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褚潇和母亲隔着餐桌对坐,跟前摆着一碗叶湄亲手做的煎蛋面。

白嫩的面条撒满碧绿葱花,碗中央搁着一只黄灿灿的荷包蛋,腾腾白烟裹满芝麻油的香气。

她觉得母亲很多事,来高级餐厅吃饭却要借人家的地方下厨,既然只做一碗粗简的面条就不该要豪华包厢。

叶湄期待地望着女儿:“潇潇,你最喜欢妈妈做的煎蛋面,快尝尝这次做的好不好吃。”

以前她经常变成方的给褚潇做饭,买最昂贵的食材,用最繁琐的工艺。

褚潇嫌她浪费,百般挑剔那些珍馐佳肴,只赞许简单廉价的煎蛋面,才给叶湄造成错觉。

肚子是有点饿了,她默默拿起筷子,先将一撮面条分进空碗,又倒了一些汤进去,再递给母亲。

“太多了,一起吃吧。”

她怀疑面条有毒,这心思叶湄打死猜不着,接过来喝了一口汤,再次确认咸淡适中,愉快地催女儿享用。

褚潇挑起一根面条嗦了半截,含笑回应她的期盼:“好吃。”

这话自然是违心的,一般人食用美食会刺激大脑分泌内啡肽,产生快乐的感觉。她的味觉和大脑缺少这层联系,好吃的难吃的食物都左右不了她的情绪。

吃饭在她就是维持生存的必要程序,总是埋头不停地吃,不与旁人交流。

叶湄含笑注视她,动情说道:“你从小吃饭就很乖,不用人哄,自己拿着勺子专心吃,吃饱就放下,也不贪食,大家都夸你是个省心的宝宝。”

褚潇不记得那些情形,也不屑于了解无聊过往。

叶湄絮絮叨叨讲出很多不曾透露的往事,从六岁第一次带她去看海一直回顾到她出生那一天。

“预产期已经过去两天了,你外婆说今天怎么都该出来了,一大早催我起床做准备。可是等了半天还是没反应,直到下午两点才破水。我就想这孩子真贴心,知道妈妈吃了午饭才有力气……”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母亲的肺腑之言,褚潇听着却像在夸别人,母亲口中那个懂事、善良、体贴、乖巧的小女孩不可能是她。

这些美德都是她不屑一顾的。

尴尬的是对面那自说自话的女人竟感动得哽咽难禁。

“你让妈妈觉得成为母亲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可惜没能成为理想中的好妈妈,真对不起。希望你以后回忆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别太责怪我,妈妈真的很爱你……”

褚潇最烦煽情,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配合。

母亲当着她流泪交代这些与遗言异曲同工的肉麻话,她别扭得胃囊都快罢工,放下碗筷淡漠道:“我吃饱了,快去车站吧。”

希望破碎的裂痕横亘在母亲盈泪的双眸里,她无疑被女儿的无情彻底打击了。

褚潇也不太能理解自己此时的冷酷,利益使然她可以跟外人虚与委蛇,此刻却不愿抚慰母亲。

大概深知母亲会永远无条件爱她,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母女俩走出包厢,兰焕迎上来。

“发车时间还早,你们怎么不多聊一会儿?”

去金州的车票只有一张,褚潇明白这次离别或许很长久,对叶湄没有不舍,但不能不管她的安危,对兰焕说:“妈妈交给你没问题吗?你确定能妥善安置她?”

兰焕郑重承诺:“我先带叶老师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之后就去金州找你。”

褚潇见他俩没限制她的行动,先前的怀疑打消了一半,转向叶湄,等着她来道别。

叶湄脸色变得非常差,像沾了污水的卫生纸,灰暗的底色覆着一层浑浊的薄汗。

与女儿对视后她强笑上前,先伸手捧住她的脸。

指尖冷得像冰锥,呼吸也混着阴冷的浊臭。

褚潇察觉母亲不对劲,却没有拒绝她的拥抱,僵着身体接受叮咛。

“潇潇,记住妈妈的话,一定要守住善心。如果做不到……”

叶湄虚弱的嗓音戛然而止,数秒停顿后代之以低沉邪恶的冷笑。

“你最好马上死!”

冰冷的双手猛地卡住褚潇的脖子,零距离里观看,叶湄的双眼仿佛昆虫漆黑凶狠,又回到夜里中邪的状态。

兰焕拉开她,手掌按住头顶,不知施了什么法术,马上令她脱力晕厥。

他处置及时,尚未惊动旁人。

褚潇木讷地望着母亲,无法准确阐述目前感受,当兰焕将叶湄扶抱到椅子上坐下才忐忑询问:“她怎么样了?”

