

谢深玄这才点了点头,一面深吸口气,略微提高了些音量,好令堂下的太学生能够听见他的声音,道:“我毕竟初来太学,对大家都还不太熟悉,授课之前,我想先摸清大家的情况。”

众人只是睁大了眼睛看他,像是在等待他之后将要出口的话。

“明日起,我会将我所执教的课程,一门门与你们考过。”谢深玄说到此处,才微微一顿,想起自己并不知自己究竟负责的是什么,他便看向伍正年,低声问,“伍兄,诸大人是武科,你呢?”

伍正年:“……”

伍正年抬起头,再度对着谢深玄露出无辜的笑。

“德修。”伍正年说,“我只管德修。”

谢深玄:“……”

等等,这好像和他所想的不一样。

“德行嘛,很重要的。”伍正年竭力为自己辩解,再勉为其难多为自己增加了一些课程,说,“我可以带孩子们早起打一套五禽戏。”

谢深玄:“……”

伍正年:“晚上再来一套太极。”

谢深玄:“……”

伍正年:“若是……若是大家还有空闲,我也可以带大家去郊游踏青啊。”

谢深玄:“……”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伍正年说,而今太学内,依照六艺为纲,诸野能带教射御之术,那剩下……该不会全都要由他来吧?

耕地的牛都没有这样使唤吧!

-

谢深玄垂头丧气离开了国子监,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仕途惨淡,还不如尽早辞官回家,去乡下开个书院,也比在太学执教强。

而这一天对他的折磨,显然还没有结束。

他前脚方踏出国子监的门,立马便被诸野拦住了,天色虽还未全黑,可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应当立即带谢深玄入宫。

谢家的马车就在门外,诸野却让他上了另一辆车马,显是为了掩饰他们接下来的行踪,这马车还在京城之内绕了一圈,这才朝着皇城而去。谢深玄不知为何如此,他鼓起勇气,原想问一问诸野,可朝外看去时,便见驾车的是一名陌生的玄影卫,而诸野不见人影,他便也只好压下心中疑问。

直到皇宫之外,诸野才重新出现,请谢深玄下了马车,自无人小路进了宫,直到御书房外,谢深玄都不曾碰到什么宫人,他便也只好想,这大概也是诸野事先安排好的。

到此时,天色早已全黑,御书房内却灯火通明,皇帝晋卫延在书案之后提笔挥毫,题了几幅字,见两人进来,他还朝二人招招手,免了二人的礼节,再让谢深玄走上前来。

“谢卿。”晋卫延面带微笑,道,“你看看,朕今日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这御案上摆了两张纸,一张写了个“忍”字,另一张所书的则是“和”,这二字寓意颇深,显是对谢深玄多有提点暗示。

谢深玄果然皱紧眉头,凝神细看,多有领悟。

片刻之后,谢深玄终于开口。

谢深玄:“啊,就这?”

晋卫延:“……”

谢深玄:“真的不怎么样。”

晋卫延:“……”

谢深玄:“不会只有我看出来这一笔写歪了吧。”

晋卫延:“……”

晋卫延蕴意颇深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