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绷带松了，滑下一半，遮住了一只眼睛。
这让时游看着有点滑稽，他淡定地将绷带扶了扶，然后倒回后座。
头还很晕。
没想到那药剂还有致幻效果。
再睡睡，说不定醒来就恢复原状了。
发生在港口的爆炸才过去没半小时，目前还没波及到中心区，这里依旧一片怡然自得。
老爷车经历失控后，烈福险险将要脱口而出的遗言给吞了回去。
后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头就看到木乃伊趴在窗上，好像整个呆住了。
然后就见木乃伊揉了揉自己眼睛，然后“啪叽”一下又晕过去了。
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后，cpu过度燃烧，然后就…死机了。
烈福满脸问号地环视一周，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物。
面前是一汪无边浴池，随手一个网兜下去都能捞起几条美貌人鱼。
他们与他透过挡风玻璃，互相眨眨眼对视，然后就见最前方来探查的男人鱼指了指他的车，双臂飞快挥舞。
烈福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卡在浴池边缘的车又往前挪动了两分，正在前后摇摆。眼看着整个车体都要掉进去，后面闻风赶来的巡逻警一个贴一个地抱住这辆怎么看怎么眼熟的老爷车，加上浴池中一群人鱼共同在水中托举，十几个人合力终于艰难地将它给拖拽回来。
巡逻警们累得气喘吁吁，哪想到一抬头就看到罪魁祸首那张憨厚的脸。
“怎么又是你！”
“同学，你是想怎么样，想二进宫继续喝我们的茶！？”真是没见过这么喜欢警局的。
就说这车咋那么眼熟呢，这不是让他们同事上周追了好几条街的小破车吗。
巡逻警们觉得有必要好好教育这位小同学了，说着就让他下车拿驾照，他们要看看他的分数够不够扣。
“滴滴——”
“叭叭叭——”
这时候主干道上，突然涌来无数逃窜的车辆，它们像是逃难般往市中心拥挤着。
一群不守规矩的悬浮车，就显得烈福的车不那么明显了。
巡逻警们教训了几句，也来不及再管烈福，纷纷跑过去支援。
有些车主发现交通严重堵塞，甚至在慌乱中弃车奔逃，没一会广场上也全是他们六神无主的身影。
有感到奇怪的人上前询问，他们见被拦住，那情绪才稍稍控制，开始忍不住不停住往外掉珍珠，断断续续地说着港口/爆炸的事情经过，有的甚至亲眼看到同伴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
爆炸发生的太突然，一开始人鱼们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逃窜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却是接二连三的爆破。
这次事故在转述中，让这片前一刻还欢声笑语的地方，满是着阴霾。
他们不由地想起了那被海盗洗劫的一段时间，夏沙城始终飘着雨，马路上随处能看到倒下的人鱼。
那时新帝还没上位，远在帝都的老国王声色犬马，他们迟迟等不到援军，那一刻崩塌的世界，又要来了吗。
夜空中厚重的乌云飘来，遮住了月辉。
水面上忽然溅起一滴水花，然后越来越密集。
雨水毫无预兆地落到他们身上，大街上所有奔逃的人们忽然都停住了脚步，他们凝神望向天空。
下雨了。
烈福也和所有人一样，慢慢地伸出手，雨水在掌心汇集，细小的蓝色光斑在水中游荡，不多时，周围就响起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夏沙城常年干旱，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几场雨。
像现在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就代表着有无数人鱼在短时间连续死亡。他们体内的精神力大量逸散，雨水中的蓝色光斑是他们还来不及消失的精神力，这是它们曾存在这个世界的证明。
这个沉重的消息，如一剂重锤砸向众人。
雨水打在他们脸上，汇集成一条条水痕，就像还来不及收走的泪，这是对同类的哀悼。
烈福神不思蜀地上了车，他打了星讯去夏沙城综合医院，但无论打几次都是被占线，似乎有无数人同一时间打这个号码。
他打开后车门，里面的病患还昏睡着，他试图拉了拉，但昏睡的人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死死黏在车座上。
后车座空间狭小，那双大长腿因为太长，只能蜷缩着，看的烈福都替他委屈。
烈福叹了口气，拿了一条毛毯，给病患盖上，将车停在较为安全的富人别墅区外面，这里的治安相对好。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他打开星网平板，不断刷新最新消息。