“不要紧,还控制得住。你快去车站,这里交给我。”

兰焕边说边靠近,当褚潇想后退时左边脸颊已被他的右手覆盖。

“别怕,我很快会去你。”

他温柔微笑,露出以前从未呈现的迷人情韵,褚潇直觉陌生,可一时腾不出精力分辨。等回过神来,她已带着行李箱和拐杖站在火车站对面的街道上。

先回金州吧,那边的怪事还少一些。

她拎着累赘的拐杖,拖着行李箱踏上马路,忽然被一辆豪华轿车挡住去路,杜缘从渐落的车窗里探头,向她挥手欢嚷。

不是偶遇,小孩是专程追来的。

“昨天你说要借车来车站,今早我去你家发现没人,猜你已经走了,就赶紧让司机带我过来,还好赶上了。”

杜缘盯着褚潇的石膏腿看了许久,问:“潇潇姐姐,你的腿已经好了?”

刚才健步行走的姿态已经暴露了,褚潇换个谎话遮掩:“我没受伤,装出来吓唬家长的,不然他们会逼我去学跳舞,你可别出卖我。”

“知道啦,潇潇姐姐好像小孩子,好可爱。”

男孩格格发笑,褚潇暗骂他“大言不惭”,表面只当“童言无忌”处理,敷衍两句便道了“再见”。

几辆车厢蒙着黑色生化防护膜的卡车飞速驶过,丢下一串猫犬的哀鸣。

褚潇稍加眺望,听杜缘做起说明。

“最近市里搞防疫,到处捕杀流浪动物,前些天地震又多了好多没人要的猫猫狗狗,它们都被抓起来,听说会送去野外消毒活埋。”

每隔几年就会闹一次大型传染病,每次首先遭殃的就是生活在城市中的流浪动物,褚潇习以为常,忽听男孩发问:“姐姐,你觉得他们这么做对吗?”

有爱心的小孩接受不了混合残忍的理智,褚潇温和开导:“没办法呀,为了市民的安全只好牺牲动物了。”

杜缘抬头追问:“人的安全真比动物的命重要?姐姐也这么认为?”

他的目光有点灼人,迫使褚潇认真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有能力,会阻止他们。”

她漠视一切生命,比较而言动物远不如人类讨厌,非要选一个物种大规模灭绝,她希望是后者。

杜缘粲然露笑,擅自上前抱了抱她。

“潇潇姐姐,希望我们能快点再见。”

一昼夜内经历太多磨难,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褚潇坐上火车便昏昏睡去,从意识断层落进诡奇梦境。

又是那个堆满尸体的“四年一班”教室,她迈过满地抛洒的酸奶盒,血迹和粘稠的呕吐物来到那在后方黑板上不停写“正”字的小女孩身后,这次也没有立刻招呼她,安静地站在哪里仔细端详。

谁知对方主动开启交流,不回头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雏鸟般纤细的音调轻松明快,搭配四周的场景则更凸显惊悚氛围。

褚潇反问:“我们见过?”

她注意到女孩已写出九个“正”,第十个写到中间的竖划,粉笔承受不住大力按压脆响着断折了。

寂静统辖全场,空气里流窜着类似电波的物资,刺得褚潇皮肤微麻,她下意识回头看看小学生们的尸体,扭头问女孩:“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预感女孩转身后将有灾难发生,悄然捏紧双拳,在听到不符合年纪的狞笑时汗湿了掌心。

“你最清楚不是吗?”

古怪的答案诱使褚潇再度回望尸堆,陡见死人都笔直站立着,个个眼似深渊,嘴如血盆,伸长双臂踩着僵硬的步伐靠近,转眼将她逼至墙角……

她一惊而起,碰倒了跟前的水杯,水顺着桌面流淌,淅沥沥淋湿她的裤腿。

她向邻座旅客道歉,扶起水杯,擦干水渍,捂住紧绷的额头定了定神。

噩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打电话问问兰焕叶湄的状况,线路不通,起初没当回事,但脑中关于兰焕的信息自动浮起,很快析出异样。

昨天出逃后跟他相处就没出现那种难受的感觉,尤其是刚才分别他伸手摸我的脸,要照平时我肯定浑身起鸡皮的。

莫非这个兰焕才是冒牌货?

疑惑乍起,跟着如坐针毡,兰焕和叶湄的手机都死活打不通,飞驰的列车犹如坐以待毙的牢笼,她尽力放开思维想对策,信息接收量随之放大,后排座位上那对年轻夫妇低秘的交谈声清晰入耳。

开头都是那声线油滑的丈夫的独白。

“到了金州我们就把小宝送去二舅家吧,他答应替我们找户好人家,小宝以后不会吃亏的……”

上车时初见这一家三口,褚潇便记住了那只稚嫩的粉色襁褓。听到疑似遗弃的言论,她的耳朵自动竖起。

“你看我现在没工作,你身体又不好,靠你那点嫁妆还不够我俩开销,何苦让孩子跟着受罪……你就这么想小宝是女儿,我们再怎么用心养她,将来也是负担,不如趁她还没记事早点送人。等我们挣了钱,生个儿子再好好养育他。”

男人口若悬河说到这儿,终于听到女人迟缓的回应。

“你什么时候去找工作?”

声音充斥着疲倦,丈夫八成待业日久,养家的重担已压得她暮气沉沉。

男人顿时不耐烦了:“我一直在找工作,可都没有合适的嘛。本来这次去你家还指望你爸妈帮忙找门路,结果他们说嘴厉害,真到了关键时刻只会干瞪眼。”

“……为这个你就要把女儿送人?”

