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个性。
谢深玄想,这癸等学斋的学生,果真都很有个性。
让他现在就想辞官回家的个性。
他几乎已想到自己今后将会在这太学之内遭受多少苦难,他终于明白那汪退之弹琴时为何那般心不在焉,若堂上学生均是如此,那先生讲课时,的确很容易提不起劲来。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学生不懂规矩,但先生的应当懂得,他们本该赏罚有度,想法子让学生遵守纪律,而不是如汪退之这般消极怠慢,胡乱应付着过日子。
谢深玄没有说话,柳辞宇却不依不饶,仍在冲他不断挤眉弄眼,试图引起谢深玄的注意。
伍正年急忙咳嗽一声,提醒柳辞宇此刻言行不当,诸野却已不动声色跨前一步,侧身拦在了谢深玄身前。
谢深玄这才猛然回神,急忙抬头,看向面前的诸野。
诸野的眼中,好像有杀气。
谢深玄心中一颤,总觉得下一刻,这位诸指挥使,就要对着他无辜的学生发难了。
这些年来,谢深玄对诸野多有关注,因而几乎知道京中所有同诸野有关的传闻,自诸野成为玄影卫指挥使后,一贯手段狠辣,对他厌恶之人毫不留情,这些年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腥,而柳辞宇此刻以下犯上的轻佻之举,就是诸野极不喜欢的行为。
谢深玄忌惮诸野的行事手段。
他虽然也不喜欢柳辞宇的轻佻,但这绝不是该死的罪过,于是谢深玄下意识伸出手,抓住诸野的胳膊,一面竭力挤出笑来,道:“诸指挥使,严重了。”
诸野被他吓了一跳,被他抓着的那只手往后一撤,倒像是用力将谢深玄的手甩开了,谢深玄不由又在心中狠狠骂了自己几句,他如今与诸野的关系已与以往不同了,他得对诸野客气一些,好好尊敬这位大权在握的诸大人。
“不过是学生胡闹罢了。”谢深玄绞尽脑汁试图夸赞,“诸大人……呃……您……”
伍正年好心提醒:“大人有大量。”
谢深玄:“哦对对对,您大人有大量!”
诸野:“……”
谢深玄还想再夸,那柳辞宇手中摇得正欢的折扇终于停了下来,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也终于明白了此刻他眼前站着的究竟都是什么人,近乎惊愕一般将目光转向诸野,问:“你……你就是那个玄影卫的诸野?”
伍正年咳嗽一声,道:“辞宇啊,不可直呼其名,这位以后可是你的——”
柳辞宇激动说道:“你就是京中万千少年少女的梦中情郎啊!”
诸野:“……”
谢深玄:“……”
啊?什么?
诸野在民间还有这称号?
谢深玄很是震惊。
可他想,诸野比他略长一岁,至今还是独身,身居高位,俸禄优厚,前途无量,长得也很不错,就这张脸,至少在这玄影卫内,谢深玄觉得,诸野能得第一。
不认识诸野的人,当然不会知道诸野究竟有多吓人,诸野有这名号,似乎也很正常,只是——
诸野都有,为什么他没有?
谢深玄微微皱眉,正想说话,诸野忽而一沉脸色,近乎愠怒一般说道:“胡闹。”
柳辞宇:“对!就是这般睥睨天下的气质。”
诸野:“……”
柳辞宇:“薄情寡言的态度!”
诸野忍不住微微挑眉,将伍正年吓出一身冷汗,急忙伸手扯住柳辞宇,让他绝不要再多嘴说话了,谢深玄却猛地一滞,好似在那顷刻之间,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自他入朝之后,他便万分惧怕诸野,因而小心谨慎,不敢多同诸野说话,可这反倒是令他错失先机,被诸野的反应吓得莫知所措,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就该向柳辞宇和伍正年多学一学啊!
不就是夸人吗?读了这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的经义典故,夸人而已,他一定做得到!
平常他是怎么骂人的,只要将那骂人的话语反过来就好了啊!
柳辞宇又将目光转向他惦念许久的谢深玄,认真询问:“那这位美——”
伍正年不打算给他再胡言乱语的机会,急匆匆道:“这是新来的先生,姓谢。”
柳辞宇:“……”
柳辞宇头上飞快飘出无数跳跃的大字。
「哇!这就是整个太学都希望他别来的谢深玄啊!」
谢深玄:“……”
「听说他得罪过甲等学斋所有人的爹娘!」
谢深玄:“……”
「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就长嘴了呢!」
谢深玄:“……”
这人话怎么这么密啊!
-
谢深玄深吸一口气,快速移开目光,不再去看柳辞宇头上疯狂乱窜的太学密事,那上头全都是太学众人对他的怨恨,从太学内的先生,到某位学生的爹,柳辞宇似乎全都一清二楚,好像仅凭他一人,就掌握了太学内所有的八卦。
他人的恨意,谢深玄已经看得太多了,他不在乎这种事,现在诸野不说话,柳辞宇也闭了嘴,他终于可以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书斋之内来。
他们在书斋外说话,用的声音又不小,书斋内的人早已注意到了他们,除了第一排睡得正香的那名学生外,几乎所有人都在好奇朝外张望,连汪退之都停了手中的琴,皱着眉朝外面看来。
谢深玄略微整了整衣冠,先同汪退之行礼,一句客气招呼还未出口,便见那汪退之头上也跟着冒出了一行字。
「短命该死的先生,正好配这群穷酸刁民的学生」
谢深玄:“……”
谢深玄将原要出口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连微微躬身的动作都一顿,而后略微挑眉,看向了面前的汪子退。
骂谁呢?