别墅区的保安看到一辆明显不是这里的外来车，就想出去驱赶，他们可不想被业主举报，却被同事拦住：“大家都不容易，让他停在那儿吧，也就一晚上。”
同事一听，再看外面漂泊的大雨，以及空中飘着莹蓝色光点，狠狠吸了吸鼻子，再没去管那辆在雨幕中的小破车。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新闻还没出来吗？”
“出来了！是港口发生爆炸案，事故原因还在调查！”
“还是那群该死的海盗吗，他们简直丧尽天良！”
“看！皇室官网，陛下已经发布了调查令，由帝都的专家前来调查事故原因！”
当他们看到唐洛发下那一则调查最后那句，如果确定人为，必将找到罪魁，血债血偿。
唐洛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回应，无疑让民众悲痛的心情缓解许多。
这与老国王完全置之不理的态度截然不同，也让公信力快崩溃的皇室挽回了一部分民众信心。
但很快，不断刷新闻的民众发现另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在星网最大的全球论坛上疯传，有血族新闻说人类再度降临罗曼星！
平地一声雷，这条消息轰动全球，瞬间上升到热搜榜第一。
#人类出现！#
#真或假，还是又一场骗局？#
#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我的日夜祈祷奏效了#
#你们的血压，都还好吗#
诸如此类的热门词条，没多久就霸占了热搜前二十。
社交媒体沸腾了，瞬间涌入无数网民讨论。
而他们发现，其中血族网民更像是全员狂欢，俨然人类已经是他们家的了。
星网上，所有人在发表评论时，都会出现各自种族的徽标。人鱼后方跟着一条蓝色小人鱼图案，血族后面跟着一个简化的黑色蝙蝠，精灵后面跟着一颗绿色的树，很容区分。
留言正在疯狂飙升：
52L精灵：天哪，这个消息是真的吗?我妈问我为什么跪着看星网！
53L血族：我们全球星云时报是一家权威机构，不要随便质疑他们的真实性，小心律师函哦！
54L精灵：这家全球星云虽然名声不好，但的确没报道过假新闻，多半是真的了？
55L精灵：五百年了，居然能再次看到人类，简直像做梦一样！
56L血族：这是可以直接说出来的吗，要是人鱼发疯来抢怎么办？
57L精灵：他们的礼仪可是全球知名的，可不会这么粗鲁。
58L血族：哈哈哈哈，鬼个礼仪，不过是为了挽尊罢了。罗曼星人都知道，那群鱼肖想人类快有好几个光年了，可惜，人类是他们永远得不到的！
59L血族：我们血族果然天选的民族啊！
60L血族：那群鱼太搞笑了，他们是怎么把每次的参与感刷到最低的？
61L血族：好惨，可别再笑他们了，人鱼：已经输麻了。
70L人鱼：真是看不下去了，我们不说话，真当我们病鱼了！
71L人鱼：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人类就降临在你们那里，无图无证据，就是瞎编乱造！
72L精灵：律师函警告[图]
73L血族：看这嫉妒的嘴脸，真是丑陋！
74L血族：你们家的国宝从没在你们那儿住过吧，哈哈哈哈，真是几个光年的笑话！靠做梦生存的家伙，回你们的海洋吧，那才是你们永远的家！
这段留言后面，是人鱼网民的长久沉默。
人鱼族人口多，但网民数量少，所以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个个身经百战，是能舌战群雄的。
他们被群嘲习惯了，往常无论对方说什么他们都能反驳，这次却难以反击。
血族说的的确是事实，人类从没选过他们。
还记得大陆一开始出现人类时，有人鱼兴高采烈地跑去找人类，兴匆匆地露出他们长长的鱼尾巴。
你看，我的尾巴漂不漂亮？
它是不是很亮吖？
你要不要摸一摸？
要知道人鱼族的鱼尾，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部位，鱼尾同时是他们的力量，也是美丽的象征。他们想把自己最喜欢的状态展现给人类看，哪想到当场给人类吓得投入血族、精灵们的怀抱。
虽然血族有牙，还动不动爱咬人，精灵们有尖尖的耳朵，还有祖传脱发……
……
但好歹！他们都不会变身啊！！
初始印象不好，就算后面后悔，人族也不好意思再去人鱼那里。
再说，人鱼大陆是整个星球上，气候最迷的一块。
它的领土面积最大，但十二个城邦各有各的气候，人类会严重水土不服，轻点的发烧呕吐感冒长痘，严重点的直接休克死亡。
总之，人族从不栖息人鱼大陆，那是万年以来的共识。
就在人鱼网民们愤怒到无处宣泄的时候，又有血族爆料，据他们辛登陛下的战况播报中，人鱼王唐洛陛下临阵而逃，放弃了菲尔丁群岛，已经从前线基地离开。
还附上了图，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的人鱼网民，当看到有皇室徽标的星舰启航时，都彻底不说话了。