“都说了我是逼不得已。要不你找个兼职多赚点钱,你有那能耐吗?”

这厚颜无耻的丈夫如同狮群里的公狮,一辈子好吃懒做,把狩猎谋生的责任推给母狮,在食物匮乏时还会残杀幼崽以免与之分享食物。

女人不再吭声,可能哀莫大于心死,离座走向车厢后端。

婴儿微弱地咿呀像细针挑着褚潇的心尖,一针针绣出烦躁。

又来了。

她惫懑地单手按住胸口,痛恨这与众不同的体质。

怕对男人起恶意又受反噬,她连忙起身向车厢后方走去。

那妻子正站在卫生间门前,面朝狭小的窗户出神,将孤寂纤瘦的侧影留给旁人。

被不幸眷顾的女人太多,多遇见几个真会被这寄生虫似的的善意折磨死。

褚潇缩起身子经女人后方进入卫生间,狭小的空间有助于集中精神,她必须想办法找到失踪的家人。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尖叫破空而来,在许多老少男女的喉头接力。

她赶紧出外,只见整车厢的乘客都离座起身,怛然失色地朝向同一位置。

那是她后方的座位,一双男人的腿由此横亘过道,不停跳虾似的小幅痉挛,空气里渗入人血和内脏的腥臭。

恐惧汇聚成河,她镇定地淌过去,靠近血腥的发源地,看到戏剧里才有的惨像。

那个体形娇小的妻子披头散发骑在她老公身上,以极迅猛地姿态撕咬他。模样动作俨然兽类,正好应和褚潇刚才的类比:为保护幼崽,忍无可忍的母狮愤然将尖牙利爪对准了配偶。

男人双眼翻白,脸肌扭曲,脖颈已被咬断,露出淡红的血管和森森白骨,肚腹开裂,肠子挂在椅边荡秋千,一条狗命已呜呼哀哉。

人群不约而同静下来,剩下女婴的哭嚎同血淋淋的啮咬声演出二重奏。

在乘警赶到前,褚潇抢先将小家伙抱离血泊,恐怖浪潮强有力地拍打着她,夹杂许多兴奋的水珠,来自那狠狠撕扯尸体筋腱的女人。

她不瞬地望着她,在她的左耳边分明涌动着淡淡黑烟。

怎么回事,我没有起杀念,恶灵是被谁引来的?

无暇探索疑问,彻底兽化的妻子已将赶来制止她的乘警列为下一个攻击目标。

乘警发射麻醉弹,成功命中她的胸口,然而麻药竟不起作用。

女人壁虎般窜上厢壁,倒挂在厢顶,腾空扑向乘警。

乘警被她反重力的举动惊呆了。由于躲闪不及,喉管惨遭利齿撕开,鲜血冲出动脉在车厢顶端喷出一副壮观的抽象画。

旅客们尖叫逃散,褚潇受善意裹挟将婴儿转交路人,前去营救乘警。

女人调头按住送上门来的猎物,血糊糊的嘴直往她脖子上凑。

褚潇左手撑住她的右肩,右手抵在她胸口,对方腥臭的气息不断吹拂她的脸,吠叫和身下物品b被压碎的细微响声像细绳勒着她的心脏,耳孔里响过两记沉闷的咚咚声,她的右手竟陷入女人的心窝,手指触住一团蠕动的冷物。

她不及多想,死死攥住那东西奋力揪出来,不存在于地球的可怕物种明明白白现身。

乌黑黏腻的肉块上长着若干粗细不等的触手,有的像蝮蛇,有的像蠕虫。这些触手见光后顿时活跃,迅速缠住她的手臂,端头扎进皮肤,铆足劲往里钻探。

发疯的女人空壳般瘫倒,褚潇全力对抗入侵的怪物,可这玩意浑身长满吸盘,主体在触手协助下紧贴她的胸口,短短数秒已没入体内。

彻骨的极寒笼罩肢体,进而吞噬意识,她抱住身体跪趴在地上拼命抵御,额头手背爬满青筋,指甲透过衣物深陷皮肤,惨叫脱口而出。

难受到极点,体内细胞似乎全部炸开来,黑色的潮汐漫天荡地,她断片了一瞬,神志复原后寒意烟消云散,冷汗还顺着脑门下巴不断低落,死亡危机已解除了。

喘息片刻,她伸手翻转伏在一旁的女人。

女人胸口的衣物完好无损,解开衣领,体表也不见外伤,但心跳呼吸都停止了,怒睁的眼球嵌着放大的瞳孔,早已死透了。

褚潇再去抢救乘警,四处投递目光,寻找辅助物,偶然睨到一缕黑烟顺着车厢壁向通风口游动,是恶灵的残片。

这时列车驶进长长的隧道,车内的照明全数熄灭,褚潇身侧掠过一股股冷气,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浪,她能从中感应到高涨的亢奋,来自异世界入侵者的亢奋。

地球的屏障已经消失了?