这人搁这骂谁呢?
敢当着他的面骂他的学生,是当他这个朝野闻名的第一骂神不存在吗?!
汪退之站起了身,朝外走来,摆着一副清高模样,略微同谢深玄颔首,算是见过礼,伍正年乐呵呵为他们互相引荐,而后又问:“汪先生,还有两名学生呢?”
这癸等学斋本该有八名学生,可就算算上迟到的柳辞宇,他们所见的不过也只有六人,而今是谢深玄第一日来此处上课,却有两人不知所踪,他们总该将这件事问清楚才是。
可汪退之微微一顿,似是略有些厌恶一般皱起眉,道:“不知道。”
伍正年只好继续和他的稀泥,为汪退之打圆场,同谢深玄说:“这……也许是……”
汪退之偏要补上一句:“一群废物,来不来上课,有什么区别?”
谢深玄:“……”
伍正年急忙咳嗽一声:“退之,你怎可这样说话。”
汪退之看向伍正年,并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想法,反倒是极为直白般说:“我既能做他们的先生,自然有资格评判他们。”
谢深玄似笑非笑说:“也对,既然才学高,那骂几个不成才的玩意,倒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汪退之没想到谢深玄竟然会赞同他,他虽是有些厌恶谢深玄,却也微微点了点头,颇为轻蔑道:“反正他们年底便要退学回籍了,那如今学与不学,又有何区别。”
谢深玄却忽而一顿,仿佛猛地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喜道:“等等,谢某想起来了,汪先生,你我属实有缘。”
汪退之蹙眉看向他。
“你我二人是同年,而今又在这太学之内相遇了。”他眉眼带笑,说,“若谢某没有记错,您当时可是三甲第七,这成绩可了不起。”
汪退之显然也很喜欢他人奉承,更喜欢他人对他才学的夸赞,他不由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显得很是得意,一面还要谦虚客套,道:“哪里哪里。”
谢深玄忽而极突兀道:“我是状元及第。”
伍正年心中一颤,觉得要坏事,他急匆匆去拉谢深玄的衣袖,想止住谢深玄的话,可谢深玄一向嘴快,他拂开伍正年的手,似笑非笑道:“谢某既然能当状元,才学应当也在您之上,那天经地义,自然也有资格评判您了吧?”
伍正年:“谢兄!”
“哪来的烂人一个。”谢深玄再难忍心中对汪退之的厌恶,冷淡吐出一字,道,“滚。”
-
片刻之后,汪退之猛地回过神来,气得咬牙切齿:“——你!”
谢深玄眨眨眼:“我就说说而已,你那么较真干嘛。”
汪退之:“……谢大人是对汪某有什么意见吗?”
谢深玄:“哎呀,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汪退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深玄立即点头,一手略微掩面,以极小的声音小声念叨,道:“啧啧啧他急了他急了。”
汪退之:“……”
汪退之气得扭头就走。
谢深玄心满意足。
他觉着自己终于出了口恶气,伍正年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着急万分道:“谢兄,你怎么又骂人啊!”
谢深玄摸摸鼻子,道:“这也不算骂人吧?”
和他以往比起来,这已算得上是极为收敛了,不过阴阳怪气几句话罢了,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是骂呢?
可他这笑意不过维持片刻,待他回过身时,便见诸野正倚着路边的树,正往手中的小册子上慢吞吞记着什么。
谢深玄的笑容一瞬消失,急匆匆看向诸野头顶,未见任何字迹,他却已没时间多想了,事到如今,他得亡羊补牢,先狠狠夸诸野几句再说。
“诸大人!”谢深玄急忙说道,“您不一样啊!”
诸野被他突然大喊吓了一跳,抬起眼来时,谢深玄仿佛从他眼中看见了一丝无措。
“若您当初参加武举,您一定是第一!”谢深玄口不择言,只能胡乱夸赞,“其他人,怎么能与您相比呢!”
诸野:“……”
谢深玄认真抬起头,看向诸野。
方才他刚刚从柳辞宇那儿学了生动的一课,而现在,是时候将这学来的理论,化为现实中的实践了。
“诸大人,方才柳辞宇说的话,谢某觉得很有道理。”谢深玄重燃自信,对诸野微微笑道,“可谢某觉得,他所说的,还是有些不太到位。”
诸野:“……”
诸野微有错愕,甚至略微睁大眼眸,似是极为惊讶一般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道:“谢某一向觉得,诸大人向来行事果决,公正严明。”
诸野:“……”
谢深玄再笑:“若非有诸大人,玄影卫又怎会有今日成就。”
诸野:“……”
“诸大人不愧是京中万千……万千……”谢深玄毫不犹豫便往下胡诌,“……万千官员的正义梦魇!”
诸野:“……”
谢深玄:“有诸大人,便是我朝之幸!”
片刻沉默之后,诸野又低下了头,撕掉了方才自己所记下的那一张纸页。
谢深玄松了口气。
夸人果然是有用的!如诸野这般油盐不进之人,都喜欢被他人奉承,那对其他人来说,这拍马屁的效用,只会反复加倍——
等等,诸野怎么又提笔了?!
谢深玄自信的笑容一僵,不可思议般看向诸野。
不对啊!
诸野写字的速度,怎么好像比刚刚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