菲尔丁群岛在所有人鱼心中，是必须夺回来的，它有特殊意义。
陛下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回来，他也要抛弃他的子民吗？
绝望，在这一刻笼罩着人鱼族网民。
阿加看到网民们的话，传达给唐洛。
阿加见一言不发，查看沃尔资料的陛下，轻声询问：“陛下，要解释一下吗？”
但就算阿加这个不懂局势的也看的明白，这是辛登他们刻意营造的舆论。
只要没强有力的证据，大部分人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陛下安抚的话一旦有漏洞，就会被疯狂攻击，民心会越发风雨飘摇。
夏沙城综合医院的摄像头全部罢工，根本查不到医院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在做出回程决定时，应该就预料到这个发展了。
果然，他看到陛下摆了摆手。
*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中的蓝色光点也消散了。
烈福突然醒来，他这几天熬夜看恐怖片，一个不注意就在驾驶位上睡着了。
他全身腰酸背痛，伸了伸懒腰。
想到昨天还没刷新的新闻，他赶忙点开查看。
当看到夏沙城警局公布的死亡与失踪名单时，一长串失踪名单上，他忽然看到了费德南·林顿的名字，这是林顿医生的全名。
一般情况下，失踪往往代表着……
他们只有短短两次接触，但林顿医生在第二次救出他的时候，还帮他去学校解释了一下，让他能尽快回学校。
林顿医生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烈福红红的眼眶，瞬间又涌出了泪。
一只漂亮的手伸向他，他转头就看到木乃伊抽了一张抽纸，给他递过来。
时游经过一晚上的修整，终于将体内的迷药排的七七八八，主要还是后座太小了，他缩着腿实在不舒服，是被难受醒的。
他听到奶茶大汉低低哭泣的声音，就顺势将纸巾递去，然后就近距离看到当泪水滑落脸颊后，一滴泪水活生生地变成了一颗珍珠。
时游瞪大了眼：“……”
不行，近距离看，还是很震惊，这到底是个怎么固化的原理？
我还是再缓缓，缓缓。
时游虽然来自网络爆发的时代，但他本身属性很单一，不上网也不关心娱乐，对人鱼的概念还停留在童话上。
时游回忆起过去的诸多疑点，病房墙壁四周的水帘洞，护士台上的大水桶，总在走廊里踩到的珍珠……
时游不是没觉得奇怪，他只是完全没往这方面去想。
时游给自己压压惊，却没有缩回手，比起对人鱼这种未知存在的恐惧，还是他强行蹭车比较没理一点。
烈福盯着时游那绷带下的神秘黑瞳。
他倒吸一口气，差点原地升天：“你，啊，我！”
*
一辆小破车在路上行驶着，烈福还没从刚才的震荡中回来，时不时扫一眼车后座安静的人类。
他是不是把十辈子的运气给提前透支光了？
不然为什么他还能看到另一种造型的人类，听说最近全国很流行的一款隐藏盲盒里，就有木乃伊款的人类。
我居然看到了真人版。
这是我配看到的吗？
就算身后的车不断按喇叭催促，烈福还是慢慢地开，这破车一开快就要落地成盒。
有的车直接超车，顺便鄙视地比了个手指，烈福一点都不气，你们知道我这车里载的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就在烈福晕乎乎的时候，他们的车来到港口附近。
这里满目疮痍，到处都是黑灰，断垣残壁。
一片萧条中，清洁的、调查的、找亲友的人各自忙碌着。
这里很安静，安静地好像死了一样。
没有对话，甚至连哭声都很少。
一具具被抬出来的尸体身上盖着白布，他们的亲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跪在尸体旁无神地看着。
一道歌声传来，是一个跪在母亲尸体身边的小女孩，女孩是一百年前出生的最后一批小人鱼，还没到两百岁亚成年，是小孩的模样。
她给母亲盖上白布后，对着天空高歌。
人鱼爱唱歌，但最近的几百年越来越少看到了。
他们现在只会在情绪过度高兴或是过度悲伤时才唱。
时游正在思考要不要拆绷带，在林顿医生离开前，他听到了“十二小时”“拆”几个字，那应该是能拆了吧。
当他听到窗外传来的歌声，才向外看去。
外面的惨状，震地时游久久无法回神，那歌声听来实在太过……悲伤了。
悲伤到，那些原本还在等待失踪人的亲人越发绝望了，那种脸上没有一丝希望的表情，让时游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由自主地翻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口琴。
时游望着窗外像是行尸走肉的人们，将口琴放到嘴边。
一首前调悲怆，渐渐上扬的乐曲飘在空中，人鱼们纷纷抬起头，听着这天外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